○(臺)苦 茶
2009年底,我去日本京都走了一趟賞楓之旅。因為是自助旅行,出發(fā)前須作功課,買了幾本旅游指南,研究交通路線,上網(wǎng)搜尋不可錯過的美食、景點。在龐大的信息中,無意發(fā)現(xiàn),京都永觀堂竟然與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有密切關聯(lián):先生自號及其巨作《觀堂集林》的“觀堂”二字即是取自永觀堂,有這樣的說法。
為何會發(fā)生這樣的關聯(lián)呢?繼續(xù)研究,方知王國維先生曾經(jīng)在日本京都住過,而且有“四暑五冬”之久。由于他和我即將前往的古都有這樣的關系,我抱著極大的興致搜尋他與京都之間的故事。想查清楚他何時去京都?旅居京都期間住在什么地方?去過哪里?做了什么事?認識哪些日本人?行前作了初步研究,自京都旅行回來后,對于其地形名勝、方位格局、人情風土有了基本概念,回頭拾起相關的文獻與資料來讀,更覺親切有味。
說來慚愧,對于王國維先生,我只耳聞(并未通讀)他膾炙人口的《人間詞》、《人間詞話》、《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史》、《觀堂集林》等巨作,知道他是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還有他自沉頤和園昆明湖的悲劇。除此之外,我對他平生經(jīng)歷從來沒有認真探討過,差不多是一無所知。他曾經(jīng)住過京都這件事,原已讓我訝異;而經(jīng)過查詢相關著作及文獻后,呈現(xiàn)出他和日本、日本人關系之密切,讓我更加訝異。
讀過這些零零碎碎的材料之后,我索性把它整理成這篇文字。稱不上嚴謹考證,頂多是閑談掌故。我試著把現(xiàn)成材料排列比對,取今之人地事與古時對照,挖掘各家傳記所忽視的細節(jié),在層層迭迭、或?qū)蝈e、或有意或無意、互相矛盾的回憶錄與傳記中探索,或許可以展現(xiàn)王國維先生在大師光環(huán)遮蓋下,凡人生活的一個側(cè)面。
談論王國維與京都,首先要了解王國維為何渡海到京都長???有遠因也有近因,促成他人生這場大變動的近因是辛亥革命。
1911年10月10日(農(nóng)歷8月19日),武昌爆發(fā)武裝革命。起義軍于11日凌晨占領武昌,革命黨人成立湖北軍政府,推舉黎元洪為軍政府都督,宣布廢除清朝“宣統(tǒng)”年號,改國號為“中華民國”,并于12日占領漢陽、漢口。
武漢三鎮(zhèn)的成功,猶如給清帝國這根枯木點起一把火。湖南、陜西、江西、山西等15個省紛紛宣告獨立,奉天、吉林兩省也加入響應。清帝國眼看是命在旦夕了。
局勢突然演成如此嚴峻,在北京中央政府工作的公務人員們很惶恐。庚子年(1900)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的慘狀還余悸猶存,說不定小皇帝這回也得棄宮出逃,滿城文武官員不得不為自己及家人的身家性命做個打算。很多人攜家?guī)Ь煜胪戏教?,因為陸路不靖,故紛紛奔赴天津搶買船票,想直接逃到上海等地。
時任學部參事的羅振玉在他的自傳《集蓼編》回憶說:“武昌變起,都中人心惶惶。時亡友王忠愨公亦在部中,予與約各備米鹽,誓不去,萬一不幸,死耳?!币呀?jīng)和王國維約好,要誓死守在工作崗位上。羅振玉想給人的印象是,對于清室始終誓死效忠。羅振玉曾在文章中表示,隨著局勢變化,從辛亥革命、清室傾覆到溥儀被驅(qū)逐出宮,在這段期間內(nèi)有好幾次都想殉清殉主,不過從來沒有付諸行動就是。
稍早前,他的好友汪康年(穰卿)先逃到天津,“招鄉(xiāng)人(羅振玉)往,言留屋三間相待。鄉(xiāng)人以行資無措,謝之”(據(jù)羅繼祖《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天津離北京這么近,說“行資無措”似乎不太合理,這大概是婉拒的一種藉詞吧。也幸好沒去,因為才不過幾天,汪康年就在天津去世了。
據(jù)說羅振玉這個“?;逝伞北緛砭偷米锪烁锩h,并且和袁世凱不對頭(他的親家劉鶚就是被袁世凱羅織罪名,流放新疆而死),將來不論是得勝的革命黨或復起的袁世凱掌控北京,他都難逃清算一劫,待在天津與待在北京都一樣糟。等到確定袁世凱即將再起復出政壇,他知道情勢越來越危險。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位日本和尚找上門來。這和尚乃日本凈土真宗本愿寺派(其大本山即今之京都西本愿寺)駐在北京的特派員,轉(zhuǎn)達他的教主大谷光瑞的心意,想勸請羅振玉東渡日本避難,甚至愿意將大谷位于住吉驛、今之神戶六甲山上的別墅“二樂莊”借給羅氏家眷棲住。
這位大谷光瑞(1876-1948)來頭非常大,他不但是一方宗教領袖(西本院寺第22代法主,法號“鏡如”上人),他的夫人九條籌子和大正天皇的貞明皇后是同胞姊妹,具有伯爵爵位,1913年見過孫文并受聘擔任中華民國的最高顧問,巔峰時期他的本愿寺預算與京都市預算相當,宗教、政治、經(jīng)濟實力都雄厚。他還是文史學者、考古學家、探險家,留學歐洲,是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曾經(jīng)三次組隊前往中亞及中國進行探險與考古發(fā)掘,挖掘出大量古代佛教遺跡、文物、文書及經(jīng)卷,成績頗豐。與羅振玉算是考古學界的同行吧?因此向羅伸出援手(也有人猜測其實大谷是看上羅收藏的珍貴文物),但是羅振玉與他素不相識,雖感其厚意,但心存猶豫不敢答應?;蛟S他對大谷也起了戒心?
這時,羅振玉好友,幾位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內(nèi)藤湖南、狩野直喜、富岡謙藏等人寫信來勸說前往京都,承諾可以協(xié)調(diào)讓羅大量藏書暫存京都大學圖書館,還可以預先安排住處。羅就近請教好友藤田豐八(字劍峰,1869-1929),藤田說就應諸位教授邀請吧,可以請大谷的本愿寺?lián)_\送書籍、文物,到達京都后再還運費。藤田甚至愿意先回日本幫羅籌備一切事宜。有這么多朋友相助,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
早在1901年底,羅振玉即奉兩江、湖廣兩督(劉坤一、張之洞)之命,率團前往日本考察教育、財政等制度,走訪東京、箱根、橫濱、京都、奈良、大阪、長崎等地,歷時兩個月零八天,事后將考察過程寫成一文《扶桑兩月記》。1909年陰歷5月,又以京師大學堂農(nóng)科監(jiān)督身分赴日本考察農(nóng)學,走訪京都、北海道、東京等地,歷時約1個半月。兩次考察讓他開了眼界,日本當時的文明與強盛都看在眼里,對于下定決心舉家搬遷日本這件事,想必有很大的推力。
大約11月初,湊巧趕在袁世凱復起組閣(11月16日)之前,羅振玉招集女婿劉大紳(劉鶚之子)與一路提攜、當時任職學部圖書局編纂及名詞館協(xié)修的王國維,共三個家庭大大小小約20人來到天津。搭乘小商船溫州丸,渡過險惡風浪,抵達日本神戶。藤田豐八等幾位友人在當?shù)厥睾?,隨即送到京都田中村住處。東京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救堂)遠來相助,狩野直喜的夫人親自燒飯煮菜款待。
王國維為何愿意跟著羅振玉一起到日本?他倚靠的清政府倒了,工作及收入當然也沒了,能夠在生活上、經(jīng)濟上支持他及一家妻小的,眼前只有羅振玉一人。且羅振玉會遇到的危險,對他說不定也構(gòu)成危險,走為上策。當然,羅振玉應該也有相當程度地主動邀請或要求,讓他很難拒絕。他在1912年11月15日寫給鈴木虎雄的信中自稱“亡國之民”,可見當時的他視民國為敵國,既然是政治難民,逃到他國尋求庇護,做個“海外夷齊”亦得其所哉。況且王國維對日本這國家也不陌生。
10年前,王國維就來日本留學過。早年讀書生涯里,對他學問影響最大的幾位老師中,就有兩位日本人。他懂日文、會說日語。京都大學幾位漢學、東洋學教授是他的好朋友。他和日本國、日本人淵源很深。這就是王國維愿意舉家遷住日本的遠因。而這一切還是要從羅振玉說起。
19世紀末,吸收西學(包含西洋及東洋)以經(jīng)世致用是當時中國最熱門的顯學。甲午戰(zhàn)爭之后,30歲的青年羅振玉想多知道有關外國的事,向朋友借江南制造局的翻譯書來讀,發(fā)現(xiàn)“西人學術(shù)未始不可資中學之助”(據(jù)《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中國以農(nóng)立國,首先要讓國人吃得飽吃得好,讓國家富強,振興農(nóng)業(yè)為當務之急。他也體認到若要運用外國技術(shù)、學術(shù),則國民教育現(xiàn)代化很重要,從此他的志業(yè)走向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引進與教育革新推廣。
1896年春天,羅振玉與徐樹蘭等友人在上海組織“學農(nóng)社”、開設“農(nóng)報館”、發(fā)行《農(nóng)學報》(1897年5月起),聘專人翻譯歐美日本的農(nóng)書及雜志,希望用現(xiàn)代的、科學的農(nóng)業(yè)專業(yè)知識來增產(chǎn)救國。識見超凡,非常獨到!東西洋信息的來源還不算太難,難的是急需大批能解讀東西洋文字并譯成中文的人才。有鑒于此,羅振玉與幾位友人(據(jù)說是《時務報》同人汪康年、蔣黻、狄葆賢等人)合資開設“東文學社”,設址上海市新馬路的梅福里(農(nóng)報館對面的萃報館內(nèi)),希望教育翻譯日文的人才,將來為“學農(nóng)社”、《農(nóng)學報》所用。
該社聘請原本就為農(nóng)學社翻譯農(nóng)書的日本學者藤田豐八為教授,等學生增多后,又增聘幾位日人老師,例如上海日本副領事諸井六郎及書記船津辰一郎來擔任義務教員(據(jù)《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學社以日文教授各種學科,學生不但可以學習日文日語,還可以學習數(shù)學、物理、化學甚至英文!據(jù)說它就是中國第一所日語專門學校。
1898年,王國維才22歲,放棄科舉考試,來到上海謀發(fā)展。因在《時務報》當書記的同學許家惺[號默齋,名作家許嘯天(許家恩)的親兄弟]有事回鄉(xiāng),遂請國維代替他?!稌r務報》系由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于1896年8月創(chuàng)辦,梁啟超曾擔任主筆(當時不過才23歲),文采激揚,鼓吹維新最力,是當時中國最好最暢銷的報紙之一。王國維在家鄉(xiāng)時就常閱讀《時務報》,可惜當他進報館時,梁啟超早已離開。
王國維于2月份進報館工作,才到下旬就想跳槽去專門翻譯西文的報館工作,因為他很急著想吸收新學。父親勸國維考慮人情世故,不要才剛上工沒幾天,連薪水都沒領到就走人,讓保人很難堪,也會給親朋好友笑話。他聽話留下。很快地,老天爺就給他開了另一扇門。
3月22日,培養(yǎng)翻譯人才的東文學社開學(據(jù)袁英光、劉寅生編《王國維年譜長編》)。王國維取得《時務報》館長汪康年同意,每天利用下午3小時時間去學社上課。入學之后,無意中以題在同學扇子上的一首詠史詩,“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句(一般作“西頭”,誤)受到羅振玉嘆異賞識(但是王國維自己卻沒有提過這段往事),進而從學問上、經(jīng)濟上大力栽培,不遺余力。這兩人從此成為生命共同體,是師生同學,也是朋友伙伴,先是兒女親家,后又反臉失和,一生牽纏糾葛。
東文學社使用教材是日本小學讀本,共7冊。把大人當成小學生,一切從基本教起,即使如此,一開始王國維還是讀得很痛苦。
3月24日給許家惺的信中說:“讀東文后頗覺不易,苦無記性,不能從事他學,又不能半途而廢,殊悶?!?/p>
4月13日信中說:“現(xiàn)在弟學東文,勢難間斷,已成騎虎之勢?!?/p>
5月上旬信:“弟學東文苦不能讀熟,恐致半途而廢?!?/p>
6月18日信:“東文較西文誠易,但苦無暇讀,因出館后仍須溫習,即有暇亦不肯讀,是以不能精進?!保ㄒ陨暇鶕?jù)吳澤主編,劉寅生、袁英光編《王國維全集·書信》)
剛開始學習另一種陌生外國語文,難免不習慣,困難重重,況且當時中國的日語文教學與學習都在草創(chuàng)時期,不像現(xiàn)代有這么多辭典、學習書、MP3、CD、影片、計算機等教具教材可輔助,教與學雙方都在摸著石頭過河,過程當然難受,連王國維這讀書天才都要叫苦喊悶。尤其他學習同時也要顧到本業(yè)工作,蠟燭兩頭燒,兩邊都作不好??吹健凹从邢疽嗖豢献x”句不禁會心一笑,當過學生的人都有這種偷懶心態(tài),想不到大師也是如此。
在學習上,老師藤田豐八很照顧他,幫他想出一兼二顧的辦法。6月30日王國維給許家惺的信中說:“弟學東文,因事冗所進甚淺,蒙教習藤田君垂愛,屢向穰先生(汪康年)說弟事多,于學問非所宜,囑以旬報或日報譯東報事畀弟,庶得一意學習?!蓖艨的晖庾屚鯂S擔任為日報館翻譯日本報紙文章的工作。寓學習于工作之中,并且免去其它煩心雜務,從此王國維的負擔減輕很多,學習上也能精進。
王國維剛?cè)雽W時成績不理想,學社考試不及格,差點被退學。但堅持下去就能進步。到8月份,學習已頗有心得,8月5日給許家惺信:“東文較西文難易迥別,但須取中東虛字列成一表(須東人優(yōu)于中文者為之),則讀其書甚易。弟于此事甚淺(同社六人惟弟最劣),果能專精事此,一年當能通之?!弊孕哦汲鰜砹?!已經(jīng)知道學習關鍵何在。成績雖敬陪末座,但只要專心用功一年可以讀通。天才就是天才!
1899年秋天,羅振玉聘請日人田岡佐代治為助教。王國維向田岡先生學習英文,至1900年七八月學社解散為止,已學到第三讀本,之后又買讀本自修。他從田岡先生的文集中看到引用哲學家康德與叔本華的文字,很想深入研究,可惜還是有文字隔閡,尚無法讀二氏之書。我猜,王國維除了英文功課之外,應該曾趁機向田岡先生請教過哲學問題。這是他對哲學產(chǎn)生興趣的開端吧?
狩野直喜的回憶可為旁證,他說明治34年(1901)左右,他在上海留學,友人藤田豐八告訴他,在東文學社有一位學生“頭腦清晰,善讀日文,英文亦巧,且對西洋哲學研究深感興趣,其前途大可屬望”。狩野嘆當時中國青年大都想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卻罕見想學西洋哲學的。后來才知這學生就是王國維。可見那時候王國維的學業(yè)已經(jīng)進入佳境,獲得日本老師們稱許。狩野則要到10年后(1910)去北京調(diào)查敦煌寫本時才與王國維本人相識。
除了日、英文外,東文學社充分運用人才,數(shù)學課竟然由史學家暨文學博士藤田豐八任教。大概是日本高級知識分子都修過通識教育?或者他們在中學、高校時代也學習過數(shù)理?雖然文、理殊途,藤田先生教起來卻不含糊,使用當時日本數(shù)學大師藤澤利喜太郎(1861-1933)的算術(shù)、代數(shù)兩種課本[可能就是大日本圖書株式會社出版的《算術(shù)教科書》(明治29年)、《算術(shù)小教科書》(全二冊,明治 31年、32年)及《初等代數(shù)學教科書》(全二冊,明治31年)等書,因大日本圖書株式會社在上海設有特約販賣所,故很容易取得這些課本],習題大約上萬題,三、四個同學把每題都解,老師也每題校閱批改。所以王國維不只是鉆研古典、文物的國學大師,他還具備基礎的數(shù)學程度,故日后去日本留學主修的竟然是數(shù)學,自日本回國后還翻譯了藤澤利喜太郎的日本數(shù)學教育經(jīng)典之作《算術(shù)條目及教授法》(二卷)。
1901年歲次庚子,王國維25歲,得羅振玉資助,經(jīng)藤田豐八老師建議與介紹,2月9日從上海出發(fā)前往日本,進東京物理學校就讀。(此處年月與諸家傳記及年譜均不同,系依據(jù)陳鴻祥先生考證,他以王國維父親王乃譽先生的日記為依據(jù)。詳見《王國維傳》第三章P56-61)
當時日本私立學校設立算學科者,最著名的就是東京物理學校,“算學一科,機關最備”,學校自行出版學術(shù)月刊雜志,刊登高深之譯文或自撰論文(據(jù)李迪著《中國現(xiàn)代數(shù)學的先驅(qū)──周達》)。
若能在這個學校里深造個三五年,繼續(xù)攻讀數(shù)學及物理學,王國維有可能成為第一位近現(xiàn)代中國數(shù)、理學大師!做個年份比較:他到日本留學那年(1901),數(shù)學大師華羅庚(1910-1985)、陳省身(1911-2004)還沒出生。北京大學要到1912年才有數(shù)學系、1913年才有物理系。中國第一位數(shù)學博士胡明復,1917年才取得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學位。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博士李復幾,1907年才取得德國波恩大學博士學位。
可惜學業(yè)之路有意外發(fā)展。他在《三十自序》中提到,到日本以后:“晝習英文,夜至物理學校習數(shù)學,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歸國?!钡玫氖悄_氣病,是一種由于缺乏維生素B1而導致心血管系統(tǒng)和周圍神經(jīng)損害的疾病,癥狀是心律失常、心功能衰竭、四肢麻木、疼痛、無力、肌肉萎縮、腱反射減弱或消失。王國維的身體一直不健朗,早在1989年就因得了俗稱“鶴膝風”的病,一種退化性關節(jié)炎,幾乎不能站立,只好回鄉(xiāng)療病。這次病痛也頗類似,身心折磨,只好輟學回國,于1901年6月26日返抵上海。
眼尖的讀者或許會納悶,既然主修數(shù)學不是應該白天上數(shù)學課,而利用夜間研讀英文嗎?為何反過來,物理學校變成夜間部?各家傳記都沒有提到這點。這是因為物理學校前身東京物理學講習所創(chuàng)立時就是一所夜間學校,此后一直以夜間部為主體。自1886年起,東京物理學校與東京文會(“仏文”即法蘭西文)設立的東京語學校共享校舍。這間校舍原本系東京法律學校所有,借給東京文會,教室于白天由東京語學校使用,夜間由東京物理學校使用。1889年11月,物理學校把文會校舍購入,直到1923年4月才實施日夜間部之二部制。要到1938年,日間部才成為物理學校主體(依據(jù)東京理科大學年表)。至于“晝習英文”是自修或是在哪上課,仍有待考證。我推測應是自修。
腳氣病是輟學最大因素,其實就課業(yè)來說,王國維學幾何也學得很痛苦,大概是短短研修兩年的初等數(shù)學和日本大專程度相比畢竟有差距吧。查不出東京物理學校數(shù)學系當時教什么,但是當時日本公立大學數(shù)學系(算學科)“三年畢業(yè),開設微積分、平面及立體解析幾何、初等算學雜論、星學和最小二乘法、理論物理學初步、理論物理學演習、算學演習、函數(shù)論、代數(shù)曲線論、高等微分方程式論、整數(shù)論、代數(shù)學、力學、物理實驗、高等幾何學、橢圓函數(shù)論、變分法、高等解析雜論等”(李迪著《中國現(xiàn)代數(shù)學的先驅(qū)──周達》)。推測王國維要上的課程大概也是這些。
或許,他內(nèi)心深處更想研究文史哲相關的學問。但是,我覺得學習代數(shù)、幾何,是一種數(shù)理邏輯的訓練,講究數(shù)字與圖像的推理,解數(shù)學題的過程就是分析、演繹、比較與歸納的過程,這對于日后作學問尤其是考證、考古等文史學術(shù)工作絕對有幫助,而傳統(tǒng)中國文人幾乎沒有這種現(xiàn)代數(shù)理訓練的經(jīng)驗。他日后在學術(shù)方面的成就,多多少少亦得益于當年的數(shù)學課吧?
《王國維傳》陳鴻祥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1月版,28.00元
依據(jù)陳鴻祥先生考證,1902年5月3日王國維又從上海啟程往日本,5月5日抵長崎,5月 7日抵神戶,6月12日回國,期間僅1個多月。此行系羅振玉委派他以南洋公學日文科執(zhí)事身分,赴日聘請“譯手”以編譯開辦新式學堂所需的教科書(《王國維傳》P61)??葱谐?,此行去了關西,而且既然到了神戶港,可能目的地就是大阪、京都等地。但是王國維留學東京,從未去過關西,并且當時京都大學的文科大學尚未成立,內(nèi)藤湖南、狩野直喜、富岡謙藏等漢學家教授還沒上任,不知道他要透過什么關系人脈去找譯手?或許還是要靠羅振玉給他任務指示及名單吧?
而王國維病體尚未痊愈就再度出國,也未免太拼命。王乃譽1902年10月15日(陰歷九月十四日)日記:“接靜初八稟,言近身體瘦弱,為系漫病,已醫(yī)治非能驟愈,頗為懸念?!笨梢娺@病拖了將近一年半,仍讓父親很擔心,顯示復原程度還不是很理想。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