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又是一年春草綠。這不,過了寒食、清明,又到三月三日的上巳節(jié)。這一天,“官民皆挈于東流水上,曰洗濯袯除,去宿垢疢,為大絜”(《后漢書·禮儀志上》)。魏晉時代又因為士風的變化,逐漸沾染了踏春與郊游的色彩。
江南多雨。
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除了偶爾下雪,雨夾雪,那雨都擠在春天里下了。雨,落在詩人的詩箋上,仿佛也變得纖巧柔軟起來:細雨、疏雨、微雨、薄雨……江南的雨下著下著就凝固了——“杏花春雨江南”——成了一種意境與象征。
永和九年(三五三年)上巳節(jié)這一天,老天幫忙,一直下個不停的雨,說不下就不下了,和風習習,天宇格外清朗。太陽照在蘭渚山上,朋友們趁著和暖的春風,先先后后,如約而至,都會集到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來了。蘭亭位于蘭渚山下,昔日曾是越王勾踐種養(yǎng)蘭花的地方,現(xiàn)在卻遍植了修竹。在一馬平川的紹興平原上,忽地聳立起一座又一座連綿起伏的群山,使山陰蘭亭有了與眾不同的氣象。山雖然不高,比起邊上“四萬八千丈”的天臺山,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山上卻全部被綠色所覆蓋。用曹孟德的話說,就是“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睖睾挽o穆之中,清泉環(huán)階,白云滿石,時不時地還能聽到清清亮亮的鳥鳴,“播種播種”的布谷之聲,還有,“斑鳩加入了求愛的合唱,在那微濕的松樹林”(馬哈詩)。
你看,孫綽來了,謝安、謝萬來了,孫統(tǒng)、李充來了,郗曇、庾蘊、袁嶠之、徐豐之來了……主人王羲之早到,與子侄一輩圍坐在一張石桌,互相交談著;小兒子王獻之卻坐在一棵長有節(jié)瘤的樹根上,正在操琴。支道林一襲寬大的袈裟,被風撩起,就像一面招展的旗幟,正低頭沉思著什么,若有新悟。許詢最后一個到,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翩翩猶似云中鶴……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一時幾多人物——這真是一個規(guī)??涨暗奈娜耸v史上可以與之比擬的大概只有石崇的金谷詩會了。以后,王羲之聽到有人將蘭亭會與金谷詩會并提,心里也是挺舒坦的。幾十年前,西晉祭酒王詡將有長安之行,石崇邀集了“二十四友”中的潘岳、陸機、陸云、左思、劉琨,以及妻兄蘇紹,湊足三十之數(shù),從洛陽為之送行,一直送到河南縣界的金谷澗,在他自己的莊園——金谷園游宴賦詩,“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往,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石崇《金谷詩序》)。
蘭亭會,雖無金谷詩會的絲竹管弦之盛,然而,“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卑凑债敃r的習俗和規(guī)矩,朋友們先后來到了蘭亭的曲水修禊。大家或站或跪或坐于水邊,按次序排列,然后置酒杯于上流,任其順流而下,當酒杯停留在誰的面前,誰就取飲,然后賦詩。不能詩者,罰酒三斗。
曲水匯臥龍之泉,兩岸亂石穿空,雖渟泓小溪,尺岫寸巒,居然有江山邁邈之勢。只見酒杯漂流而至,在袁嶠之前停下。袁嶠之捉杯一飲而盡,然后繡口一吐,卻是四言詩,詩曰:
人亦有言,得意則歡。
佳賓既臻,相與游盤。
微音迭詠,馥焉若蘭。
茍齊一致,遐想揭竿。
道的是眼前景。話音未落,酒杯又停在孫綽面前,酒罷,又見他略作沉吟,亦賦詩一首,卻是五言。詩曰:
流風拂枉渚,停云蔭九皋。
鶯語吟修竹,游鱗戲瀾濤。
攜筆落云藻,微言剖纖毫。
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
天籟、地籟、人籟,群籟和鳴。有如聞韶而三月不知肉味。大家說有了些意境了,這“微言剖纖毫”,還是談玄析理的意思,正是興公本色。這里還在討論著詩義,那邊卻眾聲喧嘩了。原來這春水也流得快,酒杯一個個分別停留在庾蘊、王羲之、謝萬前面,正爭論著誰先賦詩呢!
庾蘊詩曰:
仰望虛舟說,俯歡世上賓。
朝榮雖云樂,夕弊理自因。
由“朝榮”想到了“夕弊”,只擔心好景不長,盛筵難再。在這快樂的時候,為什么還要想到人生的煩惱和痛苦呢?可是,煩惱和痛苦就像空氣一樣免費、自然。人世的是非彼我,喜怒哀樂,都變得虛幻而微渺了。是呵!從自然中得到愉悅,又從自然中感受悲哀,每一個個體生命都必須獨立地面對整個宇宙,返回內心進行自己的思考。
謝萬詩曰: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蘿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響,條鼓鳴音。
玄■吐潤,霏霧成陰。
王羲之詩曰:
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
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
大哉造化工,萬殊莫不均。
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自覺敏感的心靈將景、情、理交融一片。
……
不覺紅日西沉。一統(tǒng)計,四十一人中二十六人得詩三十七首,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
正待解散,謝安又提議為此番盛會編個詩集,請王羲之、孫綽各為詩集寫個序言,也是留作紀念的意思。眾人一齊稱好,然后散了。
時間像流水一樣地流過了千年。孫綽的《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沒有多少人能夠記得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卻在后來的讀者心中生了根。
“大抵南朝多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蘭亭會真可以稱是東晉名士風流最富文學意義的一次雅集了。舉杯暢飲,放喉歌吟,在無拘無束輕松愉快的氛圍中,人與自然悄悄地融合了。仰觀一下遠山:蓊蔚從樹林升騰,煙霞在天際變幻;俯察幾眼近處:修篁在晴空中播風,清泉在順流間濺鳴。一切都顯示出純潔,一切都表現(xiàn)著自然。以一顆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這世界,“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語)。千般污濁,萬種思慮,都在一剎那間消遁;物我契合,精神自得,生命也就獲得了新的意義。
可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這也許是東晉名士的矛盾聚焦點。一方面是忘世,另一方面是入世;一方面是積極,另一方面是消極;一方面是瀟灑出塵,另一方面是難以免俗。所以,人生總是快樂與憂愁相伴,生與死相隨,而且還要不斷思考著怎樣才能超越。
仰觀俯察,游目騁懷,久蓄于心胸的人生感慨與審美激情,剎那間被喚醒。王羲之鋪展紙筆一揮而就,寫成《蘭亭集序》(或曰《蘭亭序》《蘭亭詩序》《蘭亭記》《修禊序》《禊帖》等)。
序文計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文美、字更美。從書法欣賞角度講,傳遞的是士大夫優(yōu)雅、平和的氣息,秀美而且精致是它的主要風格。從整篇看,奇與正、疏與密、縱與橫、平衡與失衡、對稱與非對稱,都和諧地統(tǒng)一于自然的揮灑之中。從用筆看,不僅是行行之間有變化,字字之間有變化,甚至每一筆內也含有微妙的變化。據(jù)《世說新語·佚文》說,他用的是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古人作書,強調紙筆相稱與心的調和。“若用虛紙,用強筆;若用強紙,用弱筆”(王羲之《書論》)。會稽盛產剡藤紙,猶如雪月風云,可是王羲之不用,卻用蠶繭紙,“所謂繭紙,蓋實絹帛也”(宋陳槱《負暄野錄》)。筆卻難得,屬散卓,那是白云先生送給他的。鼠須筆屬硬毫,富有彈性;蠶繭紙可能就是王羲之所謂的“虛紙”。一剛,一柔;以動,以靜,無不如意了。一正,一奇;可喜,可愕,也就可以一寓于書。
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又因為喝了一點酒,那感覺似有神助。以后王羲之曾不斷重寫,可是終也難以達到第一個文稿的神韻,這是很奇怪的。細想,只有一種解析: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耳。文中有二十個不同形態(tài)的“之”字,詩人說“之字最多無一似”。它像一根五光十色的線索,把一顆顆璣珠串聯(lián)起來,然后編成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如果時間是一部影片的話,我非讓它倒回去,讓那個時刻放得慢一點兒,或索性在開頭時定格。然后,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王羲之筆走龍蛇,把才情、把想法、把技巧,一股腦兒都傾注在紙上,看著他怎樣停頓、怎樣涂抹、怎樣收放和一次成功——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
今夜無法入睡——
一千六百五十四年前的那一個夜晚,王羲之徹夜難眠,并有了一次最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我相信,他一定會感覺到,他寫出了一篇生平最滿意的文章與書作——這種高峰體驗,人的一生中也許只有一次。
李商隱詩說:“不因醉本蘭亭在,兼忘當年舊永和”;陸游也有詩:“蘭亭修禊近,為記永和春”。
令王羲之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身后,修禊的蘭亭,會成為中國書法的一塊圣地——就像耶路撒冷是宗教徒的圣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