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狗 哥寫的不是黑社會，是時代

他的《黑道風云20年》以家鄉(xiāng)黑道社團為背景，迅速在天涯等論壇上走紅，現(xiàn)在的點擊率已經(jīng)超過2000萬。他的實體書一樣大賣，當當網(wǎng)花100萬人民幣買下首發(fā)權(quán)，此外，他已經(jīng)談好和上海話劇團的合作，影視改編也開始被媒體和網(wǎng)絡熱炒

至少10個世界500強中國區(qū)的高管，還有至少10個初中都沒讀完的練攤小販，大家齊聚一桌，他們參加的是“狗迷”的聚會，和他們共同的偶像一起聊黑社會。

這讓喝高了跳到酒桌上的孔二狗知道——成了。

我寫的只是社會大哥么?

他執(zhí)意要把采訪地點安排在多倫路上，2003年，孔二狗畢業(yè)來到上海，忙著找房子，一眼就看中這里，因為這里的墻壁上掛著一系列的銅牌——魯迅故居、丁玲故居……

他的夢想是幾十年后，再多加一個銅牌——孔二狗故居。

看上去有些靦腆，白凈的臉皮，簡單至極的發(fā)型，襯衣西褲，一臉的書卷氣，周到的禮數(shù)，這樣的人更應該出現(xiàn)在寫字樓里，吹著冷氣寫研究報告——其實從那時到現(xiàn)在他的身份都是管理咨詢顧問。

一個上海的金領(lǐng)在業(yè)余時間去寫黑社會的演進史，要有多么豐富的內(nèi)心才能在這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切換。

在《黑道風云20年》里，社會大哥是豐富而立體的，有著復雜的人性，不只打打殺殺，更多的是情義、背叛，和社會變遷。比如主人公社會大哥趙紅兵退伍后打打殺殺，卻在1999年我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被炸后，帶著全市社會小弟游行示威，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而此時大學生們已經(jīng)回食堂吃飯去了。

財經(jīng)作家、《激蕩三十年》作者吳曉波這樣評價孔二狗的小說:“改革開放的一次另類追憶。它以一個灰色、陌生但可感觸的群體為視角，將富有時代氣息的社會變遷融于其中，寫的是往事，卻又讓人不得不想到當下與未來”。

這也是孔二狗對自我的期許，也是讓他郁悶的地方，在實體書的出版過程中，無數(shù)寫作中讓他落淚、大笑的橋段都被整合了。

就拿第一部《古典流氓》來說:

“破鞋”被改成“小馬子”;

“費四在被鬼嚇了以后開始盲目地信仰宗教、神神叨叨，從佛教、道教、喇嘛教到基督教他信了一個遍，記得當年費四脖子上拴了個十字架、手腕上綁了一串開過光的佛珠、上衣口袋里裝著一把小號桃木劍，后來有段時間又流行毛主席像章，他也在胸前別了一個?？催@意思，就算他費四遇上古今中外的厲鬼集體開年會也不怕了。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基督耶酥、毛主席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背霭鏁r，毛主席像章被刪掉了;

韋市長腐敗，改成韋局長;

社會大哥挑人腳筋的細節(jié)，全部被刪……

說起這些，孔二狗拍著桌子:“我寫的只是社會大哥么?我寫的是東北這20年的變遷!”

觸動他寫作的重要因素是少年伙伴混社會的狀態(tài)，那些高中前曾經(jīng)一起砍人也一起被人砍的兄弟們讓他痛心:“他們太中意自己的生活了，沒人管，每天睡到12點，從起床就開始喝酒、泡妞，甚至嫖娼、嗑藥。他們覺得那才是人生。他們唯一羨慕我的地方就是因為我在上海——你們是大城市，我們這地方小點，想買個車還得去沈陽、長春。其他時候我的社會狀態(tài)、我所做的事情，他們?nèi)涣w慕，總問你掙多少錢。我掙這么多，他們一樣能，比如丁小虎承包一個賓館，反正是各式手段承包，很低的租金，很好的地段，每天就是坐著收錢。”

他的小說里，混混三虎子從監(jiān)獄走出來之后開個小廠，招攬曾經(jīng)的小弟們正經(jīng)做生意，剛開始紅火卻趕上國企大敗局，國營廠子拖欠生意款而領(lǐng)導大吃大喝，三虎子看到后氣不過拿起飯店剁肉的斧子就要砍人。為了照顧小弟，三虎子只好重作社會大哥，帶著下崗的小弟，公司開出去的價碼是:“一條胳膊800塊，一條腿1500塊，一條人命5000塊。”

這樣讓人無限唏噓的真實故事都被他寫進書里，因為父輩的交情，他從小就和當?shù)刈畲蟮纳鐣蟾缁煸谝黄?，感情極深，也因此掌握了大量的一手信息。在他看來，市場經(jīng)濟的洗禮讓東北這個共和國長子變得無所適從，人們脫下了中山裝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社會文化中“土匪文化”又給東北人血液里注入了蠻橫的基因，這都是東北黑社會成長的真實背景。

好在故事有一個還算光明的結(jié)尾:社會大哥們見到他，提的要求是:“能不能把小孩帶到上海讀書，錢不是問題，你得看好他們?！?/p>

沒有哪個大哥想讓孩子繼承父業(yè)，大哥們已經(jīng)活明白了，這讓他看到東北未來發(fā)展的希望，這也是他寫作的目的——真正看明白的人沒有想去混社會的。

人民文學出版社資深編輯，曾編輯過三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的腳印說:孔二狗的作品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體現(xiàn)出歷史的厚重。

一定紅，必須的

二狗家里好幾個地方的木地板擠成一個倒V字，沒見過這么特別的裝修風格，絆腳還難看，其實是水管子爆了沒空修。

滿地的臟衣服、外賣盒子、煙盒，讓客人得跳著走;冰箱里全是方便面;一個月電費能高到1700元，因為他找不到空調(diào)遙控器，懶得關(guān)了;水、煤氣、有線電視都被停了，顧不上繳費，只有網(wǎng)絡停了他才真急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寫作惹的禍，還不要說老板和同事的不滿，他的精力都花在小說上，工作自然擱下，升職、加薪自然也沒他什么份。

麥家(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暗算》作者)曾經(jīng)說過:“其實世界上有天賦創(chuàng)造的人太多了，只是他們大部分都被生活給誘惑了?！?/p>

這句話時刻提醒著孔二狗，“我相信人一個時間里只能做好一件事情，能做好大事的人肯定小事上是有點問題的?！?/p>

他毫不謙虛:“別人是用腦力和體力來寫作，我是拿命來寫。如果只是為了錢，現(xiàn)在起點上最多也就是200多萬稿費，如果我拿出這個精力，跟人合伙開公司，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咨詢業(yè)200萬也就是一個項目的事。只要把自己臉皮放下來，‘我已經(jīng)給你們公司做6年了，現(xiàn)在我自己開公司，這項目我們做吧?！灰獩]皮沒臉，求10個總要有一個給你的?！?/p>

孔二狗把商業(yè)策劃與創(chuàng)作熱情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在正式寫作前，他花了兩年的時間考察各個中文論壇，用專業(yè)商業(yè)咨詢的眼光來挨個分析，最后選擇了天涯社區(qū)的“天涯雜談”，理由是“這里有最多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有最多的普通人，我如果能在這里寫出來，那肯定就成了。”

選擇黑社會題材也是慎重考慮的結(jié)果——“我生計不愁，也快30了，相對韓寒年少成名的，還一事無成，我就覺得自己應該干大事。寫的時候就沒覺得只能賣個兩三萬本。我有3個關(guān)鍵詞:黑道(題材足夠新穎)、風云(矛盾沖突激烈)、20年(我沒看到有人能把一個社會群體這么多年歷史寫出來寫好的)。矛盾沖突不缺、精彩程度不缺、社會意義不缺，這樣的書不紅，沒天理?！?/p>

“寫之前，我否定了無數(shù)的題材:《我的童年》——一個80后的歷史，不行，關(guān)注的人太少了。”

“然后想寫我的奶奶，一個經(jīng)歷過張作霖、偽滿洲國、國民黨、共產(chǎn)黨、三年自然災害、文革……寫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歷史，沒別的意思啊，就是覺得我在農(nóng)民這個階層紅不太可能，應該是我紅了以后寫比較好。

“我開篇寫了幾百個字就敢發(fā)網(wǎng)上，就敢說自己要寫100萬字。我這么處心積慮地以專業(yè)市場咨詢業(yè)人的眼光做文化產(chǎn)品，不成功沒道理。”

1981年出生的孔二狗身上不缺自負，很多時候中國式的謙虛在他眼中純粹是偽善。他的新作拿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商小說”比賽第一名，他很納悶為什么要謙虛，“我第一了還說寫得不好，那后面的人怎么辦?”

類似的話從另一位80后作家韓寒嘴里說過:韓寒評價劉翔的自信，“他都第一了還說跑得不快，那其他選手還活不活了?”

他很欣賞韓寒。

商業(yè)咨詢業(yè)的背景給他的小說添加了豐富的元素，這也是和以往寫作者不同的地方。

他把黑社會發(fā)展分為四個階段:古典流氓階段(打架全是因為義氣或者沖動)、拜金流氓(捅人是因為金錢)、黑社會前傳(混子開始起家，開始和官府勾結(jié))、黑社會(權(quán)力、金錢、暴力終于徹底結(jié)合在一起)。

他的分析和公安部發(fā)言人武和平的分析有著驚人的相似，武和平在研究中國黑社會的專著里推崇前最高法院院長肖揚的判斷——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沒有后臺和保護傘是絕對不能坐大的。

他的小說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大段大段的黑社會矩陣模型分析，用商業(yè)邏輯分析黑社會，讓他的文本出現(xiàn)了很多迥異于前人的亮色，他也恨在天涯里發(fā)帖不能發(fā)出ppt文件，難以發(fā)揮自己老本行的長處。

二狗的作品不太監(jiān)，在他看來，太監(jiān)了的網(wǎng)絡作品只能說明不大氣，是成不了大事的?！八麄兛吹降闹皇切∠?，我看到的是大海，上互聯(lián)網(wǎng)看小說的才幾個人，中國有13億人口!”

80后總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的

孔二狗的鼻梁砸塌過，不然會更挺;下巴打斷過，現(xiàn)在還用鋼絲拴著，每到陰雨天還隱隱作痛;手上還留著被刀砍的傷疤，好幾處，看著怪瘆人的。

人在江湖漂，誰能不挨刀。如果順理成章走下去，按照他的身手、背景，現(xiàn)在起碼也是一社會二哥了，但這一切都在上高中后改變了。一套《五千年演義》改變了一個荷爾蒙分泌旺盛期的少年，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發(fā)揮了驚人的威力。

他開始把自己定義成鴻鵠，而不是燕雀，再有砍人的事情他也不參加，碰到惹事的挨踹兩腳也就算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還很大，舞臺不應該只在這個城市。

直到今天他還開玩笑說:“我要是早看兩年，現(xiàn)在早升研究總監(jiān)了。”在寫黑社會的書里，社會大哥大段大段背誦《道德經(jīng)》、《莊子》，不過是他自我言志的表達手法。

他的轉(zhuǎn)變和家庭也密不可分:父親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處級干部，父母熱愛《紅樓夢》，長期訂著紅學雜志?？锥沸r候字還沒認全就能背下《紅樓夢》前四十回里的詩詞。

他堅信“文以載道”，堅持好的作品要在新華書店和當當網(wǎng)上才能檢驗出來，對于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些走紅的玄幻小說寫作者，他并不認同:“你能告訴我他們的價值在哪里?只是熱鬧而已?！?/p>

新作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表，這是他很樂意提及的事情，他的價值觀并不偏激，而很主流:“第一步是要打開知名度，第二步要得到文人的認可，這是決定性一步，我以前只是江湖認同?！?/p>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于共產(chǎn)主義的認同，“物質(zhì)極大豐富，人們靠信仰理想生活，這都是正確的啊，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絕對是能實現(xiàn)的。”

和一般寫作者不同，他不多談自己的小說，也不愿意多分析今后廣闊的商業(yè)前景，他更愿意分享自己對于理想和信仰的判斷，他樂意把自己對成功和人生的見解分享給他人。

眼下小說的走紅，可以預想到的影視作品的轟動，這些他都沒放在眼里，這只是實現(xiàn)了人生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他的夢想還有很多很多:先要去MIT讀MBA，不為鍍金，因為即使讀下來干的工作和現(xiàn)在也差不多，他的夢想是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輸出到國外去，而這需要首先了解西方精英的想法。寫書然后成立公司賺大錢，這不是他的終極計劃。

看電視時，discovery頻道的考古紀錄片里，人的骨頭都爛完了，就剩下幾本書。這一幕讓他感慨:一定要留下點東西。

他對自己太有自信了，不要說老家的少年朋友，就算是很多優(yōu)秀同行的生活方式也看不上:“都是優(yōu)秀的人才，成天也就是說晚上我要去哪里和誰誰吃個飯，然后就是泡妞、唱歌什么的。他們現(xiàn)在見識絕對比我深多了，但是30年后我一定超過他們，因為他們太容易被生活誘惑了?！?/p>

“我的夢想還有很多很多，沒有什么垮掉的一代，我們80后總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的。”孔二狗自信滿滿。

沒有市場肯定不行

人物周刊:以前人們對于文學判斷的標準是發(fā)表在《詩刊》、《收獲》上才算，而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極大改變了這個定義，你怎么看?

孔二狗:我必須要問的是，為什么賣得最好的全是網(wǎng)絡小說?因為我們踩著地的，接著地氣，比如我、當年明月，每天浸淫在網(wǎng)上，知道大家的關(guān)注點是什么，傳統(tǒng)的高高在上的作家，早就不愿意了解人民想要什么。

在我看來好的文筆就是能讓人讀下去，通順。有些人寫那種酷似張愛玲的長句，華麗辭藻推積的長句，我就能感覺到他們那種寫作的時候嘶牙咧嘴、面紅耳赤的痛苦狀態(tài)，根本就不是用心寫作。要在這種狀態(tài):恨自己打字慢，一氣呵成，嘩嘩嘩嘩的。

我如果只是寫一些血腥，也就是A片的活塞運動水平，讀者再愛看，一個姿勢一個動作誰會一直看。

《古惑仔》就是A片水平，大家看完全是暴力，沒有歷史的厚重和社會在里面。

人物周刊:你的作品里，能夠看出來越往后寫，涉及到社會意義的部分少了很多，比如黑社會是如何和權(quán)力勾結(jié)的，你寫得并不多，是因為你和這些大哥相熟，還是什么其他原因?

孔二狗:趙紅兵(二狗的長輩朋友，小說社會大哥原型)和我聊，他是一個非常有文化的人，他知道他們這一代人的歷史需要被記錄，如果能寫出他們這一代人的迷茫，他覺得沒什么問題。

從第三部開始少了更多東西，東北人在大型國有企業(yè)改革中的血淚史都沒了。我刻意回避了很多東西，但還是被刪掉了很多。我覺得已經(jīng)不再是記錄歷史，純粹是演義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寫這個小說了。

很多東西是出版不了的，也只能用隱晦手法寫:比如我寫趙紅兵的滿月酒，為什么4個副廳級、幾十個處級(干部)去?為什么他們要去?他們僅僅是朋友關(guān)系?

還要繼續(xù)去寫，現(xiàn)在還不是好的時機。

人物周刊:互聯(lián)網(wǎng)的作品中，什么會成為經(jīng)典?

孔二狗:還是那幾個標準:一、能記錄一段歷史;二、 塑造鮮明的人物;三、時刻把握大眾脈搏。最近流行“哥吃的不是面，是寂寞”這樣句子，我就會用，因為過了10年，人們想了解那時候人們說什么話，看這個書就知道了。

人物周刊:真實世界里，黑社會的大都是什么人組成的?他們是什么樣的背景?

孔二狗:我認為要用階級的眼光去看。我一個北京朋友就說另一個北京朋友:他是串子，是大院的。他說人家是喝豆汁長大的，我問他你喝什么長大，他想了想——我母乳喂養(yǎng)的。

所以，趙紅兵他們是特例，他們有優(yōu)越感。我們那里一個超頂級社會大哥，只不過是搶一個歌廳小姐，自己也沒動手，也沒怎么教唆，就因為手下捅了一個稅務局長的兒子，結(jié)果被斃了。

黑社會都是草根中的草根，沒有誰不渴望安定的。我做網(wǎng)絡訪問的時候，有人說所謂每一個男人都有江湖夢，扯淡!這些小弟要想混成社會大哥，絕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死多少人，多少人進監(jiān)獄，多好的運氣才能去當成大哥。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自己和上一代寫作者的區(qū)別?

孔二狗:他們絕對不是想賺多少錢，就是很性情寫。我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是一個商業(yè)社會，沒有市場肯定不行，我肯定要考慮。

我這次參加商小說大賽，認識一個朋友，46歲了，不停說自己在《詩刊》發(fā)表過兩首詩，說自己人生兩件大事:第一是發(fā)表兩首詩歌在《詩刊》，第二才是兒子考上清華大學了。從北京坐硬座來杭州，我的天啊!什么人能經(jīng)得起這個時間。他和社會脫節(jié)了，當我知道他沒得獎，心里很難過。

我們這一代就聰明很多了，但又太聰明了，很多人沒有一個很好的規(guī)劃。我的一個朋友說當你保持熱情還能想到市場，一定會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