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地主,人們就會立刻想起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和劉文彩……我們并沒有真正見過地主,但教科書或文藝作品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經過幾十年的宣傳、渲染和灌輸,“地主”已經成了一個概念和符號,提起來,必人人橫眉冷對,個個切齒痛恨。然而帶有政治目的塑造起來的這種形象真實嗎?地主中有壞人,但不全是壞人;其實人本身就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單純以財富來劃分人的好壞是多么荒誕無稽。
孟子說: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有一定的財產收入的人,才有一定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做事才有責任心。因為他要對自己的財產負責,對自己的家庭負責,對自己的聲譽負責,絕對不會亂來。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地主階層以其財富、道德、學識和聲望,責無旁貸地擔負了政府職能缺失部分的職責,是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不能正確認識地主,就不能正確理解中國社會,本期《財經史話》就為讀者還原一個相對真實的地主形象。
蘇小和先生提出了觀察中國企業(yè)的五個維度,其中特別強調了熊彼特的完美市場理論,正是沿著這些維度,跨越百年的官商結合模式的觀察和分析,才得以順利展開。
每一個時代都會有特定的歷史標簽,所以每一代人也都會有自己特殊的集體歷史記憶。對當代國人而言,地主也正是這特殊的集體歷史記憶當中的一種。
從周扒皮、黃世仁,到南霸天、劉文彩,還有胡漢三……這個一度在上個世紀主動或者被動左右著歷史大勢發(fā)展方向的群體,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標簽化之后,等來的不是理性解讀,反而是近乎徹底的遺忘。作為一個業(yè)已徹底消亡的群體,地主的形象未能獲得理性的重建,是一種深刻的悲哀——不能正確理解地主群體在中國社會秩序中所處的位置,不能正確理解地主與佃農在合作與斗爭中如何達成利益均衡,就不可能得出一個比較靠譜的中國近代社會的真實面目。也就是說,若想還原一個真實的舊社會,理性解讀中國近代社會的地主群體至為關鍵。
地主到底占有多少土地
關于地主霸占土地的比例,過去比較流行的說法是:地主富農只占農村戶數的8%,占有土地則達到“全部土地的70%至80%”。
但1952年基本完成的土地改革否定了這個結論。土改中總計全國約有3億多無地少地農民,共分得近7億畝土地,約占全國耕地面積的42%-47%。在這一過程中,留給地主、富農的土地約有8%左右,同時還觸動了中農的部分土地,留給地主富農的土地與觸動的中農土地比例大致相抵。由此來看,過去地主、富農共占有不到50%的土地,并不是流行的70%-80%。
上個世紀30年代以來的歷次調查數據,同樣支持了上面這個結論。
1932年,國民政府內政部17省869縣調查,地主戶數占7%,占有土地38%。
1934年,國民政府土地委員會22省調查,地主戶數占5%,占有土地34%。
薛暮橋根據農村復興委員會1933年6省調查推算,地主戶數占3.5%,占有土地46%。
陶直夫(錢俊瑞)估計1934年左右全國情況,地主戶數占4%,占有土地50%。
吳文暉1934年估計,地主戶數占3%,占有土地32%。
陳翰笙1946年分析,地主戶數占3%,占有土地26%。
中共中南軍政委員會土改委員會6省97縣100鄉(xiāng)調查,地主戶數占4%,占有土地41%。
蘇南5縣973鄉(xiāng)調查,地主戶數占2.3%,占有土地31%。
東南4省235縣調查,地主戶數占3%(人口占4%),占有土地26%。
國家統(tǒng)計局根據1950年農業(yè)生產年報資料及各地土改前各階級比重推算,地主戶數占3.79%,人口占4.75%,占有耕地38.26%。
對上述數據做簡單平均化處理,得出的結論是:中國近代地主占有土地比例大致在30%-40%之間,不可能超過40%;地主戶數占總戶數的3%-4%,人口約占5%。
外國學者巴克(Buck)1929年在中國22個省168個地區(qū),16686個農場38258個農戶做了實地調查,調查結果是:“有些私有的土地,被地主占有,分給佃農耕種,成為中國重要的問題之一。可是其幅度常有被過度估計的事情。(實際上)不到四分之三的土地,為耕種人所領有,超過四分之一的土地,用于佃賃。在產小麥的地區(qū),耕種人自有的情形多,占(全部土地)八分之七,與之相較,產稻谷的地區(qū),自有土地為五分之三?!?/p>
“將農民分為不同的門類是另一種衡測佃貨程度的辦法:半數以上的農民為全自耕農。不到三分之一為半自耕農,其他17%為佃農。”
地主的典型特征,除了擁有大量土地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出租土地給佃戶。在出租土地的比例問題上,巴克也做了一個估計,認為上世紀30年代約有28.7%的私人土地出租,再加上約占6.7%的幾乎全部出租的公有土地,租給佃戶的土地共占全部耕地的35.5%左右。
對地主實際占有土地數量的界定,關系到對中國近代社會性質的界定。如果認可70%-80%這個結論,那么就等于認可中國近代社會是一個佃農社會;如果我們認可30%-40%這個結論,就等于認可中國近代社會仍是一個自耕農社會。
收租對象不是全部農產品
關于地主究竟搜刮了佃農多少勞動成果這個問題,已經有很多的數據?;菊Z境無外乎是佃農的絕大部分勞動成果都被地主老財無情地剝削一光。不過遺憾的是,對地租具體怎么算,怎么交這個問題,卻很少涉及。
林則徐對晚清江南地區(qū)怎么交租的問題有過實地考察。在《江南催拼科稻編》里,林則徐這樣描述:“吳地的習俗,是地里所種麥子的收入全歸佃戶,所種的稻谷則要給地主家交租。所以當地的佃農都喜歡種麥子,不喜歡種早稻?!丙溩幼鳛椤案碑a品”不用交租,所以林則徐說,當時江南地區(qū)百姓都普遍種一季麥子,再種一季水稻。
只有土地上的“主產品”交租,“副產品”不交租,在晚清是社會普遍現象。乾隆年間編纂的《岳州府志》里就提到,當地政府明確鼓勵佃農多種雜糧,因為種稻谷的最大獲利者是地主,而種雜糧的最大獲利者是佃農。
雜糧的產量其實也是很可觀的。以林則徐所調查的江南地區(qū)的春小麥為例,小麥七斗可以抵稻米五斗,而稻谷一石才能抵稻米五斗。一麥一稻總收入顯然并不比種雙季稻差,而對佃農而言,種小麥不用交租,顯然更加劃算。
不是所有土地都要交租
關于地租具體怎么算,怎么交這個問題,另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因素是:并不是佃農租種的所有土地都需要交租。
譬如:南方許多地方,只有水田才計算地租,其他附帶在水田上面的旱地、山林、水塘則往往連面積都沒有計數。自然也沒法計算地租。而即便是水田,以湘中為例,在“中稻”交租之外,佃戶另外再種的早稻或者秋季作物,都不再加收地租。
作為附帶品的“山、澤、土”不計算地租,大約是清末民初時期南方的普遍現象。民國《南川縣志》里就明確提到四川附帶“山土”從不交租。浙江《蘭溪縣志》里也有著同樣的說法。
這些山、澤、土究竟產出多少,是個很難統(tǒng)計的問題。不過產量不會很高是一定的,否則地主也不會將其當成可有可無的附屬品。
所以,判斷地主對佃農剝削程度的高低,貿然下結論說地主拿走了佃農百分之幾十的勞動成果,是極其草率的。
地租普遍打折
中國歷史上的交租方式可以區(qū)分為分成地租與定額地租兩種。前者地主與佃農依照每年產量按比例均分;后者則屬于按畝計算的定額地租,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鐵板租”,不論豐歉,租額總是固定的,楊白勞所欠黃世仁的地租,大略就屬于這種“鐵板租”,無論楊白勞的年成好壞,黃世仁的地租總歸是固定不變的。一旦楊白勞碰上荒年,無法完成“鐵板租”,欠下了債務,黃世仁再來上一個利滾利、息加息,楊白勞從此以后也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但實際上,明清兩代的地主們基本上都做不成黃世仁。可以說,逼死楊白勞的“鐵板租”,被完整付諸實施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明朝末年人耿橘大在談及江蘇常熟地方的田租問題時,曾這樣說:“最好的田地,每畝交租不過一石二斗,但實際收到的田租,從來不會超過一石?!睂嶋H收租比率不過80%而已。
清代道光年間華亭縣的數據,上等好田能收到“鐵板租”的80%,比較差的就只有50%了,平均下來,不過是62%而已。
這種按照“鐵板租”定額打折交租的方式,在明清兩代及民國時期也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傳統(tǒng)社會底層以儒學為維系,形成了很多平衡底層經濟利益的鄉(xiāng)約、鄉(xiāng)俗,這些鄉(xiāng)約、鄉(xiāng)俗都制約著“鐵板租”的實際收取率。清代人旺輝祖在《雙節(jié)堂庸訓》里頭,就明確提及:“偶遇歉歲,自有鄉(xiāng)例可循”。完全脫離了這種基層儒家鄉(xiāng)約,一口咬定“鐵板租”不松口的地主,實在是少之又少的。
這個地租的折扣率到底是多少,也很難得出具體的數據。但能收到八九成的情況是相當罕見的。清朝人王炳燮就說,蘇州地區(qū)實際收取的租米,多的也不過達到五六成,少的才收到三四成。蘇湖足,天下熟。蘇州地區(qū)田地好,災害少,地租折扣率仍舊如此,其他地區(qū)也就可想而知。
所以,判斷一個地主對佃農剝削程度的高低,單純以租佃合同數據為準,是存在很大問題的。
減免地租是普遍行為
讓租是農民減少交租額的另一重要手段,即要求田主免除一部分田租。
讓租免租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例如,廣西陸川監(jiān)生江潮田畝,在雍正十年以前曾有欠租110余石,經前縣主勾免,不準算了,其后佃戶又欠121石;湖北江夏佃戶馮某前面欠租未還,乾隆元年又欠谷5石,被田主“義讓”2石;江西貴溪佃戶方相臣欠租56石5斗,田主向官府告追起田,相臣托人調處,“議讓30石”。
民國張擴強曾對地租繳納問題做過實地調查訪問,結論是:“在一些地方,無論豐歉,租子是決不會收足的,問題只是少收多少罷了。豐收時可能減到七八成,歉收時減半,是很平常的事情。
費孝通在《江村經濟》里也這樣寫道:佃戶可能很窮,一開口就要求免租或減租,地主則會因人道主義教育的影響,而不愿意勒索佃戶。
總之,從多方面的材料來看,地租額多是根據平年的收成決定的,豐年農民可以獲得贏余,但地主不能加租;年頭稍差一點,或在其他場合,農民就會提出多種理由求讓,來達到他減租的要求。
交租方式的改革也多失敗
在定額地租下,地主經常處于收不夠地租的狀況,催租同樣也無濟于事,所以晚清時期很多地主從制度上改變了收租方式,即將定額地租變做分成地租,即根據年成的多少,地主佃戶按照約定的比例分配產出。
在收取分成地租的情況下,所得地租的多少,直接取決于佃戶生產的好壞,地主為了保證剝削收入,對佃戶生產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包括種植什么和怎樣種植,下種多少,施肥若干,鋤草幾次,以至收割打場等等,都要親自監(jiān)督,直接干預,控制就要嚴格多了。特別是到開鐮收割之時,地主或他們的代理人還要親臨現場監(jiān)割監(jiān)分,這被稱為“臨田監(jiān)收”。
表面看來,分成地租下,地主到收獲季節(jié)親自到地里監(jiān)督收割,應該不存在地租糾紛了。其實卻恰恰相反。
首先是臨田監(jiān)收麻煩多、代價高、矛盾大。那些租地零、散、遠的,和不住在鄉(xiāng)間的地主,對佃農的生產活動難以實施有效的監(jiān)督,往往要付出較大的代價,經濟上也不合算;另一方面,地主臨田監(jiān)督收獲,固然可以起到一種保證作用,但同時也增大了與農民面對面直接摩擦的機會。
所以,盡管分租制下地主較多地干預生產,特別是要臨田監(jiān)分,但在實際上,農民經常能夠打破地主的這種監(jiān)督權利,總有辦法使其不能知道真實生產情況,總有辦法把一部分產量隱瞞下來,從而把那部分租谷保留給自己。也可以說,農民持有“信息優(yōu)勢”,又因直接經手(佃戶交租,并非是像雇工那樣從田主那里領取報酬),而具有對農產品的一定的掌控權。如果沒有這些,對許多事情就解釋不清,也無法解釋為何佃戶能滿足于那么低的“生產水平”,如何能“屢年分租不清”,如何能欠租達到上百石之多。
許多學者指出,近幾百年來分成租向定額租制的發(fā)展是一個進步,但在清代,卻出現了若干相反的事例,即把長期以來一直實行的定額租制重新改為分成租制,特別是在那些收租嚴重不足的地方。章有義專門研究過明清兩代徽州地區(qū)的地主與佃戶之間的交租關系,寫成《明清徽州土地關系研究》一書,對此有深入的數據分析:
徽州祁門李姓有幾宗田地原實行定額租,最近5年實收率僅為55%-78%,于是改為分成租,可是實收數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更為減少,在改制后的5年中,僅為改制前的70%至91%;又有幾宗田地改為分收制后,最高實收數僅相當于原額的43%;稍后,在19世紀初,祁門廖姓的幾宗土地由定額改為分收,但實收數也很低。到19世紀下半葉,徽州由額改分的土地中,倒是有不少實現了增加實收地租的目的,盡管其中有升有降,多數也沒有達到原定租額,而只比原實收率略高一些。另外,也有不少地方,農民堅決抵制這類租制的改變,一切唯視對己有利無利而轉移,如山東滕縣孫家莊孔府莊田因佃戶“疲頑拖欠”,定議分收,收麥之時,卻為眾佃“抗頑不遵”??梢姷刈庵贫鹊倪x擇與地租額的決定,都不是地主能單方面規(guī)定的,而要由雙方“協(xié)議”而成。
抗租者的勝利
“抗租”是一種很模糊的說法,其實包含了抗租不交和欠租不交兩個方面?!白獾桕P系”是佃農與地主之間的基本關系,而佃農的“抗租”行為則是“租佃關系”中的普遍行為。農民“抗租”的常態(tài),實際上并不是我們最熟悉的那些暴力反抗和武裝起事,更不是拒不交租,而是少交租、遲交租、拖欠敷衍直到地主免租——很顯然,如果大多數農民都暴力反抗不交地租的話,中國的土地租佃制度顯然也無法維系上千年。這和絕大多數地主不可能慘無人道地剝削佃農是一個道理,租佃雙方都必須達成一種利益均衡,才能將這一租佃制度維系下去不至于崩潰。
不管有無能力履行租佃契約,佃農們履行契約按規(guī)定交租,是極為罕見的事情。曾國藩當年就在給朝廷的《備陳民間疾苦疏》里面談到他所管轄的江南幾府,說:“每一畝田,產稻米自一石五六到二石左右不等,除去佃戶平分之數與抗欠之數,最后業(yè)主所能收到的地租,怎么也超不過八斗”,可見佃戶們的“抗租欠租”活動,在當時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普遍現象。
在這些對抗案例中間,其實不難發(fā)現在農民心里存在著一種“抗欠有理”論,在他們心里,地租似乎就是不應或不必全交的,多少有一些積欠,倒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在許多時候(如因災歉收,或青黃不接及農民家庭困難時),田主的“逼討”,往往被視為“為富不仁”。不但一般租佃,而且在農民享有永佃權的地方,盡管佃戶負有按約定交租之義務,在履行其義務的前提下才能夠“不限年月”、“永遠耕作”,實際上常常也不滿額交租。
收到的地租越來越少
總體上來講,地租的實際收取比例,從明代往后,一直是在不斷下降的。相關數據統(tǒng)計結果如下:
16世紀下半葉-17世紀上半葉的明代末年,約為八九成;
17世紀下半葉-18世紀上半葉的清代前期,約為七八成;
18世紀下半葉,約為六七成;
18世紀末-19世紀上半葉,約為七八成;
19世紀下半葉,約為六七成;
19世紀末,降為五六成左右。
也就是說,從明到清,地主們所能夠收取到的實際地租,是越來越少了。
清代糧食畝產和總產量都處于上升階段——全國土地基本上都獲得了開發(fā),美洲的玉米、甘薯等高產農作物相繼引入——正是在畝產與總產量全方位上升的背景下,才有了清代中葉的人口大爆炸。糧食畝產和總產量上升,地主們能夠收取到的實際地租率卻在直線下降,這其中起作用的顯然不是自然因素,而是社會因素。
實際地租剝削率只有30%
地主老財對佃農的敲骨吸髓到底有多狠,也就是“地租剝削率”。明清兩代以來,租佃契約里所規(guī)定的地租額一般相當于土地正常產出的50%左右。這也是通常說地主剝削率高達百分之五十甚至更高的史料依據。但“地租剝削率”其實并不完全取決于租佃合同,最終決定這一剝削率高低的,是地主最終究竟能收到多少地租。
如此而言,一個比較粗糙的結論即可浮出水面:如果說地租實收率只有租額的七八成;同時,鑒于過去只對佃農的“正產出”計算地租,如果把副產品(如稻麥地區(qū)的小麥,以及田邊地角的收獲等)也納入考察范圍,那么,契約地租額應當大約只有土地總產出的40%。而實際收取到的地租率,則只有單位面積產量30%左右的樣子。也就是說,明清兩代乃至民國,地主老財們對佃農們的“地租剝削率”,只有30%左右,而不是一向所流行的50%甚至更高。
而且也只有這樣一個數字,才能夠解釋為什么明清以來我們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始終保持著強大的穩(wěn)定。倘若剝削率高達50%甚至更高的話,這種穩(wěn)定勢必是難以維持的。
來源:網易歷史
編輯: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