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去天堂的西裝

大學畢業(yè)后，我孤身一人，漂泊了很多地方，所吃過的苦，經(jīng)歷過的艱辛早在那些對永建的刻骨思念中化成青煙……我只有一個目的——掙錢，掙很多很多錢，給永建修建一個好的墓地，用最好的墓碑——還給永建買一套這個世界上最好最貴的西裝，讓他帶去天堂。

我和永建的故事，對誰也沒有講過。

我和永建的故事，無從講起，我的思緒總是會停留在我即將要上大學的那一晚，我就從那一晚開始講……

1

明早就要出發(fā)去讀大學，到遙遠的地方。去了之后就很久見不到永建了。

“永建，我想帶張你的照片?！?/p>

“去睡會兒吧，萌萌，天亮了我叫你?！?/p>

很安靜很安靜，我又開始找話說，把說過的事情再次翻出來重復說。

“行了，萌萌，去睡會兒吧!”他長長的睫毛慢慢地垂下來，蓋住了眼睛。

“不準喜歡美美。”我說。

他的手輕輕地放在我頭上，從頭發(fā)滑過我的耳朵，落在我肩上:“我誰也不喜歡?！?/p>

“也不喜歡我嗎?”

他沒有回答，我感覺到他在顫抖。

臺燈灑下橢圓的光暈，有風擠進門縫，在屋子里流動。我的心蠢蠢欲動，暗自小心地營造著那種模糊又明了的氛圍，通過眼波的流轉和四周的靜謐，通過呼吸，我想在即將離開的這個夜晚，再次發(fā)生點我所渴望的事情，把我和永建牢牢地、明明白白地捆綁在一起。這樣我會走得安心，我得拿到一些證明，在永建睜著眼睛的時候，我們都很清醒的時刻，完成一些保證。雖然那有些孩子氣，有些可笑，但我卻覺得很莊嚴。

我們在慢慢地靠近，我仰著下巴，臉熱烘烘的，悄悄抿濕了嘴唇，我說:“永建，我就要走了?！庇澜ǖ氖謴奈壹绨蛏弦崎_，他呆呆地望著我，忽然笑了起來，故作頑皮地扯了扯我的耳朵，很認真地看著我說:“萌萌，叫我一聲哥哥。”

“不!”我失望地收起下巴。

他回避著我的眼睛，講起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單純而稚氣的時光。每每這樣的時候，他總是不動聲色就轉移了我的視線，好像早已識破了我的心機，寬容又嚴厲地再次把我拽回到清醒的世界里。我在他安靜的敘述中，享受最后的、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溫暖、安靜、純潔而又有著淡淡憂傷。

窗外慢慢泛起晨曦，天在變亮。

2

多年前的小街，陳舊、寧靜、民風淳樸。

街上的房子一家連著一家，從東到西，清一色的木板門，都是些由青磚和土坯建筑起來的房子。那時候永建家的房子和我奶奶的房子墻挨著墻，他家房子租給別人開了個小商店。有一天，那小店突然關了，聽說是主人要回來住。大概是晚上搬來的，有天早上我在家門口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他奶奶叫他永建。永建的奶奶總愛在躺椅上睡覺。她太老了，佝僂著背，干枯的脖子和空蕩蕩的大襟衣裳，瘦小得比我和永建差不了多少。她不串門，也不上我家來借家什，不和這街上的其他老人一起談家常。聽說，她的兒子早逝，兒媳跑了，丟下了永建。

永建幾天之后就成了小街上孩子們的首領。他玩的花樣多，打架也猛。彈弓弓法極好，打麻雀百發(fā)百中。

“我叫萌萌?！睘榱擞懞眠@個新來的鄰居，我給了他一本孫悟空小人書。

“我不喜歡看書，你留著吧。我叫永建?！?/p>

“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嗎?”我問。街上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我沒有爸爸媽媽，是奶奶照顧我，而永建也是他奶奶照顧。我以為這點共同之處，可以使永建和我結成一個聯(lián)盟，這樣我不會再受其他孩子欺負。

“我不喜歡和女孩子作朋友?！庇澜ㄒ荒樐?，繼續(xù)擺弄著他的彈弓。

“那你當我哥哥行嗎?”我緊追不舍。

永建沉思了一會，表情有所緩和，他伸手扯了一下我的小辮子，惡作劇地說:“你要是能挨我一彈弓的話，我就可以考慮考慮。”

我看了看那光滑的牛皮筋彈弓和永建漆黑的眼珠，我知道這個交換是值得的。假如挨一彈弓我就可以有一個哥哥，而且還是永建這樣帥氣又勇敢的哥哥，那是一件并不吃虧的事情。我站穩(wěn)了身體，沉著地對永建說:“我準備好了，你打吧?！?/p>

永建后退幾步，擺開了架勢。他瞇著眼睛，瞄準我，緩緩拉開了彈弓。

我閉上眼睛，裝出堅強的樣子來，我得挺過這一關，向永建表示我的膽量和誠意。在子彈還沒有擊中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渾身發(fā)緊，不敢動彈。我以為那硬紙片包裹著石子的子彈會打得我額上起包?？墒沁^了我忍耐的極限，子彈還是沒有射出。我睜開眼，看見永建仍舊保持著射擊的姿勢，但他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看著我。我直視永建，沒有躲閃的意思，并故意挺起了胸脯，一股英勇就義的豪氣油然而生。我們就那樣，各自保持著固定的姿勢僵持著。

街檐下，陽光正照在永建頭上，他的長睫毛忽閃著，我在心里數(shù)著，一只綿羊、兩只老虎、三只狐貍……永建敗下陣來，他松開了彈弓，歪著腦袋很誠懇地對我說:“還是舍不得打你?？丛谀汩L得好看的分上，收下你這個妹妹?！?/p>

經(jīng)過這別開生面的考驗，我便比小街上的其他孩子多了特權，成了永建的妹妹，也成了永建的影子。陰暗的童年忽然煥發(fā)出了無比的生機。我敢于把頭昂得高高的在小街上行走，也敢于大膽地參加小街上孩子們的游戲。老鷹抓小雞的時候，永建拉著我的手跑得飛快，我的笑聲飛上了屋頂，在小街上飄出很遠。

該是午休的時間，孩子們都躲進了家。街上空蕩蕩的，整條街似乎都在酷暑中沉睡。

永建慌張地叫著:“萌萌，萌萌……”他的手發(fā)抖，拉著我走向他家。木門“咯吱”一聲響得異?？植溃葑永镬o得連呼吸都格外清晰。永建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萌萌，你看我奶奶?！庇澜棠陶诤ㄋ?，僵直的手指耷拉在躺椅的扶手上，干癟的身體在躺椅背上硬硬的、冷冷的?！澳棠淘谒X。”我說。“你看奶奶的眼皮動了嗎?”永建緊盯著奶奶的臉?！皼]動。睡著了?！蔽铱粗澜棠坛了淖藙?，和她沒有起伏的胸口，覺得有些怪異。她的手僵直地伸著，看著別扭?！澳憧茨棠痰氖??！蔽医兄?。“你摸摸好嗎?”永建仿佛要哭出來，我第一次看見他那么慌張，“萌萌，你摸摸我奶奶?！薄懊膬?我不敢。”我往后退。永建突然抓過我的手，放在了奶奶的胳膊上。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刺骨的涼氣，穿透了我的整條胳膊，“你奶奶是冷的……”我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永建奶奶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被街坊們抬上了南山的簡陋墳地。

一個冬天的晌午，我奶奶也在醫(yī)院里停止了呼吸。

沒有爸爸媽媽，又失去了這個最親的親人，棺木落進土坑的時候，我撲過去，緊緊抓著系住棺木的草繩，哭得聲嘶力竭。我覺得自己像被拋棄了的風箏，在無盡的悲哀中幾乎要散架了。永建擦干我的眼淚，他望著墓地里插著花圈的新墳，很無所謂地說，她們太老了，她們需要長久地休息，這沒什么。你這樣總是哭，哭得你奶奶和我奶奶在天上都沒法睡覺。

姑姑賣了我和奶奶的房子，把我?guī)У搅怂摇?/p>

很多次，我偷偷地回到小街上，獨自繞著小街走，無數(shù)次在永建的家門口放慢腳步，緩緩經(jīng)過，再折回來，三番五次地裝作剛剛路過那樣久久徘徊。我多么希望永建會突然出來，遇到正好路過的我。那年少時期特有的尷尬情緒與羞澀控制了我，我強烈地渴望碰到永建，卻又害怕碰到他。我越來越害怕時光的阻隔和我們的成長，會在我和永建之間筑起一道墻。正如其他的少男少女之間的那道墻一樣，讓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時光里去。

快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為我是否考大學的事情，姑姑和姑夫吵架了。姑夫是有遠見的，因為我成績優(yōu)異，而成績優(yōu)異就意味著他得準備著付出更大的代價。姑夫惡毒的言語句句不離錢，姑姑望著我，又瞟一眼姑夫，說:“不管怎么說，她的成績那么好，她那么努力……”這風起云涌的時刻是決定我命運的關鍵，這個決定一旦成了定局，我將永遠與夢中的大學失之交臂。我克制著內心的憤怒，沉默很久之后，我高聲說道:“我答應過奶奶，一定得考上大學?！惫梅蚝鋈粵_過來，掀翻了我面前的桌子。姑姑見激怒了姑夫，號啕大哭。

3

漫長的暑假，我惶惶不安。

朦朦朧朧睡著的午夜，我忽然在黑暗中聽到了粗重的喘息，有人摸到了我的床邊。從窗戶透進的月色中，我看到了姑父猙獰的面孔，我抓過枕邊的鬧鐘，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他頭上砸去……

幾件衣裳，鼓囊囊的一大包書就是我全部的家當。告別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小街。永建那時已經(jīng)在街西頭的包裝箱廠打工了。我毫不猶豫地找到了永建。因為我無家可歸，這個理由，給了我敢于大大方方地出現(xiàn)在永建面前的勇氣。他一點也不拘束，取下了我肩上的包，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顧及不到我的耳根已經(jīng)發(fā)燙，就興沖沖地領著我去找廠長。

廠長聽完我三言兩語的敘述，他搓著一雙大手，連聲說:“萌萌，太可惜了。一塊上學的好料子，整條街都沒有你這樣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p>

永建在一旁著急地插話:“廠長你到底要不要萌萌?”

“你先試著做吧。你不能在這里久呆，你天生應該上大學的?！睆S長摸著下巴，“女工宿舍還有空余，萌萌你一個人住一間，給你騰個桌子，你還可以學習。”

“哈，萌萌，以后我們在一個廠了，我天天可以看到你啦!”一出辦公室，永建就興高采烈地去幫我收拾住處。

一個工棚，一半作了倉庫，另一半隔出幾個小間是女工宿舍。永建給我抱來了被子，湊齊了日用品，廠長給我扛來了一張辦公桌，安置好書和床，我便安家了。

姑姑哭哭啼啼地找來了，要我跟她回去。我冷冷地說:“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

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白天在包裝箱廠干活，晚上我就在工棚里溫習功課。包裝箱廠的活兒干得并不順利，好在有永建幫我。

一天夜里，睡夢中泛起了一片大紅的顏色，好像一幅巨大的紅綢，遮天蓋地。風聲由遠而近，呼呼、呼呼，紅綢在風聲中抖動，被風撕扯、延伸，飄飄起舞……

夢被驚醒，永建忽然披著一條濕淋淋的麻袋沖進了工棚，他一把抱起睡得迷糊的我。我看到了燒得通紅的天空和隔壁披著床單的女工，她們在熱浪里跑著，發(fā)出凄慘地哭喊。我嚇得瑟瑟發(fā)抖，抱著永建的脖子，說不出話來。

濃煙滾滾，熊熊大火映紅了半條街，廠房上的瓦礫隨著火勢四處亂飛，好像燒紅的彈片，彈片落下的地方很快又燃起一片火光。嘈雜而忙亂的人在廠區(qū)里尖叫，像無頭的蒼蠅四處在尋找水源。廠長流著眼淚鼻涕，提著空水桶，在火場上茫然地來回奔跑，口齒不清地叫著:“完了，全完了……”

“萌萌，朝遠處跑!快跑!”永建猛地推了我一把，轉身朝著火海奔去。

我看見永建帶著幾個年輕人攀上了沒著火的房頂，他指揮著手忙腳亂的幾個年輕人，拿著鐵鍬把房頂上被火烤得通紅的瓦片往下推。熊熊的大火正在朝著廠房蔓延，那些騰空而起的瓦片不斷在永建身邊炸響。我的上下牙格格打顫，濃煙熏得我眼前一片迷離。我摸一把眼淚，突然看不見永建。再摸一把眼淚，又看見了他。被火勢驚醒的街坊們端著盆子，拿著水桶全都趕來了，人聲鼎沸，包裝箱廠亂成一鍋粥。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敢懈怠地追隨著永建，心里不住地叫著奶奶和永建奶奶保佑永建。

消防車扯著警笛趕來時，我住的工棚已化為了灰燼，衣服和書本都沒了。好在車間只是局部燃著，損失不算太大。寂靜焦黑一片的廠區(qū)，救護車嗚嗚的笛聲和消防車開走的聲音驚心動魄地劃破了小街的安靜。

我就那樣穿著單薄的衣服，披著一條麻袋，追在救護車后面跑到了醫(yī)院。我們守候在醫(yī)院的長廊上，那恐怖的安靜里蘊藏著不可知的生死。穿著白大褂的人，將氧氣瓶和一些龐大的醫(yī)療設備推進那道門的時候，毀滅了我最后的信心。奶奶就是那樣死去的。當那個氧氣瓶在病房里出現(xiàn)，奶奶就再也沒醒過來。我朝著滿臉黑灰的廠長，絕望地說了聲，永建要死了，就失去了知覺。

終于醒來的時候，我竟然聽到了熟悉的呼喚，“萌萌?！蹦锹曇籼撊跤诌b遠，仿佛在夢里。

“萌萌，你醒了嗎?你睡了好久……”

我扭頭在緊挨著的病床上看見了永建，他朝著我伸出了手……永建黝黑的臉龐上多了一道傷疤，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緊貼著他的左眼。

“傻瓜萌萌，哭什么?是不是覺著我更難看了?”

4

小街一如既往的安靜，永建的房檐下落滿了干枯的樹葉。推開屋門，永建奶奶的躺椅靜靜地放在堂屋里。我們終于再次回來了，從災難的眼皮底下逃脫。

永建望著屋頂，說:“萌萌，你和我一起住吧?！?/p>

“你和我?住在一起?”我從躺椅上驚訝地彈起來。

“我給你買書，等我做成了生意，賺到錢，我供你繼續(xù)念書?！?/p>

望著永建臉上那道燒傷的疤，我淚如雨下。

“永建，你知道嗎?在姑姑家時，好多次，我跑回這兒，悄悄地想看看你?！?/p>

永建抬起手撫去我的眼淚，忽然哈哈大笑，“我知道了，萌萌，難怪好多次，我在你姑姑家附近轉悠沒碰到你，原來是你回來了。”

那場大火，讓永建和我成了一家人，親人。

我們同居于一個屋頂下的兩個房間，在小街上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似乎沒有人對我和永建的行為覺得詫異，那些讓人微微臉紅的善意的玩笑從我和永建的身邊拂過，宛如夏日掠過眼前的微風。永建被提升為車間主任，我們一起在包裝箱廠掙微薄的工資，日子過得貧困但安寧。下班后，永建販賣香菇、木耳，也賣過黃豆和藥材。有時候賺到一點錢，但總是虧的多。

和永建在一起的日子，即使過得少油缺鹽，也依然有滋有味。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冬天，我蓋著最厚的那床被子，夏天我獨自享有家里惟一的涼席。他把好吃的全都讓給我。永建的目光投向我的時候，陽光般的溫暖便籠罩著我。我對他充滿了信任和童年時留下的依賴。我總覺得自己還未長大，我以為我和永建仍舊是打著玻璃彈珠的孩童，其實，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成了大人。

夏夜，我在后院洗澡。院子的一角長著一棚葡萄，濃密的葡萄葉子沿著墻角爬上了墻沿，青澀的葡萄在綠葉間沉睡。我脫光了衣服，坐在大木盆里的時候，忽然瞥見我關好的院門竟然透出一絲燈光。我猜是永建在偷看。我第一次因為永建而感到了恐慌。月光灑在洗澡盆里，我還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在月光下濕漉漉地發(fā)著光，我緊緊地抱著肩膀，不敢發(fā)出響聲，害怕永建會到院子里來。然而，過了很久，卻一點響動也沒有，我不敢回頭看，慌亂地套上衣服，才發(fā)覺院門的縫隙不知什么時候又被悄悄地合上了。

那一夜，我第一次在睡覺的時候反鎖了我的房門。

那年永建19歲，我17歲。

日子過得緩慢、安靜。

我們家里的東西逐漸多起來了。永建為我買了一個舊書柜和高中的全部課本。永建奶奶的木躺椅仍舊放在堂屋里。我時常躺在躺椅上看書，想起童年的那個午后，永建奶奶冰冷刺骨的胳膊和我奶奶慈祥的面龐。我不知道我老了之后會是什么樣子，不知道會不會一輩子就在小街上這樣生活下去，不知道會不會也和永建奶奶一樣，在這躺椅上永久地睡過去。

永建的頭發(fā)長長了，蓋住了半邊額頭，一小段傷疤貼在永建的左眼處，使他原本英俊的面龐變得有些猙獰。可是我一點也不討厭他的臉，在那張黝黑的臉上，有一雙這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有天晚上，我在躺椅上看書的時候，永建在地上寫著什么。他抬起頭看我時，我忽然在他臉上看到了另一張臉，像我已沒有印象的爸爸，又像我沒有印象的媽媽。甚至他眼角的笑意還有些像我奶奶，這些形象模糊的親人的臉都附在永建的臉上。

“看我干嘛?”永建局促地摸摸臉上的傷疤。

“你好看?！?/p>

“你才好看。一條街，一個縣城里都沒有比萌萌好看的。”永建自豪地說。

“你在寫什么?”我看著永建在地上寫數(shù)字。

“算賬?！?/p>

“我?guī)湍闼惆?。?/p>

“你別管，你看你的書?！庇澜ɑ琶τ媚_擦去了寫在地上的字，“等我做成了這筆生意，我就給你報名參加成人高考補習班。”

有一天，我們正張羅晚飯，廠長忽然來了。我高興地拿出早晨買的新鮮玉米，對廠長說:“我去炒玉米粒，讓永建陪您喝酒?！?/p>

永建卻冷冷地推開我:“萌萌，你先出去。”

廠長臉色陰沉，永建顯得很慌張。

我疑慮重重地往外走了幾步，又往回走，永建和廠長竟然連大門都關上了。我站在屋檐下，心里忐忑不安。

“老王那批包裝箱的款子呢?”廠長氣勢洶洶地質問永建，“說啊!”

“我挪用了……”

“做啥?賭博?打麻將?那不是個小數(shù)，你倒是說呀?”

“買天麻了。賠了……五百多斤，說是野生的，全是假的……他們住在東苑的旅店，我報案了，他們的證件和介紹信、合同都是假的。”

“你個混賬東西，你想錢想瘋了?這個廠子好歹辦了這么多年，你聽說過有哪個雜種敢動廠里一分錢沒?這是犯法!要坐牢的!”

我的耳邊轟一聲炸響驚雷。

永建，你好糊涂!

我提心吊膽躲在門外，虛弱地癱在屋檐下。

屋子里永建在抽泣:“我會還上的，我想叫她去念大學。她做夢都想上大學?！?/p>

廠長忽然不罵了，一陣沉重的踱步聲后，屋子里安靜下來。我聽見廠長壓低了聲音對永建說:“這件事情，暫時由我來想辦法?！?/p>

“不要告訴萌萌?！庇澜ǖ穆曇羯n涼而疲憊。

我慌忙從屋檐下爬起來，隱進茫茫黑暗朝著街外走。小城已燃起萬家燈火，無數(shù)窗口透出溫馨的燈光。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兩腿沉重，忽然想起永建，又拼命地返身往回跑。屋子里漆黑一片，永建直到很晚才回家。他喝醉了，搖搖晃晃地推開門，一跤跌進了門檻里。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拖上床，給他脫了鞋子，脫了上衣，撫摸著他臉上的疤痕和下巴上硬硬的胡茬，在心里說:“不上大學了，一輩子，就這么過下去?！?/p>

永建眼角掛著淚，呢喃著，伸出雙臂抱住我。那一夜，秋風拂過屋頂，發(fā)出嗚咽的聲音。永建的臉埋在我的胸前，我的心砰砰跳。我抱著他的頭，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黑暗中，我和永建離得那么近，他的脊背浸出了一層汗水，他的頭發(fā)又密又硬，呼出的熱氣充滿了酒味。

那晚，后來的一切都在黑暗和恍惚中進行著。我無法說清那是怎樣的感覺，許多年后關于那晚的回憶也只是夢一般的迷惘。

當我在永建混亂而急促的呼吸中意識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后，我一點也不慌張，我對永建說，永建，我把自己就這樣交給你，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永建一直閉著眼睛，我不知道在那個懵懂的過程中，永建是否醒來過。

窗外的月光灑向床頭的時候，他抱著枕頭響起了沉沉的鼾聲。

一輪明月鉆進了云層，天空低沉，仿佛緊貼著屋頂。我在后院的冷風中洗凈了那沾著我血跡的床單，疲憊地躺在永建奶奶的躺椅上，窗欞的格子已經(jīng)被晨曦染得微明。

5

永建一直睡到晌午才醒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后院晾著的床單，迷迷糊糊地問:“萌萌，我昨晚喝多了，吐了吧?”

“嗯?！?/p>

“你給我換衣服?”他詫異地看著他身上的短褲。

“嗯。”

“我昨晚，沒……怎么你吧。”

“沒。你醉了，吐得床上衣服上都是，我洗了?！?/p>

永建看著我的眼睛，張了張嘴:“萌萌，我想不起來了，我好像做了一個夢，我好像……”我躲閃著永建的目光。他拍著后腦勺，在那里來回走。時而呆呆地看著后院鐵絲上隨風飄蕩的床單，時而仰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氣勢洶洶地走進屋，很粗暴地對我吼道:“萌萌!老子配不上你!”我強忍眼淚，穿上外套，準備去車間上班。永建叫住我，他瘋了一般地從書柜里拿出我的書，一本本摔在我面前，“從今天起，你不用去車間了，你在家復習。我他媽賣血也要叫你參加成人高考!”往外走去的時候，永建回過頭，凄涼又溫柔地說，“萌萌，你看書，否則你會被毀了?！?/p>

不知道永建是否真的賣血了。他脾氣越來越暴躁，什么也不對我說。不知道他從哪兒弄的錢，替我報了成人高考的補習班。我去上課，發(fā)瘋般地背英語單詞。那些逝去的日子里，凝結著我全部艱辛和努力的時光，全都摻雜著眼淚和永建的酒氣。

永建常常會帶著一疊鈔票或是幾縷傷痕回來，他醉醺醺地靠在門框上，“萌萌，你看，你上大學的錢。”他揚著手中的鈔票，手指頭沾著唾沫，一張張數(shù)著。有時候他會睜著血紅的眼睛兇巴巴地對我說:“萌萌，別一副可憐相，你得上大學，出人頭地，找個大學生，結婚生子，你一輩子別回這兒來!”他粗暴地咆哮著，灌下一口酒，說:“廠長是個好人，我得好好干!”一會兒又說，“萌萌，你不是孤兒，你是這街上的公主，你別整天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兒，你給我拿出點傲氣來!”他摔了空酒瓶，坐在地上發(fā)出令人難過的嗚咽。我走過去抱住他，他甩開我，“萌萌，你記住，從今往后別碰我，你別以為我喝醉了，我清醒得很!你離我遠點兒!”

小街上的夜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期待著永建的腳步聲。他踢踢踏踏地回來了，還多了一個人的聲音。永建帶回來的是個女孩。我坐在躺椅上，沒有開燈。永建摟著那個女孩的肩膀，冷冷地朝著暗影中的我說:“她酗酒、抽煙、說臟話，只有她才配得上我。我是流氓、二流子，你懂嗎?”他把那個女孩向屋內一推，蠻橫地說，“萌萌，你是公主，我是二流子!”

我拉亮了燈。屋子突然亮了，永建慌忙用手掌遮住了眼睛，我看到了他指縫間慢慢淌落的，來不及擦干的淚水。那個女孩的五官被化妝品涂抹得厚厚的，她瞇著眼睛看我，“你就是萌萌?讓永建為了你死了也值的女孩!”她從牙縫中吐出這句話，換來了永建的一個耳光?！皾L!”永建朝她吼道。

我在城南陰暗的小酒吧里找到了那個女孩，美美。

“你來找我?你來這種地方找一個酒吧的坐臺小姐有何貴干?”美美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煙，說，“永建說不定會來，我們換個地方?！?/p>

美美穿著高跟鞋篤篤地走得飛快，我緊緊跟隨著她，一直繞過了城區(qū)，來到一座塔前，我們站在塔前的空地上，整個小城燈火闌珊，盡收眼底?！八３Ｔ谶@里哭，他所有的心事都丟在這兒。他像個受盡了委屈和折磨的孩子?！泵烂涝谧詈笠患壟_階上坐下，“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知道的太多了，他不能退出。否則他們會要了他的命，他們也會拿你威脅他?！泵烂赖穆曇舻统劣趾洹?/p>

“他們是誰?”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流氓地痞小團伙。他們幫人要賬，動刀子、打人，去弄一切可以得手的錢。”美美點起一支煙，“那個包裝箱廠要倒閉了你知道嗎?永建就是靠跟他們一起幫人收賬掙錢養(yǎng)你?！?/p>

“他怎么那么傻?”我捂住嘴，竭力地控制著不哭出聲來。

“他傻?你認為他傻?”美美的聲音尖銳起來，她輕蔑地看著我，“你知道什么?他曾經(jīng)為你做過最低賤的苦力，你以為他在鬼混?他去磚廠當過小工，他當過裝卸工，他做過正當?shù)目繗饬Q錢的種種低下的活兒，但那賺錢太慢了。你用的那本英漢大辭典，需要他流多少汗，你算不出，我可算得出?！泵烂牢亲?，揉著眼眶，“有天晚上，他在磚廠和老板打架，因為老板少給了他5元，他發(fā)狠地拿起了一塊磚，他們正好路過，看中了他氣勢洶洶不要命的狠勁兒。他入伙了，他們出了高價……”

“不要說了……”我面對著遠處閃亮著燈火的小城，站在永建無數(shù)次哭泣過的地方，痛徹心扉。

“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你想錯了。如果你真的為永建好，你就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好好念你的書，你考上大學，遠走高飛。如果有一天，你發(fā)覺自己愛著他，你回來把他帶走，越遠越好……”

“美美?”

“不要這么叫我，我愛永建，超過任何人，超過你，超過永建自己……”美美低聲哭泣著，“可是我知道，不管你愛不愛永建，永建都只愛著你，他把你看得高于一切，他能夠為你去死?！?/p>

6

我每天準時去補習班聽課，回家后就發(fā)瘋般背書做習題。我克制著巨大的擔憂和苦楚，我們惟一的出路就是我能夠順利地考上大學，帶著永建遠走高飛。

當我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再次坐在了姑姑家的沙發(fā)上?！拔蚁胍貙儆谖业馁u房子的錢。奶奶臨死的時候有遺囑，聽到她遺言的證人都還活著，我可以去告你們。”我瞥一眼氣得臉色鐵青的姑夫。他靠著窗臺吸完了一支煙，轉身走進臥室拿出了一疊錢，“只有這么多了?！?/p>

我最后一次和永建一起過生日，我的生日，也是永建的生日。過完這個生日，我就該啟程去大學報到了。

永建說，這個生日我們多花點錢，好好過。永建帶我去公園劃船。我們一起逛街，買了兩件新T恤，還買了大大的生日蛋糕。我們穿著新衣服去墓地和永建奶奶和我奶奶告別。走過通往墓地的最后一級臺階，我說:“永建，包裝箱廠的效益還好吧?”

“好，效益不錯，廠長又找了幾家新客戶?！庇澜ㄈ鲋e。

“永建，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永建……”我仰著頭，盈了滿眶的眼淚。

永建捂住了我的嘴:“不要說。都不要說。你放心走，好好念書?！?/p>

那個秋風刮過屋頂?shù)母蓾弁吹囊雇?，已?jīng)深深地隱進了我的靈魂，我不知道永建是否清醒地知道那晚的情景，也許他知道，也許他壓根就不知道。

可是永建，我是你的，無論走得多遠，我都只是你的，我們終究會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

7

我要帶你來看我就讀的大學，那里有圓形的拱門和高高的大理石立柱;我要帶你看我們的教室，階梯形的，明亮的燈光;我要帶你來看看圖書館，四季如春，那里安著空調，應有盡有的書籍匯成海洋。永建，你想唱歌嗎?校園里有許多歌手，他們抱著吉他，在晚風中歌唱，會讓你忘卻煩惱和憂傷。永建，我拿到獎學金了。我想請你嘗嘗麥當勞，我在那漂亮的店門前站了很久，沒舍得進去，我想等你來，和我一起去。永建，不要再為我拼命掙錢了，我找到了一份兼職，給兩個小女孩做家教，報酬很高，她們的父母都是善良的好人。永建!給我寫信，我想念你!

……

這是我在大三那年給永建寫的惟一一封沒有等到他回信的信。

假如一個人有愛，那么無論多么艱苦，都是幸福的。雖然永建從未對我說過愛，但我知道，在遙遠的小街上，思念正籠罩著屋頂，無時無刻地傳達著彼此的愛戀，那即將到來的一切，是幸福得無與倫比，甜蜜得無與倫比的未來。

可是，永建永遠地失約了。

每一次永建都能逢兇化吉，可是這一次……他沒能躲過。

美美在電話里哭著告訴我:“永建被打傷了，傷得太重，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

永建最后的表情是微笑，斷斷續(xù)續(xù)地留下了最后的遺言:“萌萌…不哭……你哭……我在天上…睡不著覺……”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甚至能夠感覺出永建的靈魂已經(jīng)升騰到半空，穿過醫(yī)院那窗子，慢慢地離我遠去。我緊緊握著他已經(jīng)變得冰冷的手，卻半點也不相信永建會真的離開。我在等他重新睜開眼睛，蠕動嘴唇，等他再次醒來。

“永建叫你賣了你們的房子，好好念書，叫你畢業(yè)了別回來，找個大學生結婚，好好生活……”美美傷心地哭著，她抹把眼淚看著面無表情的我，“萌萌，你這個沒心肝的，你怎么不哭?”

“我得去給永建買套西裝，他連一套像樣的西裝都沒有穿過?！?/p>

我握著全部積蓄，走遍了小城的店鋪，為永建挑選了一套黑色的西裝。在那座小城里，那是最貴的一套了，480元。

8

那一年的春天，我握著永建的那把彈弓在久違的小街上行走，在已經(jīng)沒有永建的世界里徘徊。

我重新回到這里，作短暫的停留。我路過的很多地方都清晰地留有永建的痕跡。我為他買過惟一那套西裝的專賣店已經(jīng)重新裝修，煥然一新。我的手指在一排排西裝的袖子上撩過。店里的服務員彬彬有禮地問我:“小姐，您的先生喜歡什么顏色的西服?里面有今年的新款?！?/p>

那時，永建穿那西裝的樣子真好看。他的肩膀寬闊，筆挺的全毛西裝襯托出永建的一臉英氣。我替他打領帶的時候，托起他的脖子，感覺他似乎并未睡著，他在配合我。衣服穿得很順利，襯衣的領子很合適，領帶結打得也漂亮。我替永建穿好衣服?？粗焖臉幼?，忽然意識到，永建裝進了黑漆漆的棺材，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他的臉頰，他閉著的眼睛，他的下巴和他眼角的傷疤。我的手指停在永建冰冷的唇上。

我回憶那個秋風刮過屋頂?shù)母蓾弁吹囊雇?，整個過程只是迷惘，永建也像現(xiàn)在這樣閉著眼睛。

我俯下身，一次次地用雙唇輕輕碰觸永建。他睡著，一動不動，可是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

離開那個店面，我仰望頭頂?shù)娜f里晴空，好像看見永建在云端瞇著眼睛朝我笑。我緩緩舉起手中的彈弓，瞄準了那張我無比依戀，無比想念的臉。我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卻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萌萌，不哭，你會哭得我在天上睡不著覺……”

從那一年起，從我匍匐在永建的墓地時，想起永建穿過的惟一一套廉價西裝起，我知道了我活著是要做什么。我要去打工，我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將永建那簡陋的墓地重新修建一遍，安上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墓碑——我還要為永建買這個世界上最貴最好配得上他的西裝，讓他帶去天堂……

責任編輯: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