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蔣介石1926年3月制造的中山艦事件,長期以來人們多以“反共”、“抗俄”事件論之,而忽略了其“逼汪”的一面。實際上,“逼汪”,即逼迫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wèi)去職,取而代之,才是蔣制造中山艦事件的主要目的,才是這一事變的實質。
在蔣介石的史料中,有1926年3月26日由廣州乘中山艦赴虎門(位于珠江出??冢?月1日才從虎門返回黃埔的記載[1]。這時,距離中山艦事件發(fā)生不到一周,事變煙霧未散,塵埃未定,這個攤子怎么收?下一出戲又該怎樣演?這真是個萬眾矚目的關鍵時刻。蔣在虎門的言論、活動,理應值得史家的關注。然而,現下研究中山艦事件的著述,對蔣的虎門之行卻甚少提及;而蔣的這次不尋常的旅行,對他的逼汪、倒汪謀略的最終形成,又有密切的關系。
騎上虎背,跑近懸崖的蔣介石
1926年3月20日,蔣介石以中山艦有“異動”為詞,下令廣州全城戒嚴,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動軍隊,占領中山艦,逮捕共產黨員、代理海軍局長李之龍等數十人,包圍省港罷工委員會,收繳工人糾察隊武器,包圍蘇聯(lián)顧問的住所并收繳其衛(wèi)隊的槍械。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中山艦事件。這一四面出擊,對廣州政壇產生地震的事變,顯而易見是軍方對政府運作的武力介入。蔣搶占主動,先發(fā)制人的結果,是把自己擺到了輿論的聚光燈下,備受各方的質疑與指責。3月22日,在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臨時特別會議上,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國民政府主席、軍事委員會主席汪精衛(wèi)發(fā)了話,態(tài)度強硬地說:“軍事當局非奉黨的政治領袖命令,不得擅自行動?!盵2]蔣雖然軍權在握,然而事發(fā)之初,他的處境不利,日子并不好過。
蔣介石制造中山艦事件,按毛思誠編《蔣介石年譜初稿》所說,是因為“恨共產黨陷害”,或表述為“痛恨共產黨挑撥離間與買空賣空之卑劣行動,其欲陷本黨、篡奪革命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若不于此當機立斷,何以救黨,何以自救,乃決心犧牲個人,不顧一切,誓報黨國”。[3]初看起來,這件事的矛頭是指向共產黨的,然而,綜合分析從國民黨二大后至中山艦事件爆發(fā)前蔣介石的各種史料,可知蔣主要的打擊鋒芒,實際上是對著汪精衛(wèi)的。汪、蔣本來是政治合作伙伴,后來卻變成了權力競爭對手。從1926年初起,蔣對汪就懷有許多猜疑和不滿,內心充滿了怨恨。2月26日,因猜疑汪要引誘、起用王懋功(由第一軍第二師師長提拔為第七軍軍長),擔心王懋功倒向汪的一邊,為汪所用,蔣突然拘捕了王,公開向汪示威和發(fā)難。與此同時,蔣又懷疑汪要把他一腳踢出廣東。根據蔣自己后來公布的說法,就是因為懷疑汪與俄、共暗中聯(lián)手,要把蔣“劫持”到中山艦上,然后強送俄國海參崴,這才點燃了中山艦事件那根導火索。[4]然而,無論蔣對汪懷有多么深刻的怨恨,也無論蔣對汪的懷疑有沒有一點來由和根據,汪既然是國民黨中央及廣州政壇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汪的“最高”地位既然在不久前閉幕的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1926年1月)上再次得以確認,蔣把打擊的鋒芒對準了他,并且出動了軍隊,這就表明蔣選擇的是空中走鋼絲繩的高難度作業(yè),弄不好,他可能會讓自己跌落無底的深淵。蔣介石無異于騎上了虎背,行走于懸崖邊上,他不能不感到心虛。
更為難辦的是,蔣介石制造了事端,卻找不出什么證據。上面說到的汪與俄、共“劫持”蔣介石的那個故事,其實是蔣捕風捉影,是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他是心存疑慮在先,然后出兵捉人,繼而才去尋找罪證。他們滿城折騰,攪海翻江,卻連半點證據都沒找著。事發(fā)后的第三天(3月22日),蔣介石說:“這件事是否不利于我們黃埔,或不利于政府本黨,現在還未調查的確?!?月14日,蔣又說現在“尚未審明其真相”。4月21日,事情已經過去足足一個月,蔣仍然說“現在這事情還沒有十分明白”,“我也不能完全相信”。蔣當時指派前東征軍軍法處長馬文車負責審訊被疑搞“劫持”的李之龍,馬在他事后所撰的《中山艦事件的內幕》中說:“開庭提審二次,李之龍連稱冤枉,對所謂‘通同共產黨劫持蔣介石之事’,堅不承認?!焙髞?,蔣又加派戴貞纘(第二軍軍法處長)參與會審,經庭訊多次,仍無所得。馬于是致函蔣介石:“李案迭經會審,仍無充分罪證,原報告是否完全屬實,有待調查,擬先準保釋?!盵5]李之龍于4月14日獲得釋放。由是觀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劫持”,汪并沒什么把柄讓蔣抓著。
那時,汪精衛(wèi)對蔣介石是極其惱怒的。蔣3月21日傍晚去見他時,“見其怒氣沖天,感情沖動,不可一世?!蹦菚r,汪正臥病在床(從3月16日起已“病不能與”),頭暈目眩,連床都起不了。盡管病到這個模樣,但汪仍然要組織反擊,打算布置第二軍譚延闿、第三軍朱培德、第四軍李濟深聯(lián)合反蔣。[6]譚延闿甚至已經安排了專車,要到粵北去調兵。[7]聯(lián)合反蔣的槍聲,并非沒有打響的可能。蔣深知他的處境之危,毛思誠的書錄有他這時的言論:“政治勢力惡劣至于此極,尚何信義可言乎!”“孤苦伶仃,誰與為助,殊堪痛心?!薄敖袢辗街鲁寄孀硬傩闹#幘持?,若非親歷其境者,決非想象能及其萬一?!盵8]20日下午6時,俄顧問拉茲貢(奧爾金)往見蔣介石,發(fā)現蔣非常沮喪,心情很沉重。何香凝這時對蔣介石提出質問,蔣“竟像小孩子般伏在寫字臺上哭了”。陽翰笙的回憶錄寫道,這時的蔣介石“形容憔悴,面色枯黃”,痛哭流涕。鄧演達說蔣“神色沮喪”,甚至擔心他可能自殺。這些,都是蔣介石承受不了來自各方的壓力,快要撐不住,行將精神崩潰的表現。
然而,還沒過多少時間,事態(tài)卻出現了于蔣有利的變化。首先是蘇俄顧問團答應了蔣的關于撤換季山嘉、斯米諾夫等項要求,迎合了蔣的意愿,剛到廣州的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團(即布勃諾夫使團)否定了聯(lián)合反蔣的計劃。接著譚延闿、李濟深等人跟著轉變了口風,對蔣介石的所作所為,從反對變成了“均表贊成”。連蔣介石都對這一點感到意外,他說:“事前反對此舉者,事后奉余言為金科玉律,人心之變化,奈何如此其速耶?”這意外撿到的一分,對蔣介石來說,意義非同小可,使他初步擺脫了事發(fā)之初所身陷的困境。
盡管讓蔣介石一時占了上風,但是汪精衛(wèi)卻心猶未甘。他說:“我在黨有我的地位和歷史,并不是蔣介石能反對掉的!”[9]這話說得十分自信。3月23日,蔣介石具呈軍事委員會,內稱:“惟此次事走倉卒,處置非常,事前未及報告,專擅之罪,誠不敢辭。”“應自請從嚴處分”。[10]汪并不理睬他的這一套,隨即玩起了躲迷藏的游戲,宣稱他要“遷地就醫(yī)”。汪并致書張靜江(時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表示“不負政治責任”,跟著即“行蹤不可得”矣。史家楊天石認為,由于得不到俄人的支持,聯(lián)合反蔣計劃告吹,“23日,汪精衛(wèi)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遷地就醫(yī)’,不知所去?!?然而,蔣介石當時未必認為汪就這樣“泄了氣”。在蔣看來,看病就醫(yī)何必要躲起來,何須要宣稱“不負政治責任”?這難道不是以退為進,換一種手法同他較量嗎?不是欲借養(yǎng)病之機,利用他的政壇“最高”地位與影響,從容調動與整合他的政治資源,來與他比權量力,比試心智與左右事態(tài)的能耐嗎?對這一種看似消極的手段的威懾力,蔣十分警覺?!妒Y介石年譜初稿》寫道:“四時后,回省垣,訊汪行蹤不可得,后閱其致張人杰書,謂為疑渠、厭渠,是以不再負政治責任。公曰:人不可有虧心事,彼之隱私,不燭然可見耶?”“公曰”以下怨恨攻擊汪的文字,雖然在《民國十五年以前的蔣介石先生》一書中,已經刪去,但是蔣對汪的藏匿心存疑慮與恐懼,則是顯而易見的。
有樣學樣,蔣也玩起了躲迷藏
對于汪的藏匿,蔣應對的辦法是有樣學樣,向汪學玩躲迷藏。3月26日上午,蔣致書汪精衛(wèi),提出“請假”;并致函譚延闿、李濟深和宋子文(財政部長),說他也要“休養(yǎng)”去了。這一天的下午,蔣即稍稍離開事件的漩渦中心——廣州,乘中山艦到了虎門。
這就是中山艦事件中蔣介石虎門之行的由來。
蔣介石為什么要到虎門去?他在虎門搞了些什么名堂?研究中山艦事件,不應當放過這一細節(jié),不能不關注他的這次神秘的旅行。本文的寫作,中心意思就在這里。
幸好有毛思誠《蔣介石年譜初稿》和《民國十五以前的蔣介石先生》這兩本書,讓我們看到了不少內情。下面,根據毛氏公布的素材,并對比了兩本書內容的差異,我們排出了一張蔣在虎門的“行程表”,不厭其煩,有“文”必錄,以期一目了然地“復原”出蔣在這7天內的行蹤及其言論。
3月26日 下午,乘中山艦抵虎門,陳立夫隨行,留住沙角臺。
夜看書后睡。至三時,宋子文追至,述諸同志意,勸勿離此,公允之。
“公(指蔣,下同)曰:政治生活全系權謀,至于道義,則不可復問矣。[精衛(wèi)如此作態(tài),則其見陷之計顯著,可不寒心。]”
3月27日 上午,緣探海燈臺,縱覽寥天,茫無涯際,難解滿腔愁郁。
10時,由沙角啟輪,下午三時,抵東莞城,駐節(jié)于紅綿山莊,晚留住園莊。
諧縣署二十師部巡視,“公曰:學校規(guī)則不定,軍隊政治乏才,常務全體執(zhí)行委員會無期,政府產生多礙,此皆今日之重要問題也。”
公見官長學生,心少安樂。
3月28日 上午召見二十師官長訓話(稿無查)。
東莞中學開歡迎會,對學生講入黨意義。3時,由莞城回虎門,6時,到沙角。
“公曰:政局不速定,甚恐夜長夢多。精衛(wèi)始嗾王懋功背叛不成,繼挾教育長陷害又不成,毀壞余之名節(jié),離間各軍感情,鼓動空氣,謂余欲滅共黨,欲反政府。嗚呼,抹殺余之事業(yè),余所不恤,而其抹殺總理人格,埋沒總理系統(tǒng),仇黨賣黨,竟至如此,可不裂眥乎!”[11]
3月29日 上午,擬對時局意見書稿。
下午巡閱威遠臺,登其最高峰,由西臺回部。
4時,回沙角。再擬整理黨事意見書稿。
“因謂:幽谷清泉,嵐翠襲人,放眼周遭,海天一色。得此耶破鄉(xiāng)夢?!?/p>
3月30日 30日,上午擬準備北伐各稿。
登瞭望臺觀海樓。樓下有碑,為彭玉麟所建,興感前跡。
下午,乘船游蒲州及香山之萬頃沙。
4時后,回沙角瀕海臺?!耙驀@:目空四表,島嶼歷歷可數,地闊天長,風濤無極,誠一幅海景圖也?!?/p>
“公曰:只要王權在我,何事不可遷就,前次中央及政府,事事聽命于人,以致陷于被動地位,此非外人攫奪之咎,而精衛(wèi)拱手以讓之也?!?/p>
3月31日 體發(fā)熱。
張人杰來談,知汪行蹤仍無下落。
“因嘆:(汪)如此不負責任,豈成大事之所為,無怪總理平生誚其為書生,為調和派也?!?/p>
4月1日 公體溫未降。
上午公由虎門乘中山艦回埔。11時抵要塞部。
下午,各委員來議事。與各軍長商應對時局。
不就是躲起來玩嗎?汪潛蹤匿跡之后,蔣跟著也大聲說了句洋文SO CAN I(我也會)!說到玩,蔣真不愧是玩家,觀賞風景之余,還會來幾句文謅謅的“縱覽寥天,茫無涯際”,“幽谷清泉,嵐翠襲人”之類。誰說他只會抓槍桿子,而不會耍筆桿子呢?
游山玩水的背后
觀賞虎門風光當然不是蔣此行的目的。好了,下面我們要搞點考證,做一做提要勾玄、發(fā)幽抉隱的功課,對蔣虎門之行的隱秘,來點解讀。
第一,蔣介石虎門之行,是一次躲避風頭、窺測風向之行。蔣在虎門等到的第一個動態(tài)消息,是當天深夜(實際是3月27日凌晨)三時“宋子文追至,述諸同志意,勸勿離此”。也就是宋子文深更半夜追到了蔣住宿的沙角炮臺,帶來了某些“同志”的意見或建議,勸蔣介石不要離開。這段簡短的文字,首先讓我們讀出了如下的含義:原來蔣是帶著“離此”的打算而到虎門去的,說白了,是害怕剃不下這個頭,收不了攤子,因而想一走了之。想當初,即中山艦事件爆發(fā)前夕,蔣本來就有“赴汕避禍”的想法,3月19日下午帶著陳立夫坐車往碼頭去,就要搭船離穗了,“午后五時,行至半途,猛思‘我何示人以弱?’仍返東山”。[12]緊接著,才有中山艦事件的發(fā)動。聯(lián)想到這一點,當中山艦事件后遇到麻煩時,蔣再一次產生了“離此”的念頭,又想拍屁股一走了之,在他來說,這是很自然的。如果不是宋子文深夜追來,如果他沒有帶來了一些對蔣有利的消息或意見建議,并作了一番“勸”說,蔣會不會在第二天或稍后又離開虎門,遠走高飛了呢?這就足以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矣。如果真的是那樣,后來的歷史,將是另外一種面貌了。這樣看來,宋子文的深夜追勸,乃是影響中山艦事件走向的一個帶關鍵性的細節(jié)?;仡欉@段歷史,不應當忽略這一點呵。
當時,蔣是在中山艦事件的煙云尚未消散,事態(tài)還不明朗,塵埃遠未落定的時候啟程到虎門去的。雖然因俄人及譚、李等軍人的退讓使他擺脫了最初陷身的困境,但汪精衛(wèi)的“失蹤”,又使他面臨著新的危機。汪到底要干什么?汪的人脈究竟有多廣?特別是周旋于汪、蔣之間的文臣武將們,他們認準的是東風還是西風?所有這些,蔣都還沒有搞清楚。到虎門去,一是要離開漩渦的中心,躲過風頭火勢;二就是觀測風向,捕捉機會。宋子文半夜追來,“述諸同志意,勸勿離此”。有這幾個字就夠了,讓蔣一下子摸著了河底的石塊,探出了深淺,讓他看到了機會和希望。這對蔣此后的行止,當然有著決定的意義。
到虎門的第二天(3月27日)下午,蔣介石從沙角坐船到了東莞城,巡視第二十師,28日上午對該師官兵訓話。這個師,成立于1926年1月9日,原稱教導師,由黃埔軍校教導團擴編而來,是蔣一手掌控的部隊,由王柏齡任師長,劉峙任副師長兼參謀長,2月18日改稱第二十師,直屬于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之下。很顯然,蔣是在聽了宋子文的深夜追勸、并接納了他的意見(“公允之”)之后而作出巡視部隊的舉動的。他28日對部隊官兵所作的訓話,講的應當是有關中山艦事件的“內幕”,是在內部打招呼。那篇講話記錄稿未能收錄于毛思誠的書中(“稿無查”),可能就是因為里面有著未便公開的內容(如猜疑、怨恨、攻擊汪等)。巡視部隊的舉措,表明蔣已經打消了想要離開廣州的念頭,決心繼續(xù)采取強硬的手段與汪對著干。
第二,在虎門,蔣介石對汪作了政治總清算,上綱定性,將汪的問題上升為敵我問題。毛思誠的《蔣介石年譜初稿》一書,記載了蔣在虎門短短幾天內針對汪講的四段話(3月26日、28日、30日、31日)。蔣指責汪:一、玩弄權謀,不講道義,見陷之計顯著;二、毀壞余(蔣)之名節(jié),離間各軍感情,鼓動空氣,仇黨賣黨;三、拱手讓權,事事聽命于人;四、不負責任。而措辭最為尖銳而嚴厲的,則是3月28日的那一段“公曰”,這稱得上是蔣氏的“倒汪綱領”,除了“挾持”蔣送海參崴一事還沒講出來之外,汪的所有的“罪名”,幾乎都被數落出來了。應當指出,這幾段點了汪的名字而肆加批判、攻擊的“公曰”和“因嘆”,在《民國十五年以前的蔣介石先生》一書中,已經刪得一干二凈,了無痕跡,但這正好說明,這些東西就是蔣的內心深處的隱秘,是他虎門之行的要害所在。青史昭昭,識者可鑒。在對汪的政治清算和上綱定性中,蔣給汪戴上了一頂“仇黨賣黨”的大帽子。對照楊天石引述的蔣的“日記”,這四個字的“日記版”是“叛黨賣國”,帽子大得更加嚇人。至此,汪被推向敵對的一面,成了必被打翻在地的對象。這還不夠,蔣又加了句感情色彩至為濃烈的“可不裂眥乎!”反汪、倒汪之心,真可謂溢于言表矣。
誰都知道,蔣介石本來是擁汪的。1925年7月廣州國民政府成立時,汪精衛(wèi)之所以能坐到國府主席的位置上,除鮑羅廷的因素之外,與蔣的支持是分不開的?!傲伟浮卑l(fā)生后,汪、蔣密切配合,以查辦“廖案”為名在廣州攪風攪雨,聯(lián)手排胡(漢民)、逐許(崇智)。直到反擊西山會議派時(同年11月后),他們還是攜手合作、互相配合的。國民黨二大汪的“最高”地位的再次確認,其中也有蔣的一票。二大之后,蔣對汪從擁護變成了猜忌和怨恨,在毛思誠的書上,從這時開始不時出現了對季新(汪)的怨憤之言,但直到中山艦事件前,說得最重的一句,還只是埋怨汪“受讒已深,無法自解”(3月14日),并未把他推到敵對方面去。蔣、汪裂痕的產生,按蔣的說法是汪存心要迫害他,一腳踢開他。然而,從當時的事態(tài)看,汪是絕對看好了蔣,并對蔣寄予厚望的。1926年春初,廣州政局風波迭起,尤其是西山會議派在北京另立中央,宣稱停止廣州中央黨部職權,公開對汪說“不”。這一類問題無異于讓汪處于“周身蟻”的困境,日子過得很不舒暢。按照常理,在這樣的時候,汪只會更加依賴蔣,一心拉攏蔣,而不至于存心踢開他,更不至于暗中迫害他。2月中旬,當汪知悉蔣要辭去軍委委員及廣州衛(wèi)戍司令職時,即致函蔣介石,表示“甚為惶惑”,并說“因兄糊涂,致弟辦事困難,則兄必不吝改過”, 極力要穩(wěn)定蔣,拉住蔣。[13]然而,蔣、汪關系的裂痕卻無可彌縫,終于導致了中山艦事件的爆發(fā)。如果說,中山艦事件本身存在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蔣肇事的矛頭雖然是指向汪,但在開始的時候或許還沒有具體明確的目標,還只是見招拆招而沒有通盤計劃的話,那么,蔣在虎門對汪指名道姓的政治清算,則意味著蔣的意識已經越出了朦朧,已收攏了目標,決心要拉汪下臺,取而代之了。3月28日的“公曰”,是人們認識中山艦事件性質的一把鑰匙,這一天,也可以視為中山艦事件之終于成為倒汪之臺、奪汪之權事件的轉折點。
第三,蔣在虎門的活動,還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如“陳立夫隨行”和“張人杰來談”等。陳立夫當時任蔣的機要科長,事過境遷之后,他發(fā)表《北伐前余曾協(xié)助蔣公作了一次歷史性的重要決定》一文,當中說:3月19日當蔣坐車往碼頭,準備乘船出走時,是他在車上勸蔣留下來干,說“有兵在手為什么不干?”蔣于是幡然而悟,半途返回,繼而策劃了這次事變。張靜江(人杰)也是蔣制造中山艦事件的支持者和幕后推手,他曾于3月25日到廣州見蔣介石,說蔣“臨機應變”,“極稱為天才”。此外,陳肇英在他的《八十自述》中自稱,蔣3月19日也采納了他的“反擊”的建議。以上三人,陳立夫是蔣虎門之行的“隨行”者;陳肇英是虎門要塞司令,坐鎮(zhèn)于虎門;而張靜江則拖著病腿(不良于行)而來,于3月31日與蔣面談。這幾位政治謀士此時影子般地不離左右出現蔣的身邊,當然不是來陪他觀賞風光的,而是來為蔣建言獻策,以左右事態(tài)的變化,駕馭局勢的走向。換言之,是對倒汪密謀的政治參股,對權力角逐的智力參與。
總而言之,蔣介石的虎門之行,是一次極不尋常的旅行。經過虎門一周的觀測與運籌策劃,蔣介石進一步掌控了中山艦事件的走勢,更加明確、堅定地要以他手中的軍事實力和政治謀略,去挑戰(zhàn)汪的“最高”地位。
反共還是倒汪,蔣對此早有自我解讀
4月1日上午,蔣介石結束了他的虎門之行,乘中山艦回到了黃埔。
在此之前,《廣州民國日報》已于3月29日登出《汪主席最近之病況》,其中說:汪“胃甚強,能安睡,精神亦佳,大約十天之內,便可痊愈”。然而,過了兩天(3月31日),汪卻致函蔣:“今弟既厭銘,不愿與共事,銘當引去。銘之引去,出于自愿,非強迫也?!笔聭B(tài)撲朔迷離,蔣的“政局不速定,甚恐夜長夢多”之憂慮,自然難于消解。因此,從虎門回到廣州后,蔣的當務之急,就是想方設法阻汪復出,防止汪卷土重來,東山再起。
往后,事態(tài)發(fā)展的軌跡就一目了然了。
4月2日,鄧演達與蔣談話,指責蔣中山艦事件“疑近于反革命行動”,蔣卻“厲聲”說:“革命黨應事事以革命行動出之”,態(tài)度強硬,完全沒有了他在事發(fā)之初一度公開作出過的“自請?zhí)幏帧钡淖藨B(tài)。4月7日,《廣州民國日報》登出《曾仲鳴談汪主席病狀》,謂汪“病勢日就減輕”,放出汪即將復職的風聲。汪并此時致函張靜江,表達了“欲出”之意。事實說明,直到這時,汪還未完全“泄了氣”,他依然有所動作,仍想有所作為。蔣介石當天的“日記”寫道:“接精衛(wèi)兄函,似有急急出來之意,乃知其尚欲為某派所利用,不惜斷送黨國也。嗚呼!是何居心嶼!”于是,蔣加大了逼汪的力度,于4月9日致汪一函,大打筆墨官司,糾纏“其果弟疑兄而厭兄乎,抑吾兄疑弟而厭弟乎?”不但與汪爭辯誰是誰非,還給汪加了許多惡名,骨子里是拒汪復出,極力堵塞汪的出路。16日,在汪缺席的情況下,蔣一手策劃召開中央黨部、國民政府“聯(lián)席會議”,“推舉”譚延闿為“政治委員會主席”,蔣介石為“軍事委員會主席”,公開奪去了汪的職位。21日,蔣在黃埔軍校發(fā)表長篇講話,對汪作了全面的批判攻擊。這篇講話,實際上就是3月28日那段“公曰”的添油加醋,進一步發(fā)揮,只是未點名而已。4月底5月初,從海參崴返穗的政治總顧問鮑羅廷,在與蔣多次談話之后,在蔣、汪對峙的兩極中,明確倒向了蔣的一邊,確定他們此后在華工作的方針就是“聯(lián)蔣”。至此,汪陷于孤立無助,遂于5月11日悄然離粵,敗出廣州政壇。蔣介石終于實現了他的逼汪去職,倒汪之臺的目的。
對蔣制造的中山艦事件,歷來不乏看得穿其本質的明眼人,如譚延闿當時曾對陳公博指出:“什么[反對]共產黨,這是介石反對汪先生罷了!”[14]然而,長期以來也確有不少人為其表象所迷惑。當年3月24日,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團團長布勃諾夫在廣州蘇聯(lián)顧問團全體人員大會上作報告,說中山艦事件“無非是一次針對俄顧問和中國政委的小規(guī)模準暴動”,[15]即認為它是反對俄顧問和從事軍隊政治工作的中共黨員的。中共中央領導人陳獨秀,當時也認為這一事件的鋒芒是對準共產黨的,為此,陳獨秀曾致信蔣介石,對蔣4月21日講話中提到的幾個問題(王懋功事件等)逐一辯解,極力否認共產黨有“倒蔣”的陰謀。對陳獨秀的這封信,蔣直截了當地說:“我絕不承認三月十八日那天的事件,共產黨有什么陰謀在內……所以今天,我可以再聲明白:三月二十日的事件,完全與共產黨團體是沒有關系的!”[16]蔣的話中之話,是陳獨秀你對我講的話別對號入座,別代人受過,我要整的,實另有其人。
謎底,是蔣介石自己拆穿的。1926年秋北伐戰(zhàn)爭開始后,廣州等地刮起大規(guī)模的“迎汪”風潮,要把在中山艦事件中被迫離職、遠走海外的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wèi)“迎”回來,目的是迎汪抑蔣,抵制和削弱蔣的權力。這讓蔣傷透了腦筋。9月間,當“迎汪”呼聲節(jié)節(jié)高漲時,蔣介石在武昌城下對加倫(俄顧問)、蔣先云(共產黨員,蔣當時的秘書)等,講過一段“心里話”。據蔣先云事后的轉述:“去年出師武漢,在李家橋前線,因為民眾有擁汪的呼聲,他(蔣介石)恐怕民眾擁汪,親身對我們講,要我們阻止那種運動。他并說去年三月二十日事件,并不是國民黨與共產黨之斗爭,乃是他與汪精衛(wèi)之斗爭。”[17]那時,鄧演達、陳銘樞、陳公博等在李家橋前線,也聽蔣講過類似的話。[18]可見,對中山艦事件的反汪實質,蔣早有明晰的自我解讀。
當汪執(zhí)掌廣州國民政府時,蔣是汪團隊重要的一員。政府的大政方針(包括對俄、對共等),蔣參與制定,貫徹執(zhí)行,并且是左右政局的鐵腕人物,無論對錯成敗,蔣自有其責任在焉。故蔣對汪的斗爭,并非政治觀點的對立,并不含有意識形態(tài)的意味。臺灣李敖、汪榮祖在《蔣介石評傳》中說,“據我們分析,不能把蔣介石的‘意識形態(tài)’看得太認真,因為他本人沒有一貫的主義與信仰?!惫P者對此甚以為然。身為軍事將領,蔣當時的反汪,就是軍權的濫用,說白了,是對中國國民黨、國民政府、國民革命軍的最高領導人發(fā)動突然襲擊,是以武力改變國民政府組織和驅逐政府首腦的行為。在蔣本人來說,這是以槍桿子為后盾,沿著不正當與非程序的小道,去攀登權力的頂峰。汪當然無足道者,但歷史就是歷史,中山艦事件的上述性質,并不因汪當時或后來的表現而改變。
[1]毛思誠編《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第八編,第88頁至第91頁,香港龍門書店1965年印行;毛思誠編《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51至第553頁,檔案出版社1992年出版。謹按,《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初版于1937年3月)實為《蔣介石年譜初稿》(原題《蔣公介石年譜初稿》)之刪節(jié)本,“年譜初稿”保留了蔣親筆增刪修改的文字,值得重視。本文敘述蔣在虎門的言論、活動,對以上兩書的內容作了比校,并參考了其他有關蔣的資料。
[2]《中國國民黨第二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委員會會議錄》,轉引自《中華民國史事紀要》(1926年1月至7月),第255頁。
[3]《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47頁。原書注:這段文字經蔣介石親筆修改。
[4]1926年4月21日蔣介石訓話,《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76頁。原書注:蔣在他的訓話記錄稿上親筆加上一段文字,內有“預定是日待我由省城乘船回黃埔途中,想要劫我到中山艦上,強逼我去海參崴”。
[5]馬文車《中山艦事件的內幕》,引自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委員會等編《中山艦事件》,1981年印,第189至190頁。
[6]參見楊于石《中山艦事件之后》、《中山艦事件三題》等文,見《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
[7]方鼎英:《我在軍校的經歷》,載《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黃埔軍校》,文史資料出版社1984年版,第78頁。
[8]《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48頁。
[9]陳公博《苦笑錄》,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
[10]《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50頁。
[11]楊天石《中山艦事件之謎》引述蔣3月28日的“日記”,此段文字有所不同,最后的幾句為:“消滅總理系統(tǒng),叛黨賣國,一至如此,可不痛乎!”見《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頁。本文以下引述蔣的“日記”,均轉引自楊天石文。
[12]《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50頁。
[13]汪精衛(wèi)致蔣介石函,1926年2月14日,《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37頁。
[14]陳公博《苦笑錄》,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頁。
[15]《布勃諾夫在廣州蘇聯(lián)顧問團全體人員大會上的報告》1926年3月24日,《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3),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頁。
[16]蔣介石《校長訓話》,1926年6月28日,引自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委員會等編《中山艦事件》,1981年印,第238頁。
[17]《中央軍校各期學生昨日舉行討蔣大會》,1927年4月23日《漢口民國日報》,見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黃埔軍校史料》,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4頁。
[18]陳公博《苦笑錄》,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44至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