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五四”只屬于文學

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五四”不僅是北大的五四，也是全體中國人的五四，當然“五四”也是“我們的”五四！這里所指的是“五四精神”吧。對此我有點蒙，因為小時候?qū)W過“中國社會發(fā)展簡史”，我一直認為五四就是“歷史”上的一件“事兒”而已，一群學生出于愛國，痛打賣國賊、火燒趙家樓；后來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開篇就是“五四”，我就固執(zhí)地認為五四是文學的五四，那陣子文學“為人生”或“為藝術”很是興旺發(fā)達……我沒有想到歷史上的“五四”也會是“我的”，因為我從來沒有深究過“五四”精神，或者說那些精英那些事兒那些歷史帷幕背后的顛三倒四……或許很多人都亦如我吧？把五四簡化成文學和浪漫的代名詞？！

認真思考五四，是因為在自己的文學史研究范圍內(nèi)要搞明白一個思想史的話題：五四是不是邏輯性地導向“文革”？這是近年來在文化反思領域頗為流行的一個疑惑。來源好像是林毓生，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在他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1]中重新延展了這一論斷，顧彬在論述郭沫若“偶像破壞”和“自我崇拜”時談到了五四“個性解放”對“超人”的接受，“伴隨著如‘打倒孔家店’之類的口號——導致了對人的力量不斷升級的信仰”，所以，郭沫若致力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向法西斯和社會主義思想都敞開了懷抱，在領袖崇拜中被推向高峰”[2]。

這一思路也正好借著艾愷所謂的“全球化的文化守成主義思潮”風起云涌，迎合了當下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強調(diào)；迎合了人們?yōu)榻?jīng)濟高歌猛進下的人文滑落、精神恐慌、尋醫(yī)問藥的內(nèi)在心理——向西方委曲求全學習了一個世紀“現(xiàn)代化”，猛然間發(fā)現(xiàn)我們?nèi)寮业摹疤烊撕弦弧?、道家的“等生死，齊物我”思想竟然是“吃夠了現(xiàn)代化苦頭”的西方也追慕的真理，我們的文化優(yōu)越感和民族認同感冉冉升起；同時，經(jīng)濟的增長也為我們的心理走強做了后盾，溫飽后的我們開始做起了大國強國的夢想……基于此，反中國傳統(tǒng)的五四還是有意義的嗎？

反思，是一個民族前行中必備的素質(zhì)，需要勇氣和大氣，不思反省的民族是可怕的、盲目自大的，它和一個民族慣于遺忘丑陋和傷疤、洋洋然做著土谷祠里的發(fā)家夢一樣可怕！后人品評先驅(qū)者不是為了顯得自己更為文明，品評是為了清理當下的思路。

中國的危機一直被認為是文化性的，這種認識從梁啟超始，到五四達至極致，而且影響深遠達今。這一點從新文學發(fā)生的歷史因緣可以看出其來龍去脈。歷史上，文學是文人仕進的必由之路，文字功夫是要通過讀書走進官場的人的看家本領，科舉制度的八股文那就是做文章，有戲辭曰“三篇文章做得好，萬歲稱贊”。世界上可能沒有哪一個國家把文學的地位提高到如此。但無論多么高，文章只是文人仕進的敲門磚，并非治國安邦之工具?？墒堑搅私?，風水變了，從“器物”層面變革的洋務運動到“政治制度與民主學說”變革層面的“百日維新”，近代變革富強的嘗試遭遇了一次次挫扼。維新變法失利后，康梁逃難日本，真正處身異域發(fā)達的科技、政治、文化中，一代知識學人認識到我們不僅僅器物、政體不如人，教育、學術、文化似乎都不如人。要使中國立足于世界強國之林，只有改良經(jīng)濟或政體是無效的，必須“開啟民智”、實行“新民”，那代人找到的“利器”就是文學，因為文學便于傳播到大眾中去。于是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第一啟蒙思潮出現(xiàn)了。而科舉制的廢除，正像一架助推器，將中國士大夫推離原有軌道，使得廣大讀書人賴以生存的升遷管道斷絕了，大量舊讀書人被拋擲出來成為自由流動的群體，逐漸游離了儒家正統(tǒng)及官方意識形態(tài)，漸成氣候的新思想提供給他們一個生存和成功的新階梯，吸引許多前途未定的年輕人嘗試在新的人生軌道上運行。新興的報刊業(yè)開始推行了稿費制度，這里成為文人積聚謀生和實現(xiàn)自我的新的戰(zhàn)場。近代知識分子在和媒體的親和中，無意間完成了另一次身份轉(zhuǎn)換，他們從自由文人主體，轉(zhuǎn)變?yōu)閯?chuàng)作和傳播兼任的文化啟蒙主體。文學就這樣遞升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小說“借東風”搖身一變從文體邊緣遞升為“文學之最上乘”，詩歌、散文、戲劇領域的創(chuàng)新也與文化啟蒙的理想息息相關。在當時，對一個有使命感和愛國心的知識分子來說，傳播新文化比創(chuàng)造新文化更為緊迫，這種對中國危機的“文化論”思想至五四前后更為強烈，胡適、魯迅、郭沫若、徐志摩等等五四人的學科轉(zhuǎn)向正由于此，他們紛紛從自然科學轉(zhuǎn)向人文學科，特別是文學經(jīng)營，從“專門之師”轉(zhuǎn)而為“國人之師”，以文學作為“經(jīng)世致用”的文化啟蒙的工具。

從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仍然是從文化危機的思路出發(fā)，針對中國文化出現(xiàn)的斷裂，學界提出了“反思五四”的命題。在20世紀末“反思五四”，絕對不是一個憑空的“偽命題”。那么，我們首先接觸到的問題是，什么文化斷裂了？啟蒙主義者認為“文革”造成了現(xiàn)代性（即五四導入的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斷裂，使得幾代知識分子締造現(xiàn)代人文精神的嘗試在“造神運動”中毀于一旦；傳統(tǒng)文化堅守者認為五四造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面對全球化的浪潮，一個缺乏民族認同感的民族是危險的，因為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中國的真正現(xiàn)代化必須借重儒學傳統(tǒng)。在我看來，五四啟蒙主義者也并非絕對的“斷裂派”，所謂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如學衡派也并非真正死板的“保守派”。對于一個國族來講，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當然應該是連續(xù)綿延的，有的時候出于民族認同意識更加強調(diào)統(tǒng)合性，有的時候出于改造舊文化的目的更加強調(diào)異質(zhì)性，但只要民族在，談不上真正的斷裂；在相互指責“斷裂”的時候，更不應該只糾纏于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的分界，那也并非涇渭分明，例如當我們討論一個小說中的女性溫婉慈愛、勤謹持家時，我們會說她具有中國傳統(tǒng)美德，那么，是否西方就不存在這樣的女性？是否現(xiàn)代女性就沒有這種美德？所以，我認為，面對所謂的“斷裂”，我們應該追問的是什么當斷，什么當斷不斷，什么該傳卻斷了。其實，在“五四”與“文革”的連線中，人們忽略了二者在文化“反叛和重建”上本質(zhì)的不同?！拔母铩钡某霈F(xiàn)究竟是五四文化批判精神導致的惡果，還是文化批判精神的不徹底所造成的封建主義思想毒瘤惡性膨脹的結果？

從文學的價值觀而言，五四以來，文學在一路追隨啟蒙與救亡的實現(xiàn)，這種文學對于歷史功利性或者說歷史現(xiàn)代性的切迫追求，也使得后來的批評者認為，正是功利性的文學觀導致了文學最終墮落為“文革”時期政治的附庸奴婢和幫兇。從思想性、文學性價值強調(diào)談，過于激烈的啟蒙主義文學如果放棄了它細致入微的心靈呵護和審美意蘊，放棄它的審美現(xiàn)代性訴求，只強調(diào)其歷史同構性功利價值，必然會造成對文學的深重傷害，這一點是被當代文學史所印證的了。五四文學的創(chuàng)新性價值是對文學功利性的著重推崇，而那個階段的文學審美現(xiàn)代性訴求也極具先鋒性，魯迅文學與西方文學的對接在思想現(xiàn)代性和藝術現(xiàn)代性上都絕不遜色于后來者。但五四文學更加強調(diào)的是文化性和思想性，在“為人生”的啟蒙熱望下對藝術性的疏淡自不能免，但“文革”文學卻是把政治性、革命性奉為尚方寶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的文學是延安文學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但是它也有一個從“工農(nóng)兵文學”向“共和國文學”的轉(zhuǎn)型，不理解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理解和延安思想意識形態(tài)不期相遇、永遠守持“農(nóng)民世界觀”不變的趙樹理為什么在建國后跟不上步子，成了“中間人物論”者，也就不能理解“共和國文學”怎么到了“文革文學”。

我更想追問的問題是，中國的危機僅僅是“文化性”的嗎？一個世紀以來，我們什么事不是拿文化開刀！差不多一個世紀過去了，今天反思五四和“文革”，我認為，這是一個不應該繞過的話題。在“文革”專制下，知識分子曾經(jīng)被活剝了“文化的外衣”。針對于此，王堯先生在《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則在思想的手術臺上，從另一立意出發(fā)再次脫下知識分子“文化的外套”，解剖那些畸形時代的魂靈；而我想說的一層意思是，“文革”是不是像中國許多事情一樣“借”了“文化的外套”？我認為，“文革”的最厲害之處不僅在于它“脫去文化的外套”，還在于它借用了“文化的外套”而敗壞了文化的聲譽。“文化大革命”似乎就成了文化的罪，現(xiàn)在在連線五四與“文革”時，有學者就是從二者同樣反傳統(tǒng)文化這一點立論的。這種為文化定罪的立論麻痹了人們探尋危機或失誤根源的神經(jīng)。

回到老話題，看一看五四是“誰的五四”，看看在啟蒙者和反啟蒙者的各執(zhí)一詞中還有哪些段落的風景值得記取。

當不再閱讀歷史書和文學書上的二手資料，而是自己在五四時代的刊物中摸爬一下的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五四，是政治的五四，也是經(jīng)濟的五四；是思想的五四，也是文學的五四；是新生事物的五四，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五四；是文學家的五四，也是商業(yè)家的五四；是文化的五四，也是體制的五四……無論是激進還是頹廢，無論是變革還是保守，無論是洋化新潮還是東方主義，他們總能在那個時代找到自己的話語空間，并游刃有余地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力，或者說，那個時代的各色人等都能“沒心沒肺”地對社會、對時事發(fā)言?？傊?，那并不是一個單純政治的、必然導向共產(chǎn)主義道路的五四；也并不是一個單純的火燒趙家樓、聲討賣國賊的愛國主義的五四；也不是一個單純“西化”的“德先生”和“賽先生”的五四；也不是一個新青年登高一呼摧枯拉朽、舊思想呼啦啦大廈傾的五四；也不是一個單純倡導白話、“作詩如作文”的文學革命的五四……而是一個真正多元的、或者說因為寬容所以多元的時代。

回頭看歷史，我們應該胸懷坦蕩地承認從梁啟超到孫中山到北洋政府到蔣介石，期間曾經(jīng)溫和的“民主”“人權”的探索從未間斷。單就那次五四愛國主義學生運動來說，我們可以想象，一個被政府最終鎮(zhèn)壓下去的學潮的那一批支持者，即那一批在大學里“吃閑飯”的知識分子還處處被尊重、有面子得不得了，是多么讓人奇怪！甚至，社會并沒有因為這些人曾經(jīng)是學潮支持者就立時和他們劃清界限，讓他們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無處遁身，多么奇怪！甚至這些知識者依然一邊拿著政府的津貼，一邊在各大刊物上發(fā)表言論，理直氣壯地批判鎮(zhèn)壓學生的政府，多么奇怪！那些大學校務委員和教授對學生監(jiān)管不力，造成如此大的動作，竟不遠身避禍，卻“耀武揚威”找上門來拍著桌子問當局要學生，公然參加悼念活動，竟然也沒有政府清查他們，多么奇怪！那些知識者在對待學生鬧事、沖擊政府要員的態(tài)度上多么不同，但是他們在一點上永遠是戰(zhàn)友，即尊重公共話語空間的潛規(guī)則，關注時政，批判時政，成就了一個熱熱鬧鬧的“雜文時代”！——這是多么奇怪的賣國求榮的無能政府！

或許這一些并不是能用“文學的興衰總是與政治的興亡背著”來解釋的，也許真的把北洋政府妖魔化了？難道這個弱政府“縱容”了一個大社會？當然我們也不必再走向認同的另一極，認為那個時代是“天堂”——五四運動前后那段歲月，我并不認為如文史學者傅國涌在《五四時代是什么樣的時代》中所言是“值得生活、非常有魅力的時代”，其實孔慶東在《1921 誰主沉浮·后記》里也曾表達過大致相同的意思：“我很想生活在1921年，不論當一個革命者、一個藝術家、一個科學家，還是一個軍閥、一個商人、一個政客，似乎都挺有滋味的。即使做一個愚民，慘死于地震、洪水、饑餓、炮火，好像也并非有多么不幸?！盵3]類似的表述讓我頗受感染，是的，那是個亂世，但那是個出梟雄也出文雄的時代，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敢于為美好的未來高擎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旗幟，那個時代滋養(yǎng)出近現(xiàn)代以來唯一一批學貫中西的大師級作家，那個時代的商業(yè)精英對文化對知識的敬重是后世拿了博士文憑的大商也無法相比的，那個時代的政客在初成的憲法、國會和內(nèi)閣的框架下似乎歷史上第一次不敢說“皇權神授”……但是，如果因為“五四”的多元被遮蔽，五四的風采被涂鴉，五四的真精神被篡改，就認為五四時代“好到天邊兒去了”，那或許又暴露了知識者的天真吧？把它做了“夢中情人”無疑是隔著歷史塵埃的霧里看花。

閱讀《重回“五四”起跑線》使我稍稍了解什么是五四、什么是現(xiàn)代的涵義。我明白了，無論出世還是入世，都不應該忘掉塵世，不應該把理想建在天堂，一定要建在人間，建在中國堅實的大地上，看準了現(xiàn)實缺什么就“拿來”什么，多什么就“送去”什么。當然，就五四而言，拿來與送去之間也有許多失誤，有些地方矯枉過正，有些地方用力不夠，《新青年》在第一期《敬告青年》中呼吁“人權，平等，自由”，直到今天有學者還認為新時期剛剛解凍時的1980年所謂的“西單民主墻”形式，不僅是在支持四個現(xiàn)代化，也是在“呼吁第五個現(xiàn)代化，即加強民主建設”[4]！由此我想到“國情說”。有些學者一直清醒很多問題是被“國情論”搪塞過去了，例如李新宇的《“特別國情論”小史》[5]就讓我深受啟發(fā)：我們在不該“國情論”的地方拿它當了遮羞布，在該“國情論”的時候卻恰恰忘記了。

五四為什么被裝裱成各色匾額？“五四”真累了，它本來是要抖落掉歷史的重負，為中華民族的前行裝上“個性解放”和“民主自由”的雙翼，不料想?yún)s又負載了更多的歷史言說，這些“言說”或許會壓斷了“五四的脊梁”，或許能促它執(zhí)著前行？又一個“五四”過去了，作為一個讀書人，我非常感恩于國泰民安；又一個“端午”也過去了，它卻只剩下了一枚粽子的時尚言說！一個被消費文化思潮巨大的消融性所占據(jù)的時代哦——在說出這句話時，我卻又在想：是不是在很多事情上我們又拿消費文化做了替罪羊？物質(zhì)享有本身并沒有錯！私下總有一種感覺，一個知識分子分化與重組的時候到來了，就像20世紀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那些時候一樣，我們由觀察各方的行狀來觀察這個社會的轉(zhuǎn)型，或許這是一個絕好的歷史時刻。

作為侍弄文學為業(yè)的人，我當然希望“五四”只是文學的五四——單就文學來說，它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社團林立旗幟各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豪放激進婉約頹廢，語言實踐文體探索……或許某一天，“五四”只是屬于文學，浪漫而激越，正如我一如既往所信仰的那樣！

[1][2]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年8月，第43、49頁

[3]《1921 誰主沉浮》，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

[4]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第305頁

[5]載《揚子江評論》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