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摭憶(一)

接到《上海戲劇》雜志社約寫有關(guān)昆曲連載文章的電話，心中誠惶誠恐。不過，靜下心來一想，自己還是有著不少“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勢的。

博士畢業(yè)后，我來到上海昆劇團供職。在那些陌生卻又熟悉的老藝術(shù)家跟前，我如同面對一個巨大的寶藏——心存敬意，渴望親近，卻不知該去怎樣探尋、挖掘。從去年起，我開始進行以“昆曲傳承”為主題的“非遺”保護工作，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與老藝術(shù)家們“親近”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批將來會被寫進戲曲史的“老家伙”們，并非想象中的那樣生硬古板，而都是些“性情中人”。更難得的是，在記錄、整理他們的口述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現(xiàn)今昆曲資料中沒有的新的內(nèi)容，能對將來的研究提供幫助。

與《上海戲劇》編輯商談之后，我決定一試，商定在“往事”欄目中分12期來談“上昆”的老藝術(shù)家們。為避免大而無當(dāng)，每期主談一位藝術(shù)家的一個小點，不求全面，但求新鮮。由于水平所限，行文難免疏漏，望專家學(xué)者和廣大讀者指正。

一曲【江兒水】 真情萬載隨

昆劇有3出代表性的官生劇目，俗稱“書見驚”，是指《琵琶記·書館》、《荊釵記·見娘》、《長生殿·驚變》，唱做均十分繁重，極見功力?！肚G釵記·見娘》講述的是王十朋考中狀元，因不愿招贅相府，被改調(diào)到偏僻地方做官。離京赴任前，老仆李成送王母到京與王十朋相會，十朋因不見妻子錢玉蓮一同前來，便一再追問。王母無奈，只得說出玉蓮已投江自盡，十朋悲痛萬分。

蔡正仁和《荊釵記·見娘》的結(jié)緣，是半個世紀(jì)以前的事了。

1956年， 俞振飛夫人黃蔓耘因病去世。通常的追悼會，人們往往用哀樂、鞠躬等形式聊寄哀思;但俞振飛在追悼會上，面對每來一位追思黃蔓耘的親朋好友，都對他們唱一遍《見娘》中的名曲【江兒水】“一紙書親附，哎呀，我那妻啊……”自打聽說這個故事，當(dāng)時才15歲的蔡正仁就對這出《見娘》、對這支【江兒水】感到非常好奇。

說來也巧。此后不久，蔡正仁的啟蒙老師沈傳芷就正式教他這出戲了。這出戲要唱好，非常不易。首先，小生上場后有一段超長引子【夜行船】:“一幅鸞箋飛報喜，垂白母想已知之。日漸過期，人何不至?心下轉(zhuǎn)添縈系。”這段打引子的唱，共有5句，是干唱，要求小生在沒有任何樂器定音、伴奏的情況下，一張口就把這個調(diào)門定準(zhǔn)。一般小生常用的調(diào)門是小工調(diào)，也就是D調(diào)，但這段引子還要高一個調(diào)，是凡字調(diào)?！耙环[箋飛報喜”從“飛”字開始音階就“噌噌噌”往上漲。而且這段引子里的開口音很多，并要求小生真假嗓結(jié)合使用。所以演員一出場走到臺口就開口定調(diào)，可謂難上加難。

演全本《荊釵記》時，觀眾看了前面幾折之后就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但單演《見娘》時，劇情有些脫節(jié)，觀眾往往不甚明白。據(jù)《綴白裘》所記，【引子】打完以后是4句定場詩，定場詩后有念白:“下官王十朋，自中榜之后，即便修書附與承局寄回接取家眷，同臨任所;一去許久，怎么還不見到來?使我常懷掛念。”蔡正仁覺得這樣還是不甚明了，就把這段念白作了一些補充和調(diào)整。于是現(xiàn)在就變成“下官王十朋，晉京赴試，叨中狀元。蒙圣命，任為饒州僉判。只因萬俟丞相，欲招下官為婿，是我不肯停妻再娶，拒了婚事，為此把我改調(diào)潮陽，不日就要赴任。我曾修書一封，付與承局寄回，接取家眷，同臨任所。一去許久，不見到來，使我常懷掛念?！边@樣一來，就把事情的起因向觀眾交待得清清楚楚了。不過，如此一增，又有一個問題出來了——念得不好，容易令人產(chǎn)生冗長之感。因此對于小生演員來說，無論是基本功還是對于角色的理解力、表現(xiàn)了，都是超強的挑戰(zhàn)。

1958年，浙江永嘉昆劇團攜《荊釵記》、《琵琶記》等戲來滬演出，蔡正仁有幸看到了生角楊銀友和旦角章興娒等合作演出的《見娘》。這出戲的劇情，永嘉昆團和上海昆團大體差不多，但唱腔和表演就不太一樣了。永嘉昆團的表演帶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十分符合戲中人物的情緒，非常感人，給蔡正仁留下了深刻印象。當(dāng)久候家人不至的王十朋聽到家眷到來的消息，大開正門出外迎接。當(dāng)見到母親后，用“小躥步”急促奔前跪迎母親，此時，永嘉昆團的演員特別采用了“麻雀步”——試想，當(dāng)長途跋涉、滿面風(fēng)霜的老母突然出現(xiàn)面前，兒子卻用昆劇小生中常見的抖袖、整冠、踏步徐行、正禮參見，顯然就不甚妥帖了。所以這種步伐非常形象、生動地再現(xiàn)了王十朋此刻高興、興奮、百感交加的情緒。后來，蔡正仁在自己的表演中有意識地吸收了這種“麻雀步”的表演手法。

俞振飛的這出戲，唱念均來自清曲家傳，表演則承自于傳習(xí)所大先生沈月泉(沈傳芷的父親)。因此俞、沈二人在表演路數(shù)上并無二致。只是沈傳芷的重點在于教學(xué)，而俞振飛則在不斷地進行舞臺實踐，因而后者的舞臺經(jīng)驗更為豐富。當(dāng)王十朋聽到妻子已死的消息，昏厥過去，慢慢蘇醒過來后唱那段最為有名的【江兒水】時，全劇達到最高潮。唱“一紙書親附”，用的還是很低沉的聲音，表現(xiàn)他逐漸緩過神來;而到了“啊呀我那妻呀”則感情突迸，這句哭頭是在一段小鑼中展現(xiàn)的;“指望同臨任所，是何人套寫書中句”，講的是他本來希望與家人一起同赴任所，不想書信卻被人調(diào)了包;隨后唱“改調(diào)潮陽應(yīng)知去”，“改調(diào)潮陽”是這段曲子的最高腔，需要一氣呵成，聲音要完全放出，非常動聽。俞振飛根據(jù)自己的體會、舞臺經(jīng)驗，如此這般指導(dǎo)蔡正仁一口氣把這句唱好?？烧嬉_到這樣高的要求，是非常不易的。

蔡正仁后來演《見娘》時，為了把人物演好，總是要求自己先沉浸其中，把自己想作劇中的王十朋——聽聞新婚妻子守節(jié)殉江，那心情該是何等悲痛!因此，他每當(dāng)唱到【江兒水】“指望同臨任所……先做河伯婦”時，由于全身心投入，所以眼淚總是情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做男人，就該做王十朋這樣的男人，有情有義，有才有德。每次演完，蔡正仁內(nèi)心都久久不能平靜，演的雖是技巧，付出的卻是真情。臺上動情，臺下才會被感動……

《見娘》是蔡正仁常演的代表劇目。2009年在第24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的評選專場演出上，蔡正仁的學(xué)生張軍也將這出戲作為大軸獻演。如今，《見娘》已成了這新一代昆劇小生的常演劇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