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生命情結”之形成

謝敏玉（廣東省佛山市南海中學）

論沈從文“生命情結”之形成

謝敏玉（廣東省佛山市南海中學）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沈從文算是一個特例?！拔逅摹敝蟮闹袊F(xiàn)代文學理論和意識形態(tài)都比較注重文學作品的社會性和政治性的影響，對于“文學作品表現(xiàn)生命本體”這一命題，普遍采取了一種忽視乃至漠視的態(tài)度。與當時主流思潮相悖，沈從文傾心于表現(xiàn)湘西那種原始、自然、健康的生命形式，主張文學的根本宗旨是表現(xiàn)生命，企求通過文學達到對“生命的明悟”。筆者認為，沈從文“生命情結”之形成受到了湘西傳統(tǒng)文化、民情習氣以及其獨特的生活經歷、人生感悟等多方面的影響。

一、湘西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和民情習氣的濡染

沈從文出生在湘西，從小耳濡目染于當?shù)氐牡赜蛭幕?。沈從文的故鄉(xiāng)及他在青少年時代游蕩的沅水流域皆屬楚地，地方民風中彌漫的濃厚楚巫氣息對沈從文的浸淫可謂進其血液，入其骨髓。沈從文本人也從不諱言流淌在身上的“楚人血液”對他性格和作品的影響。

湘西因其閉鎖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得以保留了一部分原生態(tài)的楚巫文化。楚巫文化起源于原始社會，在春秋戰(zhàn)國時發(fā)展到鼎盛，相比中原文化以及發(fā)展到后來成為正宗地位的儒家文化而言，前者更具有人情味和人性美，更有利于主體人格的個性發(fā)展?！皬摹冻o》到《山海經》”，從莊周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南方之強’，意識形態(tài)各領域仍然彌漫在一片奇異想象和熾熱感情的圖騰——神話世界之中”。用沈從文的話來說，楚文化就是 “浪漫情緒與宗教情緒混而為一”，“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的交縛不可分”。楚文化中天真靈動、浪漫多彩、熱烈奔放的成分和楚地人民追求自由、浪漫、多情的個性，深深影響著沈從文，他在一系列湘西題材作品里，著重表現(xiàn)了一種洋溢著生命力的人性內容；他從湘西下層勞動者身上發(fā)現(xiàn)并加以贊美的人性和生命的活力，與楚文化所張揚的那種博大、自由、浪漫、率真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楚地信鬼好祠，巫風繁盛，在不少典籍中都有詳細而生動的相關記載。王逸在《楚辭章句》中云：“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薄案栉杩煞Q是巫的專職，故凡恒舞酣歌者，便稱巫風?！痹几栉璧钠毡槭⑿?，不僅使楚人沉浸在藝術的氛圍里，而且在塑造楚民族的性格上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說：“楚信巫鬼，重淫祀?！薄耙搿北阒赋匚變纳耢`?！芭c道貌岸然的‘人為宗教’完全相反，都是一些貪吃、又好色的野性神靈，沒有聲色鄙俚的歌舞娛神，神是不會降臨的?！奔幢阍谧诮袒顒又校橛脖灰曌髟僮匀缓驮偕袷ゲ贿^的事情。屈原《九歌》里描寫的神神相戀、人神相戀，天真活潑、爛漫多情的民風習俗，就是這種人神不分的宗教氛圍的一種歷史明證。沈從文《神巫之愛》里寫云石鎮(zhèn)花帕族年輕美貌的女子五十人，等候神巫在晚間到來，給全村帶來神的恩惠；她們視神巫為美男子，期盼神巫的愛情。這些情節(jié)就明顯帶著巫風余韻的影子。

湘西在歷史上曾經出現(xiàn)過一種堪稱“情天恨?！钡奈幕坝^。據(jù)《中華風俗志·湖南志》載：“湘西苗族，每逢佳節(jié)良宵，有跳月之風，童男處女，紛至森林山巔，唱歌跳舞，此唱彼和，至情投意合，雖不相識，可相約訂婚?！彼麄冊趷矍樯媳憩F(xiàn)得如此熱烈奔放。又據(jù)胡樸安編《中華全國風俗志》（下編）載，“（苗人）睚眥殺人，報仇不已，故諺曰 ‘苗家仇，九世休’”， 因情生仇更是隨處可見，苗風在這里又呈現(xiàn)出一種粗野、蠻橫的特色。這種風氣從遠古一直流傳到近代，沈從文在贊美他們自然健康的愛情觀的同時，也認同了鄉(xiāng)下人性格中的近乎原始的粗蠻雄強一面，并認為這恰恰是當?shù)厝松Τ湟绲囊环N表現(xiàn)。

湘西地處中國腹地，是歷來的統(tǒng)治者征服南方和大西南首要控制的戰(zhàn)略要地。自秦統(tǒng)一中國后，各種勢力長期重兵駐守湘西，對地方進行武力征服，令當?shù)孛癖婇L期飽受戰(zhàn)亂的襲擾。同時，湘西山高林密、灘險流急，生存條件十分惡劣，生命在這里延續(xù)要付出的艱辛是不言而喻的。面對命運和環(huán)境的險惡，湘西人無暇悲天憫人，他們把生死、苦樂看成了人生的必然，頑強地拼搏求生，少一些人生窮途的悲哀感，多一些逆境求存的生命堅韌力。另外，楚地巫鬼文化的深厚傳統(tǒng)也使他們對世間萬物往往抱著聽天信命、任其自然的態(tài)度。但這種看似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并沒有冷卻他們對人生的熱情，他們聽憑命運的安排卻又絲毫沒有悲劇感。這份面對命運的坦然和從容令沈從文心折不已，在他的作品中也因而常常凸現(xiàn)一種在生與死的界線上從容淡定的風度。

地域上的閉塞同時也造成湘西在文化教育上的保守和落后，由于缺乏科學知識，當?shù)厝藢τ谧匀涣α坑兄环N宿命性的依附和信賴心理。也正是在這種依附和信賴中，湘西氏族才更深刻地體會到生命受之于天地的光輝與神圣，生命自由的崇高與可貴，于是對生命滋生出一種近乎宗教膜拜的情緒。這種文化氛圍很自然地對沈從文的思想產生很大的影響。他曾說：“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所歸納，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消失在對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痹谒磥?，生命之所以是美麗的，就在于它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高度契合中生成的和諧。因此，沈從文對順應本性、皈依自然的鄉(xiāng)土生命十分傾心，在他的作品中，鄉(xiāng)下人與自然相融，“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生命簡單平凡卻又莊嚴美麗。

沈從文是在湘西這塊古老神奇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深受楚巫文化的熏陶、濡染；他以湘西浪漫的人性世界、獨特的民情風俗為藍本，建造起一個淳樸、自由，充盈著雄健民族生命元氣的“湘西世界”。

二、沈從文的獨特生活經歷和個人感悟

沈從文的先世大多不是漢人，他的祖母（沈宗嗣的母親）是苗族。關于這位祖母，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說：“祖父本無子息，祖母為住鄉(xiāng)下的叔祖父沈洪芳娶了個苗族姑娘，生了兩個兒子，把老二過房作兒子。按當?shù)亓晳T，和苗族所生兒女無社會地位，不能參預文武科舉，因此這個苗女人被遠遠嫁去，鄉(xiāng)下雖埋了個墳，卻是假的?！鄙驈奈囊詾槟赣H也是苗人，他在1930年寫的一篇小傳里說過，他的外祖父和外曾祖母都是貴州的苗人。沈從文自認為來自苗家，對好勇斗狠的苗族文化一向引以為豪，對苗民備受壓迫的處境深表同情。正因為在心理上對苗族的親近，沈從文在描寫湘西生活時，很少持評價者的態(tài)度，也不是以一種審判者或者啟蒙者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采用一種平等審視的態(tài)度，去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生命的細微委曲之處。對鄉(xiāng)下人處境同情的體察，對生命原初狀態(tài)的尊重，使沈從文對筆下的湘西生命常帶著一種悲憫感。

沈從文的生命意識，源自他童年的體驗、感受與幻想，形成于他青少年時期在沅水流域的獨特經歷?！稄奈淖詡鳌酚涊d了他青少年時代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歷。逃學、打架、罵野語乃至賭博——野得無法收拾的頑童生涯；十四歲即廁身行伍，浪跡四地；在“清鄉(xiāng)剿匪”中無數(shù)次地目睹殺戮；所屬軍隊在鄂西境內一夜間全數(shù)覆滅，自己僥幸死里逃生；在芷江發(fā)生的初戀及由此派生的“女難”；在常德的“打流”，在川東龍?zhí)杜c一個有著殺人放火嚇人記錄的山大王的交往……湘西自然山水的滋養(yǎng)和小鎮(zhèn)淳樸的人情的濡染使沈從文養(yǎng)成了熱愛自然的秉性和追求生命自由的精神理念。童年時代目睹家鄉(xiāng)數(shù)千苗民被殘酷屠殺使他的心靈發(fā)生了震動；后來他在湘西土著部隊里的種種遭際，領略到的生命閃滅的倏忽、人生價值的低微都使他感到迷惘和困惑。這在主觀上促成了沈從文在現(xiàn)實的細微尋常處發(fā)掘和確立生命中的存在，他的態(tài)度中，自然天成地擁有了一份平和沖淡的獨特風格。他從尋求生命的意義的角度出發(fā)，觸目皆善、皆美，即便是鄉(xiāng)野的妓女，粗俗的水手，遲鈍的小民，也因家鄉(xiāng)邊地的淳樸風俗和原始生命力而在他眼里顯得渾厚可愛。

為了追求人生和生命的更大意義，沈從文離開湘西，來到了北京。城市文明的嘈雜、浮躁、隔膜、利已主義讓他覺得失望和難以適應，對城市的文化的厭棄迫使他始終處于都市的邊緣。初到京城時，他四處碰壁，衣食無著。但即便在這樣沉重的心理壓力下，他也沒有退回湘西，而是拿出了湘西人的勇氣與任性，發(fā)誓一定在要在城市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城市對他的輕慢不止煽起他思鄉(xiāng)的情緒，更激發(fā)了他一種向別處去尋找精神支柱的迫切愿望。唯有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才能向他提供這樣的精神支柱，從湘西的風土人情當中，他提取出與城市生活風尚截然不同的道德范疇——他那渲染牧歌情致的熱情主要發(fā)源于在城市的受挫情緒和自卑感。在他的湘西作品中，他弘揚了保持在湘西山民身上的樸素、淳厚、粗獷的優(yōu)良品質，謳歌了與現(xiàn)代文明相對峙的原始生命力，從正面展示了自然人性的活標本，以之來對照城市生命力的萎縮和衰竭。

沈從文在作品中常常寫到死亡的不可預期，寫到生命無常的感覺，這與他對死亡的切膚體會有關系。湘西的歷史，舊時的環(huán)境，使他過早地認識到人生的艱辛，過早體會到命運中的隨機性與偶然性。如果說目睹別人的慘事，沈從文只是一個旁觀者，那么，面對親朋摯友的死亡，他深切地感到生命無常的無奈和悲哀。他的許多少年朋友都早早去世，他本人也是多次僥幸地生存下來。1931年沈從文失去了四位至為熟悉的朋友——其中胡也頻犧牲在國民黨的獨裁下，徐志摩在空難中喪生。沈從文沉痛地悲嘆：“他們的死，雖有天災，更多是人禍！”“（他們）一例守住各自的理想，多力，強健，勇猛精進，活得虎虎有生氣，到頭來生命竟結束到不易想象的情景中?！睂λ劳龅那心w體會激發(fā)了他對生命力的無限熱愛，也引發(fā)了他對生命意義和生命價值更加深入的思考。

沈從文不同于五四時期的大多數(shù)作家，后者從書本或留學深造中獲得前人或同輩思想成果作為自我精神的養(yǎng)料，而沈從文則憑借自己的天賦和敏感，去體驗、感悟人生。他獨特的生活經歷，以及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感悟等，凝結成了他在作品中對生命理想和生命意義永恒探索的 “生命情結”。

參考資料：

1.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

2.沈從文《沈從文文集》，花城出版社。

3.林河《中國巫儺史》，花城出版社。

4.凌宇《沈從文傳》，十月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