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敦煌所出《修文殿御覽》寫卷,是著名的類書佚卷,不少學(xué)者對它作過校錄,今重作董理,于前賢誤校、漏校者,擇其要者補正若干。
關(guān)鍵詞:修文殿御覽;敦煌本;???/p>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1-0092-04
《修文殿御覽》,首尾殘缺,存272行。該寫卷是我國學(xué)人最早見到的敦煌寫本之一。羅振玉于1911年率先將該卷公布于《國學(xué)季刊》,以之為《修文殿御覽》之殘存者。劉師培亦于是年在《國粹學(xué)報》第78期上發(fā)表《敦煌新出唐寫本提要·古類書殘卷之一》,亦以之為《修文殿御覽》。羅氏于1913年又以珂羅版影印此卷于《鳴沙石室佚書》中,并撰提要予以詳考。為寫卷錄校的,有洪業(yè)《所謂修文殿御覽者》(后簡稱“洪氏”)、王三慶《敦煌類書》(后簡稱“《類書》”)及黃維忠、鄭炳林先生《敦煌本(修文殿御覽)考釋》(后簡稱“《考釋》”),皆精思博辨,多所匡正,然難免有誤校、漏校之處。筆者在前賢校讀的基礎(chǔ)上,反復(fù)籀讀,亦有所得,茲擇其要者刊布于此,敬祈方家指正。
(1)露眼黑精,故遠視(第4行)。
洪氏校語云:“李善注《文選》鮑照《舞鶴賦》引《相鶴經(jīng)》日:‘露眼赤睛’;又引曰:‘露目赤睛’?!薄额悤穼ⅰ熬弊咒涀鳌熬Α保T疲骸啊Α鳌?據(jù)諸引書改正。”《考釋》直接將“精”字錄作“睛”。
案:《說文·目部》:“嘻,目童子精也?!倍斡癫米ⅲ骸熬^精光也,俗作睛?!秉S金貴云:“‘睛’本作‘精’,始見于戰(zhàn)國文獻。按,字從青聲,青聲有清亮義,水之清亮為‘清’,米之清亮(純)為‘精’,天之清亮為‘晴’,眼之清亮為‘睛’。故‘睛’之本義當為精光、視力?!瘪R王堆《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五行》:“不仁,思不能?!闭碚哒J為“睛”是“精”的假借字。古佚書抄寫于秦末漢初,說明早于《說文》成書300多年前“睛”字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帛書《相馬經(jīng)》云:“玉中又瑕者,艮精也……中匿者,艮精也?!闭碚哚尅棒蘧睘椤把劬Α保梢姟熬Α弊蛛m已產(chǎn)生,當時并不將它作為“眼睛”之“睛”使用,而且似乎此字并沒有流傳開來,因而《說文》沒有收錄此字,至《玉篇》方始收入。胡吉宣云:“‘睛瞳’本作‘精童’,從目為后起分別文?!蓖踉坡吩疲骸皷|漢魏晉時期仍多用‘精’表眼目之義?!辈⑶伊信e了很多典籍寫作“精”的例子。所以寫卷作“黑精”,“精”用的是本字,不能改成“睛”。
《類書》謂“據(jù)諸引書改正”,據(jù)其前面校語,所謂的“引書”是指《御覽》(指《太平御覽》)與《初學(xué)記》,但《修文殿御覽》早于《初學(xué)記》,更早于《太平御覽》數(shù)百年,只能是《初學(xué)記》與《太平御覽》引用《修文殿御覽》,不可能倒過來,那么這“引書”兩字的表述就是不正確的。而且我們所見到的《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都是后世傳刻本,并非原本,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是不能拿后世傳刻本來改動早期的寫本的。
(2)鸞風(fēng)為群.圣人在位,則與風(fēng)皇同翔于郊甸(第17行)。
風(fēng)皇,《類書》、《考釋》均錄作“鳳凰”。
《干祿字書·平聲》云:“凰、皇,上俗下正?!薄对娊?jīng)·大雅·卷阿》:“鳳皇于飛,oo其羽,亦集愛止?!比钤睹娦?庇洝吩疲骸啊短剖?jīng)》、小字本、相臺本同,閩本、明監(jiān)本、毛本‘皇’作‘凰’,下同。案‘凰’俗字,不當用于經(jīng)典?!倍斡癫谩对娊?jīng)小學(xué)》云:“凡古書皆作‘鳳皇’,絕無‘凰’字。‘凰’字于字書無當。”案“鳳”(凰)字從鳥凡聲,“凰”字不合六書,乃“鳳”之偏旁類化字,造“凰”字者不知“恩”從凡旁,誤以為從“兒”旁.遂將“皇”字類化為“凰”也。寫卷作“鳳皇”是本字,不可改為“風(fēng)凰”。
(3)《漢書·武紀》曰:“后元年,帝幸安定。”(第51行)
武紀、《類書》補“帝”字,作“武帝紀”。后元年,洪氏校語云:“脫‘元’字?!薄额悤窊?jù)洪說補“元”字,錄作“后元元年”?!犊坚尅吩疲骸啊吨袊鴼v代年號考》西漢武帝后元年號注日:‘此號前有四說,或謂年號但一后字;或謂但稱六年二年,不更別著年號?!视诖颂幉桓模源嫫湟徽f。”
案:“武帝紀”可以省稱“武紀”,如《太平御覽》卷341\"旄”下云:“《漢書·武紀》曰:‘征和二年,更節(jié)加黃旄?!薄熬暗奂o”可以省稱“景紀”,《玉?!肪?196官制·官名》“漢中六年官名”條下云:“《漢書·景紀》:‘中六年十二月改諸官名。定鑄錢偽黃金棄市律?!薄暗邸弊植槐匮a。第212行“漢昭紀”,《類書》補“帝”字,亦非。
《漢書·武帝紀》云:“后元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疇,遂幸安定。昌邑王鶻薨。二月,詔日:‘朕郊見上帝,巡于北邊,見群鶴留止,以不羅罔,靡所獲獻。薦于泰疇,光景并見。其赦天下?!笔恰稘h書》原作“后元元年”。然“后元元年”可省稱“后元年”,如《漢書·地理志下》:“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漢書·霍光傳》:“明日,武帝崩,太子襲尊號,是為孝昭皇帝。帝年八歲,政事一決于光。先是,后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羅與弟重合侯通謀為逆,時光與金日碑、上官桀等共誅之,功未錄。武帝病,封璽書曰:‘帝崩發(fā)書以從事?!z詔封金日碑為柁侯,上官桀為安陽侯,光為博陸侯?!眲t寫卷引作“后元年”者,蓋省稱,非脫漏。
(4)《神境記》曰:“熒陽郡南有石室,室后有孤松千丈,常有雙鶴?!?第62行)
“熒”,《類書》、《考釋》錄作“滎”。
《漢書·地理志上》“河南郡”下“滎陽”縣,陳直《漢書新證》云:“貞松堂集古遺文卷十三、二十一頁,有熒陽宮小。又漢代金石刻辭,皆作熒陽,無作滎陽者,漢書為傳寫之誤字?!睏顦溥_《漢書窺管》云:“周明泰《續(xù)封泥考略》卷三有熒陽丞封泥,周云:《地理志》滎字從水,此印從火,可證今本《漢書》之誤。北魏《鄭文公碑》猶作熒陽,至唐人則有書作滎陽者矣?!薄稜栄拧め尩亍饭弊ⅰ敖駸申栔心部h西圃田澤是也”,阮元《爾雅校勘記》云:“凡古書‘熒陽’字皆從火,有從水者,淺人所改。”是“熒陽郡”之“熒陽”原即從火寫作“熒”,作“滎”是后人所改。
(5)食靈岳之瓊趕,吸云表之露漿(第103行)。
趕,洪氏據(jù)原卷摹錄,《類書》錄作“舞”,《考釋》錄作“藥”。
《藝文類聚》卷90《鳥部上·玄鵠》下引王粲《白鶴賦》“憊”作“蕖”?!薄6斡癫糜凇啊弊伦ⅲ骸敖窕ㄈ镒之斪鞔?,蕖、集皆俗字也?!崩卓T疲骸啊铩滓嘧鳌Y’,《說文》無‘蘗’字,亦無‘蕊’字?!段憾假x》‘神勰形茹’,李善日:‘僦與蕖同?!懿读鶗灐啡眨骸?,俗作蕊、蕖?!笔寝?、蕊同字。瓊蕖者,玉花也。張衡《西京賦》云:“屑瓊蕖以朝飧,必性命之可度?!标憴C《嘆逝賦》云:“懟瓊篥之無征,恨朝霞之難挹?!比粚懢碜鳌拜p”,與“蕊”、“菜”形不近?!抖Y記音》第31行有“茲”字,為“蕤”之形誤字。此字右邊從玉,當是“生”之形誤,“教”亦當為“蕤”之訛變。陸機《擬東城一何高》詩“京洛多妖麗,玉顏侔瓊蕤”張銑注:“瓊蕤,玉花也?!蓖蹙S《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瓊蕤滋蔓,侵回階而欲上;寶庭盡蕪,當露井而不合。”皆作“瓊蕤”?!稗ā币嗷ㄒ?,陸機《園葵詩》:“幸蒙高墉德,玄景蔭素蕤。”李周翰注:“蕤,花。”“瓊蕤”義與“瓊?cè)铩蓖?。洪氏、《類書》不識“毫”字,故或摹錄,或誤錄。至于《考釋》錄作“藥”,蓋誤認《藝文類聚》之“蘗”也,“藁”與“藥”之繁體“橥”形近。
(6)華亭,吳由卷縣郊外野也(第109行)。
洪氏校“卷”字云:“應(yīng)作‘拳’字?!薄犊坚尅吩疲骸皯?yīng)作[拳],卷誤,據(jù)《世說新語校箋》改。”
《世說新語·尤悔》“陸平原河橋敗”條劉孝標注引《八王故事》曰:“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焙槭稀ⅰ犊坚尅肪鶕?jù)此改“卷”為“拳”。
案:《宋書·符瑞志上》:“初,秦始皇東巡,濟江。望氣者云:‘五百年后,江東有天子氣出于吳,而金陵之地,有王者之勢。’于是秦始皇乃改金陵日秣陵,鑿北山以絕其勢。至吳,又令囚徒十余萬人掘污其地,表以惡名,故曰囚卷縣,今嘉興縣也。”《水經(jīng)注·沔水》云:“谷水出吳小湖,逕由卷縣故城下。《神異傳》曰:‘由卷縣,秦時長水縣也?!秴怯洝吩唬骸戎杏谐?,故由卷縣治也,即吳之柴辟亭,故就李鄉(xiāng)榜李之地。秦始皇惡其勢王,令囚徒十余萬人污其土,表以污惡名,改曰囚卷,亦日由卷也。吳黃龍三年,有嘉禾生卷縣,改日禾興。后太子諱和,改為嘉興。”《太平御覽》卷839《百谷部三·稻》引《吳志》:“黃龍三年,由卷縣野稻自生,改為禾興縣?!苯宰鳌坝删怼?。《后漢書·郡國志四》“吳郡由拳”劉昭注引干寶《搜神記》:“秦始皇東巡,望氣者云‘五百年后,江東有天子氣’。始皇至,令囚徒十萬人掘污其地,表以惡名,故改之曰由拳縣。”《太平寰宇記》卷95《江南東道七·秀州·嘉興縣》:“故由拳縣,在今縣南五里。秦始皇見其山有王氣出,使諸囚合死者來鑿此山。其囚倦,并逃走,因號為囚倦山,因置囚倦縣。后人語訛,便名為由拳山?!苯宰鳌坝扇?。諸書所言“由卷”得名之由附會成份很大,今不能知其所以然。但寫卷作“由卷”,卻是有所據(jù)的,不能據(jù)別本改成“由拳”。
(7)《衛(wèi)詩》曰:“魚網(wǎng)之設(shè),鴻則離?!?第163行)
洪氏校語云:“‘衛(wèi)’字衍?!薄额悤沸T疲骸按藙t正文非衛(wèi)詩,乃《邶風(fēng)·新臺》之詩?!?/p>
案:周公平定武庚之亂后,將原商都周圍包括邶、部、衛(wèi)的地方分封給周武王的弟弟康叔,建立衛(wèi)國,所以《詩經(jīng)》中的《邶風(fēng)》、《廊風(fēng)》也是衛(wèi)國之詩,均可稱為衛(wèi)詩??坚屧攨⑼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向熹《詩經(jīng)詞典》“衛(wèi)風(fēng)”條。此處寫卷所引《邶風(fēng)·新臺》詩,當然可稱為“衛(wèi)詩”。
(8)《爾雅》曰:“搖雉。鵝雉。鷺雉?!?第248行)
搖雉,《校釋》在“搖”后括“鷂”,據(jù)其體例,其意乃謂“搖”當作“鷂”。案:《說文·鳥部》:“鷂,鷙鳥也?!柄v鳥者,兇猛之鳥,如老鷹之類,非《爾雅》所言“雉”類也。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云:“《爾雅·釋鳥》‘青質(zhì)五采皆備成章日鷂’,此鷂雉也,《說文》作‘搖’?!吨芏Y·內(nèi)司服注、染人注》、《禮記·玉藻注》皆作‘搖’?!蓖翩v《爾雅正名》云:“下文‘江淮而南青質(zhì)五采皆備成章日鷂’,《說文》作‘江淮而南日搖’,據(jù)郭音,則當依《說文》作‘搖’?!笔亲鳌皳u雉”非“鷂雉”也。又“搖雉”為雉名,不可分作“搖,雉”,洪氏、《類書》皆誤。下“鵝雉”、“鷲雉”,洪氏、《類書》亦誤作“鵝,雉;鷲,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