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我已走過整整六十個春秋了。此刻,我有怎樣的思緒?怎樣的意愿?怎樣的心情?一言難盡。
一
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觀念,六十歲是人生的拐點(diǎn)。
民間認(rèn)為,六十上壽。意思是,上了六十歲,就達(dá)到了人所追求的自然壽命的及格線,就應(yīng)視為大壽并慶祝一番。別看現(xiàn)在人的平均壽命達(dá)到七十多歲,但在貧困落后的古代,在天災(zāi)人禍連綿的歲月,人要在世上活六十年并不容易,許許多多的人未上壽就見上帝去了。
年初,親人們有過謀劃,要為我做壽,我謝絕了。最近,又有朋友提出要為我舉辦一個特別的活動,我又婉拒了。理由有三:其一,我是一個平常人,喜歡過平常日子,偉人、名人、達(dá)官貴人才需要熱鬧,搞什么慶祝;其二,人活六十,在我看來是平常事,要做壽就做九十,因?yàn)椤叭松呤艁硐 币炎優(yōu)椤叭松攀癫幌 绷?,在我老家的小山村里,超過九十歲的少說也有十幾個;于是有了第三個理由,到了九十歲還是平常事,也不做壽,父親、岳母九十歲時都沒有做壽,正健康奔百。人不做壽,也許可增壽??梢哉f,我這輩子不做壽,已成定論。當(dāng)然,如果不興師動眾,不派“罰款單”,家里加點(diǎn)菜,親朋圍坐,喝杯小酒,暢談心路,OK幾曲,也未嘗不可,因?yàn)檫@也是平常事,另當(dāng)別論。
這樣說并不是一概反對做壽。其實(shí),做壽無可厚非。從某個角度說,做壽是對生命的一種敬畏和珍視,是一種積淀深厚的民俗文化,有許多值得發(fā)揚(yáng)的精髓。因此,我不但不反對他人做壽,還支持他人做壽,期待親人有聲有色地過生日。比如給外孫過生日,我就樂此不疲。我的主張是,以生日作為一個界碑和起點(diǎn),以分享的視角和心態(tài),借助慶祝,感念父母,思考人生,感悟生命,超越自我。
孔子說:“六十而耳順?!表樖裁??鄭玄解釋:“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蔽矣X得,“耳順”不僅于此,還應(yīng)包括順心、順情、順理、順勢,即達(dá)到一個內(nèi)外順暢的境界。但并非所有上了六十歲的人都能達(dá)到耳順。
不做壽,不慶祝,在我看來,也算是耳順的一種體現(xiàn)。
二
人六十歲之后,應(yīng)該做什么?還能做什么?
古人早有言:“壯室而仕,耳順而退。”(《舊唐書》)就這么簡單。但是,事情又并非這么簡單。
有人勸我,退休之后再返聘,趁身體好,繼續(xù)干幾年,發(fā)揮余熱。有人邀我,去擔(dān)任什么顧問,閑中無奔忙,輕松度晚年。也有人勉勵我,學(xué)學(xué)孔老夫子,開講座,給師生講學(xué)。還有人誘導(dǎo)我,開辟個適合自己的新領(lǐng)域,如炒股、炒期貨,做投資,一不小心,或許還能成為富翁。
好心人好建議,各有理由。其中一個主要理由是,突然裸退,難免會有失落感,先掛個閑職什么的,慢慢過渡,有助于調(diào)節(jié)身心。這確是普遍退休者的心態(tài)和追求。所以,對這些建議,我無可非議,愿意進(jìn)行掂量。也許某一天,我真的會選擇其中一個,全情投入,不知暮年。
但在目前,我覺得這些建議沒有一個適合我,盡管是善意的。因?yàn)?,我不存在裸退的失落感,也沒有更充分的理由讓我不裸退;還因?yàn)椋@些建議都帶有某種實(shí)用性、功利性,并非純粹的義工。
你莫非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命清高之徒?不是,我不是。
如同我并不一概反對做壽,我不排斥實(shí)用與功利。但我想逃離它,在退休之后逃離它,進(jìn)入一個非實(shí)用與非功利的童話境界。
我要說的是,在“壯室而仕”中,我雖然厭倦實(shí)用浪潮的沖刷和功利風(fēng)暴的裹挾,但人在曹營,身不由己;現(xiàn)在退休了,就該摒棄金箍,遁跡江湖,杖行于鄉(xiāng),尋求一種寧靜與自由,以滿足心靈的追求。
我還要說的是,在謀劃退休生涯的說法中,有一種論調(diào)我是警覺的,甚至是反感的:退而不休,死而后已,才對得起黨和國家的培養(yǎng)。說這話的人,如果是忠臣,我無可辯駁。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話往往不是忠臣說的,而是從道貌岸然的奸臣口中說出的。這就有點(diǎn)像不孝之子的滑稽,對父母,生前不孝敬,不贍養(yǎng),甚至百般驅(qū)逐、虐待,死后卻痛哭流涕,超度亡靈,砌墓立碑。對這樣的人能不嘔吐、生厭嗎?
自我評價,我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盡管四肢有時懶得動,但腦子還是勤快的。退休之后,我肯定要尋找事情來做,虛度晚年不是我的意愿。甚至可以說,我有一個野心正在慢慢膨脹。
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退休前來不及做的事,并力求做好它。
這樣說,似乎我退休之前所做的事都是自己不喜歡的。這就誤讀了。準(zhǔn)確地說,我退休前做的事,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同樣是喜歡,也存在被動與主動、苦惱與愉快、功利與純粹等諸多差別。打個不太確切的比喻,退休前做的事,如同寫命題作文,屬要我寫,難免帶有被迫性、生疏性、功利性,而退休后自己想做的事,如同寫情書,是我要寫,純粹是情感的驅(qū)使,沒有壓力,沒有痛苦,沒有焦慮,只有愉悅。同樣一件事,在位時做,可能出于名利的欲望;離職后做,可能只是精神的追求。
三
一言以蔽之,我的思緒與意愿是,退休后要做“三條腿和四條腿動物”。
這話怎講?
古希臘神話中的獅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有一個嗜好,見到每一個人都要問同一個問題:有一種動物,太陽出來前是四條腿,太陽出來后是兩條腿,太陽落山后是三條腿,這是什么動物?對這個謎語式的問題,大家都不能回答,只有少數(shù)智者才明白。人在爬行時是四條腿,直立行走后是兩條腿,拄拐杖時又變?yōu)槿龡l腿。這樣解釋,答案很簡單——“人”。但其蘊(yùn)含的生命哲理并非人人能領(lǐng)悟,許多人至死不能“認(rèn)識你自己”。
《禮記·王制》說:“六十杖于鄉(xiāng)?!币馑际?,人上了六十歲就是三條腿行走鄉(xiāng)里了。這就是我退休后要做“三條腿動物”的來由。
俗語又說:“六十花甲轉(zhuǎn)少年?!逼鋬?nèi)涵是,用天干地支相配計(jì)算,六十年歷經(jīng)六甲: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剛好滿一輪。如同沿著一個圓圈走,一歲是起點(diǎn),六十歲是一個終點(diǎn),這個終點(diǎn)同時又連接一歲的起點(diǎn)。因此,人生六十,實(shí)際是從起點(diǎn)回到起點(diǎn)。正是“耳順恰當(dāng)年,甲子方一數(shù)?!保ㄋ巍そ肪?/p>
如此,退休后我要做“四條腿動物”也就言之成理。
其實(shí),這只是一個比擬。說白了,人到六十,就應(yīng)該回到“六一”,回到原點(diǎn),認(rèn)識自己“從哪里來”。
對這個深奧的哲學(xué)命題,周國平曾有過切身體驗(yàn)的描述,從一個側(cè)面告訴了我們探尋的路徑。
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么,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而那幾頁卻是每個人自己永遠(yuǎn)無法讀到的……當(dāng)我自己做了父親,守在搖籃旁撫育著自己的孩子時,我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好像是在重溫那不留痕跡地永遠(yuǎn)失落了的我的搖籃歲月,從而填補(bǔ)了記憶中一個似乎無法填補(bǔ)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來萬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終能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
由此想到自己。我做父親時,由于多種因素,沒有周國平先生做父親的體驗(yàn),也沒有他這樣高的悟性,因而失去了閱讀自己女兒搖籃歲月的機(jī)會,也無法從中讀到自己“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但是,“萬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讓我有了外孫,給了我“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的第二次機(jī)會。這次機(jī)會可不能再失去了。我必須回到童年,閱讀外孫,借以閱讀自己,重新開始生命的新一輪旅程,自覺地感悟生命,愉快地享受人生。
說到這里,有人又會詰問了:你這不都是小事嗎?
是不是小事,還是請周國平先生來解答:
小事終究是小事,包括職稱,包括在學(xué)術(shù)界、在社會上、在歷史上的名聲地位。什么是大事呢?依我之見,唯一的大事是把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做好。
沒錯,回到童年,陪伴外孫,像外孫一樣,讀自己喜歡的書,寫自己喜歡的文,解自己喜歡的疑,交自己喜歡的友,觀自己喜歡的景。
回到童年,回到生命的太極,我耳順了。
這就是我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