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來了。
每一年的冬季都似曾相識:寒風呼呼地吹,大雪紛紛地飄。雪花落在地面上并不融化,而是一層疊一層,堆起厚厚的積雪。如果這積雪被車輛或行人壓平,就成為滑溜溜的冰,大地,就變成一個極大的溜冰場。
寒冬的到來總是令我興奮,但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樣。早上不是鬧鐘,而是我自己醒來??纯创差^的鐘,已經(jīng)七點四十分了。指針還在嘀噠、嘀噠認真地走著,看來昨晚媽媽并沒有給我上鬧鐘。是她忘了嗎?媽媽是個細心的人,不會忘掉任何一件事。
我起床,沒有聽見媽媽像往常一樣喊:“伊萊快點,不然飯菜都涼了?!?/p>
我拉開房間的門:客廳并沒有擺上熱氣騰騰的早餐,爸爸媽媽臥室的門也緊閉著,他們還沒起床嗎?今天真是奇怪。
“爸,媽,”我喊道,“你們在嗎?”
“在……”爸爸迷迷糊糊的聲音,“是伊萊嗎?這么早起來干什么?”
早?都七點四十五分了。“早餐呢?”我問,“上學要遲到了。”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上學?”媽媽的聲音,“老師恐怕都走光了吧?算了,今天你就呆在家里吧,媽媽都不上班了?!?/p>
媽媽的工作就是幫助爸爸管理他那個小小的出版公司,她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是,她怎么會不去上班呢?
“那你們睡吧,”我懂事地說,“我去街上買早餐,再見!”
“再見,”爸爸說,“早點回來?!?/p>
我聽見媽媽對爸爸嘟噥:“還用你說?學校肯定不開課了,我估計咱們伊萊不用半個小時就會回來?!?/p>
昨天,我們確實有一堂語文課沒有上,因為語文老師走了。但僅過一天就停課了,似乎太夸張了一點。
我打開房門,迎著刺骨的寒風走出去。
外面是冰雪世界,一片銀妝素裹。大地是白色的,天穹是白色的,天空中飄飄蕩蕩的,也是白色的雪花。以前的冬季,總有志愿者上街鏟雪,但今年卻反常的沒有。于是大雪堆積在街道上,任汽車軋過,形成厚實的冰層。
學校遠,我上學必須乘公共汽車。但今天因為積雪,公車都停開了,車站上冷清無人。我只好邁開雙腿,向?qū)W校走去。我估算著大概要走三十分鐘,而八點鐘就要上課,今天肯定要遲到了。
街上汽車不多,開得比蝸牛還慢。摩托車也好象變成了四個輪子:兩個原裝輪子,另兩個,是騎車者的雙腿,分開支撐著地面,生怕一個不當心連車帶人摔倒?!八淖愣αⅰ贝_實有效,滑倒的摩托車不多,但撞到路牙上的可不少。因為只要摩托車的龍頭一歪,即使剎車,車子也不能馬上停下來,而是無可奈何地向前滑去,最后嘩啦一聲,人和車都倒在路上。
自行車更危險,輪子窄不說,因為不能擰擰油門就產(chǎn)生動力,不得不一只腳蹬車,另一只腳摩擦著地面。如果是等邊三角形的“三足鼎立”,也許穩(wěn)定性還高一些,但騎車者只能做到“等腰三角形”,一個不小心,就會咣啷一聲摔倒在地。摔倒者馬上爬起來,自嘲地哈哈大笑。
相對來說,走路就安全得多,但速度也快不起來。我會溜冰,不禁忍不住雙腿用力向前一滑——嘿,一下就溜出去好幾米!這真是個好辦法,我邊走邊滑,很快就走過了一半的路程。
此時我身上已經(jīng)熱得冒白氣了,雖然沒吃飯,也不覺得寒冷。經(jīng)過一家早早開門的電器商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我停下了。寒冬中的暖流,如同盛夏中的清風一樣可人。
電器商店門口站著很多人,我想一是為了取暖,二是為了看電視。
電器商店里最招搖的是那臺豪華純平電視,播放著早間新聞。
“大家好,”播音員聲音洪亮,“現(xiàn)在播送有關(guān)時間旅行的最新消息?!?/p>
“時間旅行”是我們這個年代最熱門的話題了。我擠了進去,在人群中好暖和啊!
播音員說:“大家還記得三年前嗎?作為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吃螃蟹者’,超級大富翁夏文先生乘坐‘時光飛船’,進入一千年后的富裕年代。當時人們還對此舉表示懷疑:既然已經(jīng)富可敵國,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去一個陌生的年代呢?”
我想起來了:三年前確實有一個大富翁花了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巨款,移居到富裕年代。這是那年的爆炸新聞,由此而產(chǎn)生了“富裕年代移民公司”這一新鮮事物。但此事對老百姓的生活影響不大,因為移民費用太高,且后果難料。
那么,今天就要揭曉這個謎底了嗎?
“請回味一下當年的錄像?!辈ヒ魡T說。
電視屏幕上顯示出三年前的錄像:大胖子富翁向眾人揮揮手,半是興奮半是擔憂地彎腰鉆入“時光飛船”。眾人退后,“時光飛船”運轉(zhuǎn)起來。嘭的一聲,“時光飛船”被一團藍色的電光籠罩;接著嗤啦一聲,電光中的“時光飛船”不見了。電光散盡,再也沒有大胖子富翁的蹤影。眾人悵然若失。
畫面切回到播音員,“現(xiàn)在,由于時空穿梭技術(shù)的完善,我們的記者終于可以躍遷到一千年后的富裕年代,對大富翁進行跟蹤采訪了!”
播音員對導播一點頭,畫面切換到最新型的“時光飛船”內(nèi)部。里面很狹窄,兩排長椅上坐著四名記者。發(fā)現(xiàn)鏡頭對準自己,一名記者亮出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媽媽我愛你,我還會回來?!?/p>
我身旁的觀眾們都笑了。我也跟著笑了一下,笑聲很短促。我太關(guān)心記者的命運了。
“倒計時開始,”電腦機械的聲音說道,“十、九、八、七……”
嘭的一聲,記者們被藍色電光籠罩,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無蹤。電視畫面黑了片刻,然后亮起來。四名記者已經(jīng)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準確地說,是陌生的“年代”。在這里,建筑物全是合金澆鑄,找不到磚墻的痕跡;天空中飛翔著奇形怪狀的飛行物。
“我們到了,”一名記者對著攝像機說,“跟我來,我們?nèi)ゲ稍L大富翁夏文?!?/p>
記者們叫了一輛空中出租車。司機說,這是“超時空汽車”,只要說出目的地,瞬間就能躍遷到達。當然,如果你想欣賞一下城市全景,也可以像一只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地翱翔。只聽嘭的一聲,藍光閃過,他們已經(jīng)來到一棟豪華的金屬城堡前。
下了車,記者按門鈴。
“你好,請問你找誰?”一個金屬的女聲問道。毫無疑問,這是城堡的中樞電腦,俗稱“電子管家”。
“我們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先鋒電視臺’記者,想追蹤采訪大富翁移居富裕年代后的生活情況?!?/p>
“請他們進來?!币粋€沉穩(wěn)的男聲說道。
門開了,四個記者走進城堡。他們前后左右地觀望,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確實,城堡太豪華了,用“金碧輝煌”來形容絕不為過。
“你們好,”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迎上來,“歡迎光臨我的‘富裕城堡’。”
“你的?”一個記者問,“這城堡應該是夏文先生的吧?”
“我就是夏文?!?/p>
“你?”四個記者的臉上同時顯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據(jù)我所知,夏文先生移居富裕年代時,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翁,而你……”
“才三十多歲,是嗎?”年輕男人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別忘了我生活在一千年后!在這個富裕年代里,科技非常發(fā)達。只要你花錢購買‘納米健康機器人’,植入自己體內(nèi),成萬上億肉眼看不見的納米機器人就會勤勞地清除你體內(nèi)的垃圾,再造你衰老或遭到損傷的器官。這樣,我就返老還童了,由七十歲變成了三十歲。其實我還可以變得更年青,但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看起來讓人不放心,所以我就預定自己的年齡為三十五歲,果然,納米機器人做到了!”
“真是神奇呀!”記者們說,“您想跟電視機前的觀眾,也就是一千年前的觀眾們說點什么嗎?”
“快來富裕年代吧!”大富翁張開雙臂,“這里雖然不是遍地黃金,但這里勝似遍地黃金!”
啪的一聲,電視屏幕突然黑了,大家驚訝地叫起來。一個店員板著臉走出來,“你們又沒錢去富裕年代,看什么看?我看你們是想沾點暖氣的光!”
原來是店員不滿意把電視關(guān)了。反正新聞已經(jīng)看完,我急急忙忙往學校趕。來到校門口我抬腕一看:糟糕,已經(jīng)遲到十分鐘!
“張大爺對不起,”我主動跟門衛(wèi)說,“我簽個名吧?!?/p>
“不用了,”張大爺擺擺手,“反正今天也不上課?!?/p>
我一愣,“什么,不上課?”
“對呀,”張大爺說,“好多老師都移居到富裕年代去了,沒有老師,這課還怎么上?”
“可是,”我懷疑道,“移居富裕年代需要很多錢的,老師們普遍沒有錢……”
“你說的是三年前,現(xiàn)在‘富裕年代移民公司’的成本已經(jīng)收回,價格也就降下來了。很多老師砸鍋賣鐵湊足了錢,拎著行李就到富裕年代去了?!睆埓鬆斦f著,嘆了口氣,“唉,是呀,我們這個年代人口多,經(jīng)濟不發(fā)達,一樣的教書,在富裕年代能拿咱們年代一萬倍的工資,人家老師能不走嗎?可惜我這個看門老頭,沒趕上好時候啊!”
看來真的上不成課了,但我看見鉛灰色的天幕下,教室里都亮著燈。有燈就有人。
我匆匆跑進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我沒有喊“報告”,因為講臺上沒有老師。教室里很靜,同學們幾乎都沒有看書,卻也不說話。有幾個座位空著,難道那些同學也去了富裕年代?
一會兒,數(shù)學課代表跑進來了,口鼻里噴著熱氣。
“課上不成了,”他氣喘吁吁,“其他老師說,昨天下午,數(shù)學老師移居到富裕年代去了?!?/p>
教室里像開了鍋,同學們都哇的一聲叫起來。是的,數(shù)學老師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他沒有老師的架子,上課輕松又幽默,人也顯得非常樂觀??删褪沁@樣一個樂觀的人,也會離開自己的“母年代”,迫不及待地移居到陌生的富裕年代嗎?
看來,誰都無法抵擋金錢的誘惑啊!
或許,不是金錢,而是機遇的誘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但是現(xiàn)實卻逼得你承認自己“與眾相同”。所以大家都會這樣想:在富裕年代,我就會脫穎而出吧?
你不了解一個時代,就會想當然地認為它美好。等你去了,也許那里確實美好,但也許它一點也不好。
我正胡思亂想著,倪晨跳上了講臺。
“同學們,”他大聲說,“既然數(shù)學課上不成了,我們不妨開個聯(lián)歡會吧!”
“聯(lián)歡會?”同學們?nèi)缕饋?,“為什么開?”
“為了……”倪晨的語調(diào)突然降低,“為了我即將離去……”
“你?”很多同學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你到哪里去?”
“富裕年代?!蹦叱空Z調(diào)沮喪。
“倪晨啊倪晨!”倪晨最好的朋友,于健站起來說,“想不到你也成為了金錢的俘虜!”
“我也不想走啊,”倪晨說,“可是我父母說留在這個年代沒有前途,不如到富裕年代去碰碰運氣。他們要走,難道我能一個人留下來嗎?”
“別怪倪晨了,”我說,“既然他非走不可,我們?yōu)槭裁床豢炜鞓窐返厮退吣?咱們開聯(lián)歡會吧!”
我們搬桌子弄椅子,弄得教室里鬧哄哄的。居然沒有人來管,因為校長和教務主任早在兩天前就移民了。
聯(lián)歡會臨時舉行,同學們都沒有準備節(jié)目。我們就玩最常見的“擊鼓傳花”,鼓停時花在誰手中,誰就表演節(jié)目。我們沒有鼓,就敲桌子;我們沒有花,就傳課本。后面幾節(jié)課都沒有老師來,我們就一直不停地擊鼓傳花,幾乎讓每位同學都表演到了。大多數(shù)同學只能哼兩句歌,還跑調(diào)。只有我表演了一段孔雀舞,贏得滿堂喝彩。這孔雀舞還是我上幼兒園的時候阿姨教的呢,想不到中學倒用上了。
最后,是倪晨作“離別報告”。他吸了很長一口氣,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同……同學們,”他說,“我……舍不得離開你們啊!”
話沒說完,倪晨就哭了。
這個足球場上的健將,這個班級中的優(yōu)秀生,此刻再也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的傷感,讓淚水不受控制地宣泄出來。目睹這一情景,我心里冒出一個詞:“大雨滂沱”。
倪晨哭,同學們也跟著哭。聯(lián)歡會聯(lián)歡了半天,最后成了“悲傷會”。
一放學,我就背著書包拼命地跑,跑出這所傷心的學校。街上還是冰雪世界,我跑了兩步就摔了三跤。我不跑了,小心翼翼地行走?;氐郊依铮掖舐曊f:“我回來啦!”
沒有人應答。
我奇怪了:媽媽不是不上班嗎?他們到哪里去了?
他們哪里也沒去,爸爸躺在臥室的床上看電視,媽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聲不響??諝庵袕浡还苫鹚幬秲骸N也桓叶嗾f話了,我知道家里肯定剛剛發(fā)生過一場“家庭戰(zhàn)爭”,我回來的不是時候。
二
我的家庭一直是幸福和睦的,但自從越來越多的鄰居移居富裕年代,爸爸媽媽的爭吵就開始了。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時候不能直接問原因,否則很可能引發(fā)另一輪爭吵。
“我……回來了?!蔽倚⌒囊硪淼卣f著廢話,“媽媽,你沒上班嗎?”
媽媽的話里帶著火氣,“上什么班?”
“那爸爸呢?”我循序漸進,“他是自己的老板,也沒上班?”
爸爸的私人出版公司規(guī)模雖然不大,業(yè)務還挺多。如果一天不在,按他的話說,就會“亂翻了天”。
“問你爸爸去!”媽媽把臉偏向一邊。
爸爸正在看電視,聚精會神。
“爸,”我輕聲說。
“伊萊啊,你回來啦?!卑职诸┝宋乙谎?,“我光注意看電視了,沒留意你?!?/p>
“您怎么……沒上班?”我問。
“上了,回來了?!卑职值幕卮鸷芎喍獭?/p>
“為什么?”
“因為沒事可做呀,”爸爸終于把腦袋轉(zhuǎn)過來,“我的出版公司里一共有十二個職員,現(xiàn)在跑了八個,你說還怎么干活?”
“再說,”媽媽在客廳里插嘴,“我們年代的人都跑光了,你爸爸印出書來,給誰看?”
“老婆的話總是有道理?!卑职植慌c媽媽正面交鋒,“所以,我就回來嘍?!?/p>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么說,爸爸……沒工作了?”
“是啊,”爸爸輕描淡寫。
“這就是我跟你爸爸爭執(zhí)的原因!”媽媽總不忘關(guān)鍵的時刻插上兩句,“既然沒工作了,我就跟他說:你看大家都移民到富裕年代了,咱們也去吧??赡惆帜莻€榆木腦瓜,居然不同意!”
總算引出真相了,原來是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