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鄭光祖《王粲登樓》中的 “雙聲言語”現(xiàn)象

張喜貴

論鄭光祖《王粲登樓》中的 “雙聲言語”現(xiàn)象

張喜貴

雜劇《王粲登樓》是由魏晉時的王粲《登樓賦》演繹而來,一方面作者對此前的同一文體間的仿擬進行了改變,即由賦體改變?yōu)殡s劇;另一方面又對原有的人物關(guān)系進行了整合,以更符合舞臺上的演出及情節(jié)緊湊的要求。尤其是王粲這個人物的唱詞中存在著“雙聲言語”的現(xiàn)象,既以歷史人物王粲的口吻來代己抒情,又采用了角色轉(zhuǎn)換的形式,把作者的體驗加以間接化的方式來表達。鄭光祖體驗著代言帶給他的愉悅,不好言說的情感借此得以表達。

鄭光祖;《王粲登樓》;化妝抒情;雙聲言語

Abstract：Zheng Guangzu’szaju W ang Can Ascending the Buildingis based onWang Can’sOde of Ascending the Buildingof theWei and Jin dynasty.On the one hand,the playwright changed the previous imitation between the same styles i.e.changing from the style of ode tozaju.On the other hand,relations between the original characters were reorganized in order to better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stage performance and well-knit plot.Moreover,there is a phenomenon of“dual speech”in the singingwords of the character ofWang Can,with the tone of a historical figure to express emotion aswell as an indirect way to express the playwright’s experience by the change of role.Zheng Guangzu experienced the pleasure of representation and expressed special emotions.

Key words：Zheng Guangzu;W ang Can Ascending the Building;making up to express emotions;dual speech

《王粲登樓》是鄭光祖創(chuàng)作的一出歷史劇,雜劇作者之所以選擇王粲的行為事跡進行重新演繹,是因為他要以歷史人物王粲的生命來印證自我的生命。應(yīng)當(dāng)說對于對象的選擇與認(rèn)同,鄭光祖是進行了一番選擇的,他在眾多的六朝詩人中選擇了王仲宣。王粲當(dāng)年避難荊州并作有 “魏晉之賦首”的《登樓賦》,賦中表現(xiàn)出的去國懷鄉(xiāng)之感令相隔千年的鄭光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錢穆先生在《讀文選》一文中說：“逮及建安,王仲宣《登樓賦》一出,而始格貌全新,體態(tài)異舊。此猶美人罷宴,卸冠佩,洗芳澤,輕裝宜體,顰笑呈真。雖若典重有減,而實氣韻生動……古人著述,六藝百家,途轍分明,存其胸懷間,其辭則仿?lián)P馬,其情則追孔老,固未能空所依傍,豁見己真也。王粲《登樓》則不然,即就目前之景色,直抒心中之存抱,非經(jīng)非子,不老不孔,而粹然惟見其為文人之文焉?！盵1]98王粲所處時代正是漢末大動亂的時代,到處哀鴻遍野,人民流離失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鄭光祖所處的時代也正值歷史易代之際,二人真可謂是 “蕭條異代不同時”。那么如何處理好史實與虛構(gòu)的關(guān)系,是這部雜劇的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之處。為此雜劇對原本的歷史文本進行了一系列的改變與虛構(gòu),全劇以擬王粲“雙聲言語”的口吻,把自己對象化為王粲,設(shè)身處地地體驗王粲的經(jīng)歷和痛苦,既體驗了當(dāng)年王粲的困境,又抒發(fā)了自我當(dāng)下的困惑,我們將此稱作雜劇中的 “化妝抒情”現(xiàn)象。鄭光祖不斷地體味著原作者的情感和心理,將自己類似的遭遇及失志之悲在雜劇中加以表現(xiàn)。

一、《王粲登樓》對文體與歷史事實的改變

鄭光祖青少年時期經(jīng)歷了金亡、元蒙與南宋長期戰(zhàn)爭的時期,后半生來到江南亦是奔波于坎坷的仕途上,希望自己能夠干出一番事業(yè)來,這一點與從少年起就經(jīng)歷了流亡體驗的王粲極為相似。為了劇場演出及自我抒情的需要,鄭光祖對《登樓賦》的文體與歷史事實都進行了改變。

首先是文體的改變?！兜菢琴x》是以賦體來抒情,并且形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模仿此賦的作家代不乏人,晉詩人陸云就曾以《登樓賦》為范本創(chuàng)作了《登臺賦》,并在《與兄平原書》中說：“今送君苗《登臺賦》,為佳手筆,云復(fù)更定復(fù)勝此,不知能愈之不?……視仲宣賦集,《初述征》《登樓》,前耶甚佳,其余平平,不得言情處,此賢文正自欲不茂,不審兄呼爾不?”還說：“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爾?！笨梢娫凇兜菢琴x》問世不久即有人加以仿作。魏晉時棗據(jù)亦有《登樓賦》,其模仿的痕跡也非常明顯,其中有 “懷離客之遠思,情慘憫而惆悵。登茲樓而逍遙,聊因高以遐望。感斯州之厥域,實帝王之舊疆。挹呼沱之濁河,懷通川之清漳。原隰開辟,蕩臻夷藪。桑麻被野,黍稷盈畝。禮儀既度,民繁財阜。懷桑梓之舊愛,信古今之同情。鐘儀慘而南音,莊舄感而越吟。情戚戚于下國,意乾乾于上京”,與王仲宣的《登樓賦》表達的情感極為相似。清人浦銑《復(fù)小齋賦話》中說：“王仲宣《登樓賦》,情真語至,使人讀之淚下,文能動人如此。晉棗據(jù)亦有此賦,皆脫胎于粲?！盵2]752此外,孫楚作有《登樓賦》、郭璞作有《登百尺樓賦》,這些都與王粲及《登樓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對于這種現(xiàn)象,王玫先生如此加以評說：“《登樓賦》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接受效應(yīng),與其表達思鄉(xiāng)懷土的題旨顯然極有關(guān)系,在中國賦史上可謂別開生面……《登樓賦》接受史給我們的啟示是：藝術(shù)作品要獲得長久的生命力,就必須揭示人類共有的心理感受。離家在外、思鄉(xiāng)懷土,本是人生的一種普遍情懷。只要世間有別離,鄉(xiāng)情就是永遠表白不盡的主題?！兜菢琴x》無非以文學(xué)的形式寫出世世代代人們的這種情感經(jīng)歷。它是世俗人生經(jīng)驗的藝術(shù)總結(jié),其次在讀者接受過程中,《登樓賦》已不單純是一部文學(xué)作品,它的身上已凝結(jié)著歷代讀者的審美經(jīng)驗,隨著時代推移,它也將作為一種藝術(shù)經(jīng)驗存留于我們民族心理深處?！盵3]273-274可以說《登樓賦》已經(jīng)成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范本,許多文人都在用心地揣摩,亦步亦趨地加以模仿,以求得與其達到神似的目的。

鄭光祖迥異于其他擬作的地方則在于他對《登樓賦》進行了大膽的文體轉(zhuǎn)換,由向來以賦來抒情言志改變?yōu)橐噪s劇來抒情詠懷。也許這正符合王國維先生所說的 “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xí)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4]208。這也可以稱之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擬作,鄭光祖在文體的轉(zhuǎn)換中尋找到了一種更適于抒情言志的范式。從王粲的賦到鄭光祖的雜劇的演變,正是中國文學(xué)從案頭文學(xué)到舞臺藝術(shù)的演進過程的縮影。鄭光祖對王粲及其《登樓賦》進行了一系列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把歷史的素材變成一種直覺的審美形式。藝術(shù)是人類感情的符號形式的創(chuàng)造,從《登樓賦》躍升為《王粲登樓》,這不是藝術(shù)的失誤,而是藝術(shù)家的有意追求。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中國藝術(shù)長廊中的另一個王粲,我們未嘗不可以說 “王粲登樓”已經(jīng)是一個 “有意味的形式”,成為一個符號式的人物,也更具有了象征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作家是否擅長運用藝術(shù)符號,往往標(biāo)志著其藝術(shù)本能的強弱。

其次是故事情節(jié)的改變。文體的改變自然會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帶來不小的轉(zhuǎn)變。為了情節(jié)的緊湊與沖突的有效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改變是必須的。歷史上王粲的人生經(jīng)歷是什么樣的呢?王粲 (177—217),字仲宣,山陽高平人?！度龂尽酚袀?出身于高門望族,曾祖父王龔,祖父王暢,皆為漢代三公。父親王謙為大將軍何進長史。作為世胄家族的子弟,在漢末的大動亂中王粲并沒有躲過一系列災(zāi)難的侵?jǐn)_,184年,王粲 7歲時就經(jīng)歷了黃巾起義。從少年時代王粲就走上了流亡之路,張溥如此評說：“高平上胄,世為漢公,遭時流離,依徙荊許。以七哀之悲,為顯廟之頌,擇木而窮,雅誹見志。世謂其詩出李陵,今觀書命,亦相近也?！盵5]78初平元年 (190),遭遇董卓之亂,這一年洛陽被毀,董卓挾持漢獻帝遷往長安,洛陽二百里內(nèi)數(shù)百萬人也被強行西遷,14歲的王粲就是由洛陽徙居長安的。蔡邕、曹植均為史有其人,二人與王粲亦有過交往,當(dāng)年王粲從洛陽西遷長安,蔡邕熱情相接。蔡邕倒懺屣相迎,王粲在長安見到了大名士蔡邕,“獻帝西遷,粲徙長安,左中郎將蔡邕見而奇之,時邕才學(xué)顯著,貴重朝廷,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dāng)與之’”[6]445。后來王粲又從長安逃難到荊州依附于劉表。

歷史中的蔡邕與王粲本為忘年之交的好友,雜劇中蔡邕則成了王粲未來的岳父,同時又安排曹植出場,扮演翁婿之間的斡旋人物。歷史中曹植與王粲亦有過交往,“建安七子”與 “三曹”共同成為建安詩風(fēng)中的重要成員。在王粲去世之后,曹植在《王仲宣誄》中說：“君乃羈旅,離此阻艱。翕然鳳舉,遠竄荊蠻。”而在雜劇中曹植則成了蔡邕與王粲之間的調(diào)和劑與見證人。歷史人物中都實有其人,而組合在一起演繹的故事則具有了更多 “戲說”的成分。蔡邕為了“涵養(yǎng)他那銳氣”,用盡各種方法使王粲承受羞辱與打擊。雜劇中還有意地淡化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這樣你既可以理解為漢末的王粲登樓,又可以理解為元代一介知識分子苦悶境遇下的登樓抒懷,這樣的改變使全劇有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為配合這一故事的框架,我們看到《王粲登樓》對王粲《登樓賦》以及王粲的身世經(jīng)歷都作了一番時空錯綜的處理。年齡上,史書中王粲入荊州時是 17歲,雜劇中則為 30歲;歷史中的王粲父親為王謙,為名公之胄,雜劇中則改為太常博士王默,與歷史人物的地位相差甚遠;歷史中王粲的入長安是因為董卓之亂,雜劇中是蔡邕的屢次相約;歷史中王粲入荊州是因為長安動亂,雜劇中則為曹植奉蔡邕之命告訴王粲赴荊州;歷史上王粲登樓是在當(dāng)陽,雜劇中把王粲登樓的地點由當(dāng)陽移到了溪山風(fēng)月樓;歷史中由王粲獨自登樓改為雜劇中與朋友許安道共同登樓;在當(dāng)陽王粲是登樓作賦,雜劇中則是登樓作詩;此外還增加了店小二、蒯越、蔡瑁、許安道等人物,以推進故事的進展,形成一種戲劇的沖突。雜劇中還增加了登樓之時正是重陽佳節(jié)這一節(jié)日作為背景,于是才有許達設(shè)酒請王粲登高。秋天的季節(jié)給王粲抒發(fā)愁情提供了非常好的條件,他感嘆道 “時遇秋天,好是傷感人也”,“一度愁來一倚樓,倚樓又是一番愁。西風(fēng)塞雁添愁怨,衰草凄凄更暮秋。情默默,思悠悠,心頭才了又眉頭,倚樓望斷平安信,不覺腮邊淚自流”。王粲更多的是起到一個扮演者的作用,鄭光祖正是以亦真亦假的王粲來承擔(dān)起元代知識分子登樓所體驗到的感受,經(jīng)過這樣的改動也許更符合元雜劇 “雜”的特點,元代胡祗遹《紫山大全集贈宋氏序》中說：“既謂之雜,上則朝廷君臣政治得失,下則閭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厚薄,以至醫(yī)藥卜筮釋道商賈之人情物性,殊方異域風(fēng)俗語言之不同,無一物不得其情,不窮其態(tài)?！盵7]237雜劇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特點,都需要對歷史題材加以重新組合。

二、《王粲登樓》中的 “雙聲言語”現(xiàn)象

鄭光祖在《王粲登樓》中采用的是化妝抒情的寫作手法,因為作者鄭光祖與主人公王粲是 “有緣”而非 “同一”,他在舞臺上直接呈現(xiàn)的是王粲的心聲,于是詩人在抒情之時就進行了必要的化裝,同時也進行了角色的轉(zhuǎn)換,以利于元代文人生存境遇的顯現(xiàn)。表面上看,作者是在代王粲立言,代王粲思鄉(xiāng),其實表達的是元代知識分子仕途坎坷的人生歷程。鄭光祖喜歡在雜劇中采用 “代言”的手法,既代人言心,也代己言心。代言的發(fā)生,通常是因為代言者被代言者的情事所感動,從而以他人的口吻表現(xiàn)彼此的思想和感情。元人劇作大多選擇歷史題材,有人統(tǒng)計,元雜劇中純寫愛情的只占 20%,而歷史劇卻占了 30%。著名的如關(guān)漢卿的《單刀會》、馬致遠的《漢宮秋》、高文秀的《黑旋風(fēng)》等等,這說明元代雜劇作家不太敢于直抒胸臆,喜歡以歷史題材來抒發(fā)自我的情懷,鄭光祖的雜劇也是如此,王粲是那個時代流寓者的代名詞,他無家可歸,四處飄零,恰恰與元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極其相似。元代是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他們把人分成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而且元代廢除科舉考試,知識分子無路可走,只好變身為 “書會才人”?！锻豸拥菢恰肥亲髡邚目v向的視角對歷史人物承先啟后的接受過程,其中銘記著的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前后相繼相承的行進軌跡。

首先,雜劇中一再提到王粲的傲氣,蔡邕一再書信要調(diào)王粲入京,入京之后又一再拖延不見,相見之后又當(dāng)著曹植之面幾次羞辱,用蔡邕的話來說那就是要“涵養(yǎng)他那銳氣”,也就是讓他去掉身上的孤高之氣。雜劇對王粲的傲氣多有表現(xiàn),“憑著我這高才和大手,穩(wěn)情取談笑覓封侯”,“貧賤亦可以驕人”。面對蔡邕見面酒的 “與”和 “不與”,王粲唱道 “男兒自有沖天志,不信書生一世貧”。對于這一點,雜劇先是通過王粲母親之口說其 “胸襟驕傲,不肯曲脊于人”,后又通過蔡邕之口說 “只是矜驕傲慢,不肯曲脊于人”,此外還通過曹植之口進行反復(fù)渲染。這未嘗不可以理解成是鄭光祖自我的個性之體現(xiàn)。從鐘嗣成《錄鬼簿》中,我們知道他早年習(xí)儒為業(yè),后來補授杭州路為吏,因而移民南方而居。他 “為人方直,不妄與人交,故諸公多鄙之”。就是說他并不善于與官場人物相交往,因此,官場諸公很瞧不起他,他的胸中塊壘正好借王粲這個形象得以淋漓盡致地傳達。

其次,是對功名富貴的向往,但現(xiàn)實中又懷才不遇。求取功名之難也是通過王粲之口屢次加以表達,“王粲也,人人都有那功名二字,惟有我的功名好難遇也呵”。而元代的民族歧視的政策使?jié)h人知識分子的地位更為低下,所謂 “八娼、九儒、十丐”,漢人知識分子即使為官,也 “每每抑沉下僚,志不得伸”,“蓋當(dāng)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職,中州人多不得為之”(《真珠船》)。其實歷史上的王粲一直身體不好,“貌寢而體弱通脫”,并患有麻風(fēng)病,故脾氣暴躁,所以才有喜歡聽驢叫的特殊癖好。但鄭德輝將這一切都略去不表,只取其一端而演繹之。雜劇作家無意對歷史人物加以真實的再現(xiàn),而是將這個名字為己所用,故對歷史上的王粲從多方面加以改版,從而成為雜劇中與歷史中并不相同的另一個王粲。由于雜劇是在勾欄瓦舍演出,是一種通俗唱法,用觀眾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所以王粲的唱詞多以 “紆徐綿邈,流麗婉轉(zhuǎn)”的唱腔表達對社會弊端的發(fā)泄,更容易引發(fā)觀眾情感上的共鳴。鄭光祖做過杭州路吏,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而且似乎一直也沒有多大升遷,屬于那種雖有才能但卻不受當(dāng)局重視,只能一生沉居下僚的知識分子。所以鄭光祖愿意以恃才矜傲的王粲懷才不遇的故事,來抒發(fā)元代知識分子窮困抑郁的悲憤之情。

鄭光祖在《雙調(diào)蟾宮曲旅懷》中曾表達了作為一介小吏內(nèi)心的種種愁懷,“弊裘塵土壓征鞍,鞭倦裊蘆花。弓箭蕭蕭,一競?cè)霟熛肌恿b懷,西風(fēng)禾黍,秋水蒹葭。千點萬點,老樹寒鴉。三行兩行寫高寒,呀呀雁落平沙。曲岸西邊,近水渦魚網(wǎng)綸竿釣槎。斷橋東下傍溪沙,疏籬茅舍人家。見滿山滿谷,紅葉黃花。正是凄涼時候,離人又在天涯!”滿面塵土走天涯,這正是鄭光祖仕宦生涯的形象寫照,但從吏轉(zhuǎn)官之路又是多么的渺茫,所以鄭德輝一生始于路吏終于路吏。元朝取代宋朝這樣的改朝換代帶給知識分子的更多的是不愿接受但又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他們的精神始終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他愿意仕元而為國家出力,但又升遷無望,空負(fù)一腔熱血。于是他用王粲的故事為素材,用雜劇的形式來諷喻現(xiàn)實,抒發(fā)自己胸中的塊壘。

此雜劇全名為《醉思鄉(xiāng)王粲登樓》。之所以要采取用古人代言的方式,是因為鄭德輝急于宣泄一種被壓抑的心理情懷。《王粲登樓》既是模仿王粲《登樓賦》而作,那么其作者鄭德輝就同時具有了《登樓賦》的 “讀者”與《王粲登樓》的作者這樣雙重的身份。其中承載的是兼有原作者的思想,又要傳達劇作者的思想。鄭德輝設(shè)身處地感同身受體味王粲當(dāng)外流落荊州的境遇?？梢哉f鄭德輝既要替王粲說話,也要替自己說話,從這個意義上說,雜劇《王粲登樓》也就具有了 “雙聲言語”的可能?！斑@個言語成為 ‘雙聲言語’,它替兩個說話人服務(wù),同時表達兩種意圖：說話者的直接意圖和被折射出來的作者意圖。這個言語中有兩種聲音、兩種意義和感情。而這兩種聲音也同時有對話關(guān)系,它們仿佛彼此認(rèn)識,……仿佛真正地彼此對話。雙聲言語總是有內(nèi)在對話?！盵8]68以人代己言心,是一種化裝后的抒情。用王粲的口吻作代言。真切地展示了王粲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按泽w的秘密在于那個 ‘代’字,代言對象的內(nèi)心隱秘是通過詩人的體驗折射出來的,在體驗的過程中難免有詩人的知識、才華、趣味的投影?！盵9]感慨于文人的生存境地的困頓,借王粲之口而言之。如第三折：

【迎仙客】雕檐外紅日低,畫棟畔彩云飛。十二欄干、欄干在天外倚。我這里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嘆酸嘶,越攪的我這一片鄉(xiāng)心碎。

【紅繡鞋】淚眼盼秋水長天遠際,歸心似落霞孤鶩齊飛。則我這襄陽倦客苦思歸。我這里憑欄望,母親那里倚門悲。怎奈我身貧歸未得。

【普天樂】楚天秋山疊翠,對無窮景色,總是傷悲。好教我動旅懷,難成醉,枉了也壯志如虹英雄輩,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氣呵做了江風(fēng)淅淅,愁呵做了江聲瀝瀝,淚呵彈做了江雨霏霏。

【石榴花】現(xiàn)如今寒蛩唧唧向人啼。哎,知何日是歸期?想當(dāng)初只守著舊柴扉,不圖甚的倒得便宜。則今山林鐘鼎俱無味。命矣時兮,哎,可知道枉了我頂天立地居人世。老兄也,恰便似睡夢里過了三十。

年紀(jì)老大一事無成,只想著何日能夠歸去。何良俊在《曲論》中說：“王粲登樓第三折,摹寫羈懷壯志,語多慷慨,而氣亦爽烈。至后堯民歌,十二月,托物寓意,猶為妙絕。豈作脂弄粉語者,可得窺其堂廡哉?！盵10]338其抒發(fā)的情感是羈旅愁懷,壯志未酬,如果再結(jié)合王粲在上場后的唱詞 [中呂粉蝶兒]“塵滿征衣,嘆飄零一身客”,我們自然想到鄭光祖本人的種種人生經(jīng)歷。

唐劉知己《史通模擬》“蓋模擬之體,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異,二曰貌異而心同”,“蓋貌異而心同者,模擬之上也;貌同而心異者,模擬之下也”。[11]219鄭光祖與王粲之間可以說是 “貌異而心同”,以歷史人物王粲的口吻來代己抒情,用角色轉(zhuǎn)換的形式,把作者的體驗加以間接化地表達。鄭德輝體驗著代言帶給他的快樂,不好言說的情感借此得以表達。他們共同體驗著漂泊的感情。對文人生存境遇的反思。出于作者自我主觀情緒的尋求表達,把自我的隱秘的心理體驗借王粲的口宣泄出來。這與作者處在元代特定時代的生存境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這種代言式的寫作手法存在著兩個意義系統(tǒng)：一是雜劇中主人公王粲的處境與命運,一個是雜劇作者的處境命運和心理狀態(tài)的系統(tǒng)。作者在為王粲代言,又借王粲為自己代言。在反復(fù)借代中潛隱著作者難言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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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Dual Speech”in Zheng Guangzu’sW ang Can Ascending the Building

ZHANG Xi-gui

J805

A

1672-2795(2010)03-0011-05

2010-03-26

張喜貴 (1965— ),男,黑龍江拜泉人,江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六朝文學(xué)及中國詩學(xué)研究。(無錫 21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