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婷婷
2009年8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我正在昆明家中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啟程回京,突然接到四川大學石碩教授托人打來的電話,稱李紹明先生病危,希望見我一面。我頓時愕然,轉(zhuǎn)而哀傷陣陣襲來。
然而次日昆明赴成都的機票已經(jīng)售罄,我和在北京的丈夫簡單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按原計劃先回北京,當日再一起飛赴成都。當我輾轉(zhuǎn)趕到華西醫(yī)院李先生的病房時,已是深夜兩點,先生已經(jīng)睡著了。守候在病房外的每個人都面色凝重,不過對我的到來,大家又顯露出了一絲欣慰。這個時候,李先生的心愿顯然就是每個人共同的心愿,他提出要見的人,大家都努力去張羅聯(lián)系。第一天和第二天,我守在醫(yī)院的過道里,只要先生一醒來,大家就會很默契地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希望我倆能夠說上話。可惜這時我們已經(jīng)無法像過去那樣隨意地聊天了。由于表達困難,李先生留給我的最后幾句話,大都含糊不清,倒是專門照顧他的醫(yī)院護工劉師傅,后來向我轉(zhuǎn)達了他的囑托。第三天,也就是8月20日清晨,噩耗傳來,先生駕鶴西歸,享年76歲。
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大意,導致了和李先生的訣別是如此倉促。李先生近兩個月來的身體狀況,我是大致了解的。5月下旬我去成都開會,見他氣宇間滿是疲憊,當時并沒有太在意,只當是舟車勞頓所致。因為他剛從南方絲綢之路考察回來,期間甚至在印度的阿薩姆邦一帶逗留了十多天,當時正值印度酷暑難耐之際;一回來又馬不停蹄地去參加各種會議和答辯。我婉言勸他不可過分勞累,縱是老驥伏櫪,也不必過于奮蹄。我們相約7月底到昆明再見,屆時第16屆世界人類學與民族學大會將在那里舉行。這個會我聽他叨念過多次:“我是一定要去的?!笔胫搅?月下旬,就聽說他身體不適住院了,昆明之行也在反反復復之后最終取消。電話里先生甚是遺憾,不過照舊一副樂天派的樣子:“膽囊炎,不用擔心,再做一次手術就好了?!蔽乙琅f勸慰他安心養(yǎng)病,說一有機會就去成都探望他,并把我的博士論文帶來,請他當面批評。誰料先生其實是肝癌晚期。我現(xiàn)在無法確知他自己當時是否已經(jīng)了然于胸,按說至少應當是有所察覺的,可他電話里言詞之泰然達觀,讓我未起絲毫疑心。電話聯(lián)系之后約一個月,等我匆匆入蜀的時候,竟是最后一別。
當我和丈夫鄭少雄在李先生的靈堂前鞠躬時,都禁不住涕下沾襟??粗鴳以谡醒氲倪z像,幾年來我們和李先生交往的種種細節(jié)因由都浮上心頭,歷歷可見。鄭少雄因為博士論文研究四川康區(qū)的關系,曾屢屢到李先生府上請益,得到了先生的悉心指點。每次談完話,先生和師母必定留飯,或者在家吃,或者三人慢悠悠地上街。先生和師母把臂同行,鄭少雄則緊隨其側(cè),文殊坊周圍的大街小巷,算來已經(jīng)走了好些遍。每思及此,又欲潸然。
《變革社會中的人生與學術》,李紹明口述,伍婷婷等記錄整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6月版,29.80元。
而先生于我,除了傳道、解惑之外,更欣然應允我將他本人作為對象去研究。博士論文大概是一種“不近人情”的學術研究工作,無疑我需要拋開個人好惡,把李先生置于國際和國內(nèi)人類學史的背景下進行考察和分析。我寫作論文的主旨,固然不是為李先生作傳,不是對李先生功過得失的評價,而是試圖通過對他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個案研究,揭示西來的人類學、民族學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中國內(nèi)地的特殊面貌和觀念轉(zhuǎn)型,但盡管如此,同行、尤其是師輩們?nèi)匀活H有些擔心:人都還好端端地活著,怎么研究?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你如何極力回避,間接的、隱晦的褒貶總是難免的。老行尊還在,看你小毛頭怎么“信口雌黃”?
起初我也有些惴惴不安,慶幸的是我的導師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和鞭策,尤其難得的是,李先生主動找到我寬慰道:“你放心寫,我不看的。”后來,李先生除了應我的請求,陸續(xù)寄來幾本書以外,果然絕口不問我論文的進度,更不要說要求閱讀之類的了。老一輩學者的風度,由此可見一斑。論文答辯之后,一切已經(jīng)塵埃落定,自覺這個研究不很成功,和師長們的期許相距甚遠,但其實我還是很想請李先生批評的。只可惜自己生性散漫,屢屢動起寄出的念頭,又想著有機會面呈,這樣猶猶豫豫,竟拖了下去。李先生一副笑瞇瞇的好老頭模樣,總是說“:不急不急,你再沉淀沉淀?!币荒钪睿斐捎劳?,到李先生故去,要送給李先生的這一本論文,仍然擱在我的書架上,漸漸蒙上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拂去浮塵,留給我的,是對先生無盡的追思。
1950年先生進入華西大學社會學系民族學專業(yè),成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異于今人的是,由于院系調(diào)整,以及新時期民族工作的迫切需要,李先生四年之間竟然輾轉(zhuǎn)三所高校,后兩者是四川大學歷史系及西南民族學院民族問題研究班。這個經(jīng)歷使得他的知識體系雜糅了諸家之長,學科領域也從民族學跨越到了民族史學、民族政治學。大學畢業(yè)后的10年,是李先生人生的第一個黃金時期,他參加了全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大調(diào)查,足跡遍及川滇黔三省,并參與《彝族簡史》、《羌族簡史》的編寫工作。正是這個難得的人生機遇,奠定了他對西南地區(qū)的總體認識,形成了對該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研究的通盤考慮。歷經(jīng)“文革”時期的困頓之后,70年代末開始,先生迎來了學術生涯的又一春。他極力推動“西南民族研究學會”的創(chuàng)立,把西南八省的學者緊密團結(jié)起來,尤為重要的是,由他和童恩正領導、始于1982年的“六江流域民族科學考察”,是新時期起步最早、規(guī)模最大、成果最豐的田野考察活動之一。這一活動得到了費孝通等前輩的大力支持,并且直接呼應了費老晚年對新中國成立后少數(shù)民族研究“分族寫志”思路的反思。李先生力倡“大西南”的研究理念,主張將各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遷徙、社會交往、文化變遷置于區(qū)域歷史地理空間內(nèi)進行考察。其深意在于,學者不應孤立地研究某一少數(shù)民族,而必須首先理解各民族互相型塑的過程與結(jié)果。李先生另一項重要的工作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組織編寫《涼山奴隸社會》一書,重新深入討論了涼山社會性質(zhì)的判定問題。除此之外,在李先生等人的呼吁下,藏學、壯學、彝學、傣學等學科今天都已蔚為壯觀。
民族學原是西洋的學問,探究海外異族的社會、文化之種種,晚清民國之際傳入中國,最初的研究者多為來華的傳教士、探險家或職業(yè)學者,其研究范圍涉及中國境內(nèi)各族。中國的民族學家如果從吳文藻、潘光旦等前輩算起,中間經(jīng)費孝通、林耀華這一代,李先生可算是這個學科的第三代人。由于所處時代的因素,李先生所學的,應當有蘇維埃學派的特色。他擅長依據(jù)摩爾根諸人的社會形態(tài)進化理論,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解釋框架去理解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社會與文化;同時,出于那一代學者共有的憂患意識和愛國情懷,他們進行民族研究的初衷和手段大都自覺服務于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需要,而非僅出于對“他者”的興趣和對社會、文化理論本身的探討。但是,擁有教會背景的華西大學的教育也使他們從一開始就注重邊疆民族的實地研究,并且繼承了民國以來本土民族學家對歷史因素高度關注的學術特征。當然,民國時期民族學家對歷史材料的解讀,也許比李先生一代更具有文化相對主義的特征。今天,盡管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的各種潮流看似爭妍競艷,但李先生他們繼承和發(fā)展出來的這種史志結(jié)合的研究風格,越來越受到年輕學者們的重視和借鑒。這是我博士論文研究試圖闡釋的道理之一,但不知在天國的李先生是否會以晚輩為然?
李紹明先生在四川羌區(qū)調(diào)查
李先生并非純粹的書齋式學者。一方面,他畢生奉行田野調(diào)查,也即“踏遍青山”;另一方面,他著述甚勤,澤被后學,堪稱“翰墨留香”。尤其難得的是,李先生為人謙和寬厚,處世通達歷練,因此頗能得人服眾。曾與他共事多年的學界前輩馬曜先生曾經(jīng)說:“紹明治學嚴謹樸實,一如其為人,嘗默察其于出處去就之際,約己讓人,故能得眾多助。(中國西南民族研究)學會成立十余年來,內(nèi)部始終保持團結(jié)一致,堪稱‘人和’。這是同紹明折中協(xié)調(diào)分不開的?!崩钕壬吷匝芯繛橹?,教學為輔,因此真正受業(yè)的及門弟子寥寥無幾。但是,李先生生命中的最后幾天,每天默守在病房外的人,常以數(shù)十計,其中多人,實際上早已經(jīng)各自氣象儼然,但仍然對李先生執(zhí)弟子之禮,恭敬有加。他們每日朝至夕去,為的是陪伴先生最后一程。此情殷殷,動人肝腸。
先生嘗說:“歷史的發(fā)展必然把一個人推到某個風頭浪尖。在這個浪頭上要做什么事情,有時候你可以選擇,有時候個人是不能選擇的。但既然已經(jīng)把你推上去了,你就去做好這些事情?!崩钕壬龅搅耍虼怂藕蟀s備至。
先生唯一的孫女,2009年秋季剛升入大學,選擇了社會學專業(yè)。她說,她們學校所有的專業(yè)里,這個學科是和民族學最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