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銹

督查組成立了，就一個任務，抓燒麥秸的。

督查組的基本陣容是：組長：公安派出所代理所長喻清源、成員：片警老甄和市報新聞部資深美女邢記者。

出發(fā)前，頭頭把喻清源叫到一邊，向四周看了看說，我說代理所長，你要把這事做好！最近黨組就要討論你代理的事！我自然要為你講話，但是你自己得有硬件。

喻清源沒有表態(tài)，只是嗯了一聲，他能聽懂頭頭的這些潛臺詞。反燒麥秸活動已開展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收效甚微，村民們根本就不理會各種警告和政策，幾乎是家家都在偷燒麥秸，家家都敢與政府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往往是等你到了現(xiàn)場人跑了，等你走了，火又起來了?，F(xiàn)在能抓到一個現(xiàn)行，樹一個壞典型，對于一級組織來說，是當務之急，對于實施者來說就是頭功。頭頭說“你自己得有硬件”，什么叫‘自己也要有硬件’，那就是自己一定要在這次反燒麥麥秸運動中抓一個現(xiàn)行，這樣就等于在這次運動中立了頭功。喻清源還想到那天妻子的一次嘮叨，妻子說，你代理的時間也太長了！妻子一向是愛他的，可以說愛得不厭其煩，如今連妻子都說這樣的話，這讓他的臉火辣辣的。至于這件事的重要性，他更明白，由于燒麥秸者屢禁不止，城市的空氣質(zhì)量嚴重下滑，市里的幾大醫(yī)院，住滿了呼吸道感染的病人，最為可怕的情景是，飛機竟然因為焚燒麥秸而屢屢改變了航班。那天，在市委擴大會議上，市委領導失態(tài)地拍著桌子吼，這件事，分片到人，誰抓不好，下！誰分管的工作出色，上！

上午九點，喻清源帶著他的督查組出發(fā)了。拐過村莊，喻清源看到，已收割的田野里，到處都是燒黑的麥茬，鉛灰色的云層下，幾排樹的枝葉被燒麥秸的火烤得焦黃。當車子拐過一片楊樹林，喻清源驀地發(fā)現(xiàn)有兩個黑衣人正在一塊煙霧裊裊的田里忙碌著。喻清源首先就想到了焚燒者，他心里一陣悸動，立刻加大了油門。

車子很快就抵近了這兩個人，原來是兩個老頭，這時，片警老甄說，他認識這兩個人。這兩個老漢不是燒麥秸的，而是來撲火的，這讓喻清源多少有點失望，這時，他問一個年齡較長得老漢，記得以前，鄉(xiāng)下的麥秸是非常精貴的，現(xiàn)在為什么要燒啊？老漢說，是啊！過去哪舍得燒？蓋屋、打草繩、喂牛，金貴得很呢?，F(xiàn)在，做飯有煤、液化氣和電，麥草就沒有用了。現(xiàn)在收割都用了收割機，那家伙粗糙，留的麥茬二尺多長，不燒莊稼都沒法種啊！喻清源問，收割機留下的麥秸長，為什么就不能割下來另外處理呢？老漢笑了笑說，村民是不可能再用人工割麥茬的。再說，如今青壯年都去城里打工了，村里都成了空殼村，盡是些老弱病殘的，哪有力氣收這個，說的是自己收拾麥秸的給補助，補貼的錢根本不夠收拾秸稈的成本??！喻清源沒好氣地說，那只有燒了，你知這一燒，城里的人還怎么活呀！老漢似乎也強硬起來，他說：城里人難受？燒秸稈最難受的還是我們這些農(nóng)民，煙熏火烤灰滿身，赤日炎炎汗淋淋。人心都是肉長的，老農(nóng)民也知道滿眼滿鼻子煙塵傷天害理，但他們現(xiàn)在實在沒有法子啊……

喻清源心里裝著是重大使命和任務，對老漢的話表示冷漠和無語。最后來招呼都沒打就向下一個目標出發(fā)了。

按照既定的任務，喻清源這個組分管雁湖鎮(zhèn)七個行政村二十二個自然村。他們在分管區(qū)里繞了一圈，也沒逮到一個現(xiàn)行。

中午到雁西村村主任家吃午飯，村主任老鄭預備了酒菜，因公務在身，大家都沒有飲酒，邊吃邊談禁燒一事。老鄭說，市縣大整治，很有必要。就這也遲了。十天前就有人偷燒了。

喻清源問，我們怎么做才能讓農(nóng)戶不燒？

鄭主任嚅動著厚嘴唇，把手中的饃和筷子放在桌上說，很難??！要想做到根本不燒，就得幫助農(nóng)民大力改進收割機械，打捆機，同時還要幫助他們解決收割、粉碎和利用問題，而這些，目前沒人問啊……

喻清源問，村里對那些不燒的農(nóng)戶是怎么處理的？

村主任遲疑了一下，說，對于不燒的農(nóng)戶，給予每l+F6227b2WR0CvQs02d8NcVjzhUQ9Qw0PqLM5Hvp7As=畝20元的補貼。

這時，鄭家院子里進來兩個孩子，女孩翹著一對羊角辮，戴著紅領巾，男孩大約六七歲。主任問，你倆今個沒上學么？

女孩答，今天星期六，不上學。俺幫俺媽割麥茬呢！俺媽讓俺來領補貼款。

主任對喻清源說，這家就是簽過合同的，麥茬不燒，自己割。對于這樣的農(nóng)戶，我們也是及時獎勵的！說著數(shù)了四張嶄新的十元票給了女孩。姐弟倆牽著手，興高采烈地跑了。

在太陽偏西的時候，喻清源帶著督查組在大泊灣見到了正在收割麥茬的母女三人。此時，媽媽在薅麥秸，兩個孩子手腳并用，在撿、抱、歸堆。三人的手臉都黑黢黢的。

喻清源下了車，用敬佩的眼光看著這母女三人。他發(fā)自肺腑地說，你們自覺響應政府號召，不燒麥秸，政府要感謝你們?。?/p>

聽到有人說話，農(nóng)婦放下了手頭上的活，向這邊看過來，笑了笑。喻清源看到，農(nóng)婦的嘴角起了燎泡，眼仁紅紅的，眼皮子腫得發(fā)亮，，一副嚴重睡眠不足的樣子，連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時，邢記者迎上去，遞給她一瓶蘇打水。婦女擺擺手，俺帶的有，說著，指了指地頭的瓷缸。

喻清源看了一眼四周說：反正糧食都已經(jīng)收下來了，至于這麥秸也不用這么急收割，你們只要不燒就可以了，何必把自己累成這樣。

農(nóng)婦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一天下來，喻清源的心情很復雜，喜的是，跑了一圈兒，他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燒麥秸的現(xiàn)象并沒有他想象的這么嚴重，糾結(jié)的是，這種寧靜似乎讓他和他的督查組顯得平凡了些，尤其是想抓燒麥秸現(xiàn)行看來是很難了。帶著這種心情，喻清源吃飯時感到?jīng)]有胃口，渾身上下沒勁兒，一上床就睡了。

夜里二十三點半，喻清源的手機突然響了，他一看是頭打來的，頭說，接到了指揮中心發(fā)來的緊急通報。根據(jù)衛(wèi)星遙感監(jiān)測，雁西村有個著火點，你們要火速前往。頭說，清源，這次可就看你的了。喻清源立刻來了精神，他大聲喊：“起來起來！有情況！”一邊喊著，一邊找衣服，像是要奔赴戰(zhàn)場一樣。

很快，三人出發(fā)了。車子剛繞過樹林，大老遠的，喻清源就看到一處著火點。那火點不大，遠遠看去像是一個人的猩紅的眼睛。

“這回看你往哪跑！”喻清源暗暗地說，心中既有激動也有欣喜，還有些微微的緊張。他把車悄悄地隱藏在樹林邊，操起警棍就下了車，老甄和邢記者，一個拿著銬子，一個握著警用手電筒，緊隨其后三人貓著腰，向著火點一點點靠上去。

在喻清源等離著火點五六十米的時候，突然，從樹林中竄出一個小孩，飛快地向火點跑去，邊跑邊聲音顫顫地喊，姐，姐，警察來啦……喻清源一看，這個小孩正是那個小男孩。而等喻清源等沖到著火點時，發(fā)現(xiàn)點火的人正是這個小男孩的姐姐，此時已經(jīng)嚇哭了。

意外使喻清源十分惱怒，他用警棍指著姐弟倆，斥責道：還哭……鬼娃子，白天才領的補貼，天一黑就燒開了！小小年紀就知道跟政府玩心計，膽子太大了！

片警也在一旁責問，老師都是怎么教你們的？老師沒教育你們，不能燒秸稈嗎？

女孩不敢抬頭，嗚咽著，說，老師教了。我們都寫了保證書，勸阻家長不要燒秸桿……

邢記者說，明天我們就把你們通報到學校，看老師怎么治你！

女孩驀地鞠了一躬，聲淚俱下地說，求求叔叔，阿姨，千萬別讓老師知道。我錯了……

錯了？知道錯還燒？喻清源厲聲嚇唬說，抓起來！

這時，那男孩站到姐姐前面，帶著哭腔說，別抓我姐，我姐是少先隊員?；鹗俏尹c的。家里急等著要種豆子，村里聯(lián)系的播種機明早到了，可是……媽媽帶著我們都割了好幾天了，就是割不完，又沒有人幫我們，我們實在是割不動了，我爸心疼我們，就打電話過來，讓我們燒了！

你爸呢？老甄審視著姐弟倆，拿手銬的胳膊下意識地揮揚了一下。

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地著答，在浙江打工呢……爸聽說媽媽累病了，又聽說明天播種機就要開來了，怕敢不上播種了…….就讓我們點火燒……

邢記者問：你媽呢？

女孩放下?lián)跹鄣氖?，突然哭著說，我媽病倒了，在樹林里躺著呢。

微弱的燈影里，兩個孩娃仿佛煤礦里挖煤的童工，看不見面目臉頰的顏色，只有四只含著淚水的眼珠在轉(zhuǎn)動著，瘦弱的胸腹和低矮的頭頸委屈地起伏著，凄厲的哭聲麥芒般尖銳地直扎人心。

喻清源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這時，邢記者上前拉了女孩的手，輕柔地說，快帶我們?nèi)タ纯茨銒寢尅?/p>

喻清源把警棍遞給老甄，也上前牽住男孩的手。一行人高一腳低一腳地，趟著灰土，趕到地頭的楊樹林。

在電筒的光柱里，那農(nóng)婦靜靜地睡在樹下的麥草上。頭發(fā)紛亂，發(fā)間粘著麥芒和草屑，滿面煙灰，看不清臉色是黃是白。頸脖子和腳脖子像患了白化病的女黑人，一塊塊黑白相間的花斑讓人感到怪異。腳上的舊解放鞋被麥茬戳破了，黃褐的鞋幫咧著嘴，灌了半鞋殼的灰土。喻清源看著像死人一樣睡在燈柱里的女人，一時發(fā)呆了。

還是老甄經(jīng)驗豐富，他示意邢記者上前試試農(nóng)婦是發(fā)燒。

邢記者把手放在農(nóng)婦的額頭上，摩挲幾下，又撫在自己額頭比較了一下說，好像有些燒。

大姐，你醒醒！邢記者拉起婦女的手說。喻清源也抓起農(nóng)婦的手，兩人想把她拉起來，把她喚醒。

喻清源盯著農(nóng)婦的手掌，那上面有一層黑粉，她不解地問女孩：你媽媽手上是什么？

是麥銹，也是麥油子。女孩說，是麥秸根上的麥銹……

說著，翻開自己的手。

是麥銹。男孩也一字一頓地說，也舉起了他的小手。

四只小手麥銹斑斑，鼓起的水泡多被麥芒刺破了，看上去有一種潰爛感。

邢記者翻看著農(nóng)婦的手，只是她的手上的麥銹更黑更厚，手掌心看不見一星點膚色，老繭、水泡、血泡鼓脹著，粘接著，手背也幾乎看不見膚色，幾個手指纏繞了膠布，但已經(jīng)分不清纏的是白膠布，還是黑膠布。

女記者眼里濕潤了。

喻清源的心忽然抖動了一下。他拿過可樂瓶子，擰去瓶蓋，示意邢記者給農(nóng)婦喂水。

很快，喝了幾口水的農(nóng)婦醒了過來，她睜眼看到喻清源等，聲音微弱地說，對不起政府。沒管好孩子，抓我吧！說完，又昏迷過去。

這時，喻清源的電話響了，是頭的電話。

頭顯得很急切，很興奮：抓到了嗎？

喻清源苦笑了一下。

頭更加興奮了：抓到了！肯定抓到了！好！你把人帶回來，我給你請功！小子，有你的！

喻清源連忙說，哦！沒有，真沒有……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