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工友叫餓狼

餓狼是一個人，叫盧一新。

他比我大三歲，因留了級，五年級開始跟我同學，同到初三。這個外號是我給他取的。

在有餓狼這個外號前，盧一新還有個外號，叫響屁王。

初中一年級開始，我們就寄學了，吃喝拉撒睡全在學校。家境好的同學，是在學校的食堂里買菜吃，菜是三樣，一葷一素一湯。葷菜變來變?nèi)ゾ蛢蓸樱聪愀勺映慈?，要么辣椒炒肉，湯則沒變化，就是腌菜湯，素的變化就多了，大白菜、小白菜、莧菜、豆角、絲瓜、苦瓜、南瓜、冬瓜，等等。葷菜一毛五分錢一份，素菜一毛錢，湯是兩分錢。家境不好的，自已帶，星期天放兩個小時假，回家拿，瓶瓶罐罐的，全是干菜，辣椒蘿卜、剁辣椒、腌干菜。自己帶菜的占絕大多數(shù)，家境好的就那么幾個，彎一下指頭數(shù)得清，干部或者雙職工家庭的。

吃多了干菜，不消化，屁多。剛開始不好意思，憋著，憋得臉紅紅的，實在憋不住了，才化整為零。不響的屁最臭，教室像個糞缸，或者是入鮑魚之肆，久居不聞其臭，或者大家都在放，誰也不好跳出來指責誰，也就見慣不怪了。再或者，都是農(nóng)村孩子，糞臭里長大，人屎、豬屎、牛屎、雞屎，拌了灰，手抓了淤紅薯，是上好的肥，這點臭屁又算什么?本來這樣相安無事的挺好，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坐在寧靜的臭屁里，學子曰學而時習之，學ABCD，學等腰三角形，渴望知識的小臉繃得鐵緊，個個都是祖國的花朵。但這種寧靜突然被盧一新一個響屁打破了。

那天，上語文課，老師講流沙河的詩，《理想》。詩寫得好極了: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理想是燈，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老師帶我們讀，他讀一句，我們跟一句，聲音很響，飛出窗外，響徹云霄。一段完了，中間要停頓，就在這時候，響起了一個聲音。先是唧，短促激越，如石頭開了裂。然后是噗，低沉嘶啞，如月琴上的一記低音。最后是噼，戛然而止。大約有一分鐘，或者有五分鐘也難說，像個巨手，把聲音全抓走了，都瞪著眼、癟著腮、張著嘴望著盧一新。那個巨手從半空把聲音摔下來了，敲桌的、打椅的、拍掌的、跺腳的，嘻嘻、哈哈、嘿嘿、呀呀、嗬嗬。老師笑得眼鏡掉到了地上，摸了半天，才摸著。戴上眼鏡，老師就不笑了，手在半空用力地抓，把聲音抓滅了。老師走到盧一新跟前，半彎了腰:“盧一新同學，你的理想是什么?我看，你的理想是放響屁，攪亂我們的課堂。”

盧一新站起來:“老師，我的理想是吃餐飽飯。”

盧一新開了一個頭，大家放屁就不忸怩了，有了屁就放，所以，到后來，響屁溜溜，這邊發(fā)了那邊發(fā)，如一個響器班子，鑼鼓鈸釵琴笛簫。這時候，老師就干脆不講了，眼珠子滴溜溜轉，等到確實完了，才說:

“既然同學們沒意見了，我就接下去講?！?/p>

大家開始叫盧一新響屁大王。一下課，響屁大王長響屁大王短地圍著他喊。一天，他火了，瞪著一雙比牛卵子還大的眼睛，抓了塊尖石頭，舉過頭頂，沖到那喊他的同學面前:“豬嬲的，有種的你再喊一聲!”

盧一新的娘早吃水蟒藤死了，就一個瞎子爹，誰也不怕他。那同學眼睛也沒眨一下，字正腔圓又喊了一聲。盧一新丟了石頭，哭了，跑到遠一點的地方，大聲地罵:“你爹是響屁大王，你爺爺是響屁大王，你祖宗十八代是響屁大王……”

這回輪到對方撿了那塊石頭沖過去，卻不是做樣子，是真打，打在他額頭上，裂了一道口子，蚯蚓似的爬下一道血，半張臉全澆了。班主任文化大革命期間喂了五年豬，積了一肚子怨氣，那天，他把講課桌拍爛了，說:“再喊，我就撕爛你的嘴，我就嬲你的娘!”

我的家境是界乎于好與不好之間的，說好，我老爸老媽一不是干部二不是職工，說不好，我奶奶會剪窗花，誰家結婚生子做生日，都少不了要請她剪。她能剪鯉魚跳龍門、麒麟送子、百壽圖、臘梅鬧春，等等，活生生的。剪不能白剪，得有點禮，紅糖、白糖、雪棗、梨、桃，奶奶全拿去供銷社的代銷店換了錢，不時給我個一塊兩塊，所以，我也不時可以去學校的食堂買個菜，且一買就是買葷的，香干子炒肉或辣椒炒肉。說起來也奇怪，其實，在自己家里，雖不是常常，但也總是可以吃到這兩樣菜的，為什么一到了學校的食堂里就成了仙味呢，我至今仍是弄不懂。

學校沒有公共食堂，加上絕大部分的人菜都放在寢室里，我們是大寢室，所以，大寢室就成了大食堂。八個人分成一席，每餐由值班的把飯端到寢室。飯是方鋁盒蒸的，一盒劃成八塊，每塊四兩，每人叼一塊，再自弄自的菜，要么去食堂買，要么從瓶里罐里挖。那些一直在食堂里買菜的人是不在寢室里吃的，打了飯，匆匆去了，一圈人坐在草地里慢悠悠地吃。那情況有點像現(xiàn)在的富人，住在別墅里，遛狗遛小孩，窮人看一眼，就叫保安轟走了。我的情況有點尷尬，去食堂里買了菜的那回，想同了他們?nèi)ゲ莸乩锍阅?，有點膽怯，回寢室里吃呢，又有點不甘。最后的結果當然是迫于膽怯而委于不甘，端了熱騰騰的香干子炒肉或辣椒炒肉回了寢室。一回寢室，不甘倒沒影了，只剩了榮光，香氣氤氳了滿室，引得人吞口水，我也就故意大嚼，一如現(xiàn)在的暴發(fā)戶，敞了衣襟露了脖子上狗鏈那樣粗的金項鏈。

口水流得最多的當然是盧一新，有一次，他從我后肩上斜刺里插了一筷子過來，夾了一塊。在鼻子前嗅了一會，才小心地放在嘴里，不嚼，鼓著腮，微閉著眼，很幸福的樣子。我很生氣，沖上去給了他胸口一拳。他咽了肉，嘖著說:“好吃，好吃。值得!”

說著又朝我碗里伸筷子:“鳴坨，你再打一拳?！?/p>

睡覺前，寢室里常開床委會。幾乎每次床委會都是盧一新當主持，主題就一個，吃。比如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吃了四塊飯，又比如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吃了一大碗辣椒炒肉。說得大家肚子里咕咕響，罵他是餓死鬼投的胎。他不怕罵:“餓死鬼投的胎怎么啦?我就飯量大嘛。這一餐四兩飯不知道放在肚子哪個角落?要我吃個飽，我死了也值得，是個飽死鬼嘛?！?/p>

讓盧一新弄煩了，一天，一個同學找我商量:“鳴坨，要不堵一下盧一新的嘴，撐死他，看他能吃多少。我出飯，你出菜。”

我覺得這個有意思，答應了，之后又有些后悔。當天晚上睡覺前，我激盧一新:“你整天吹能吃能吃，明天中午賭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吃完一盒飯?要是能，再加你兩個香干子炒肉。要是吃不完，以后就閉了你的臭嘴，不要老是吃吃吃的。”

“反悔的是豬嬲的?”

“反悔的是豬嬲的!”

第二天中午，盧一新添口搭嘴地吃完了一鋁盒八塊飯和兩份香干子炒肉。那時候，已經(jīng)很有點文學細胞了的我，就給他取了餓狼的外號。他對這個外號倒不反感，逢喊必應，有時候一高興，還揮舞雙手要撲過來，嗷嗷地作狼叫，大聲說:“我就是餓狼，吃掉你這只小綿羊?！?/p>

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縣里的高中，盧一新沒考上。第一學期放假，我去找他玩，他不在家，他爹坐在階基一條破竹椅上曬太陽，穿的棉衣到處露了棉花，扣子也全掉了，拿根棕繩捆了腰。問他，說是十幾里遠的村子里歿了個老人，做法事去了。原來盧一新跟了一個師父學道士，吹嗩吶。我稍微瞄了一下他家，真?zhèn)€是家徒四壁，屋子里像個垃圾場，不能開步，腳腳能踩到雞屎。就三間房，有兩間蓋的是稻草，還是陳年的，黑撲撲的，風吹得有一塊沒一塊。兩天后，盧一新來找我，在籬笆口就粗了嗓門叫，我出去，遠遠就聞到他一身的酒氣，說幾句話就打一聲嗝，很響的嗝，像鵝叫一樣，我就罵他:“你放屁響，打嗝也響?！?/p>

他說:“放屁放的是餓屁，打嗝打的是飽嗝?！?/p>

我問他為什么不去學點別的，比如泥水匠、木匠什么的，那個才是技術活，學做道士、吹嗩吶，有什么出息。他打斷我的話:“鳴坨，我看你是讀書讀迂了。學泥水匠、木匠，一身泥、一身土、一身灰，哪有吹嗩吶松活?就閉著眼睛鬼畫葫蘆吹一吹。再說，做泥水匠做木匠沒得吃的，東家買塊肉、殺個雞，得講江湖，只能尖著筷子夾一點。這死了人，大魚大肉，只怕你的肚子不是籮筐。你都知道啦，我餓狼嘛。”

我那時已經(jīng)喜歡文學了，又剛讀了魯迅的《阿Q正傳》，覺得盧一新正是阿Q一樣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由他，生出了許多對中國農(nóng)民的隱憂甚至憤怒，也覺得我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快到年關時，鄰村又歿了個人，盧一新又去了幾天。除了那幾個晚上，整個寒假，盧一新都在練嗩吶，翻來覆去就一個，《大海航行靠舵手》，嗞嗞嗞、嗚嗚嗚，像鐵片刮在玻璃上，把人的腸子肚子都吹出來了。

我高一第二學期放假時，盧一新改行了，改賣豬肉了?；丶业哪翘?，我剛在鄉(xiāng)政府前下車，聽見盧一新叫我。他在柳樹下，黑著個大赤膊，揚著把明晃晃的刀向我招手，嚇了我一大跳。他守著個肉攤，還剩半邊肉，爬滿了綠頭蒼蠅，他拿根柳條一趕，轟炸機似的散開，柳條一放，又轟炸機似的攏來。他抽喇叭煙，抽一口，全吸進肚子里，嘴一張，黑煙從嘴里鼻子里噴出來，彌漫了臉。黑煙散盡，他張了嘴笑，牙齒比剛才的黑煙還黑。我問:“怎么賣起肉來了?”

正好有個買肉的女人來，他操起厚背大刀，舉過頭，一刀下去，砍了塊肉，然后拿另一把小刀，極熟練地剔骨。抓了肉扔在秤盤里，拿抹布抹了抹油乎乎的右手，撥秤繩，女人偏了頭去看，他又削了一塊噼的扔在秤盤里，皺了眉頭惡惡地說:“老主顧了，少你一錢我買棺材去!”

女人走遠了，盧一新瞅著女人的背影，嘿嘿地笑了兩聲說:“我買了棺材埋你爹!”

這才偏過臉跟我說話:“那老豬嬲的嫌我只會吹一個《大海航行靠舵手》，我還嫌人死少了呢，十天半月死一個人，飽一日餓一七，以為我是青蛙變的?冬天來了，找個洞躲起來，只吃一點氣。賣這個，不圖別的，我至少可以圖個天天吃肉。”

說著拍了拍肚子，又朝鄉(xiāng)政府呶了呶嘴:“你看這肚子，穿了西裝，不會比這些豬嬲的形象差吧，人家不會認做鄉(xiāng)長，是縣長，是省長?！?/p>

我不想跟他多說，要走，他叫我等等，從放刀的竹籃子里翻了一陣，翻出了塊豬肝，拿幾根稻草攔腰系了，遞給我:“自己晚上留了下酒吃的，給你，放點辣椒炒了，補血的。你看你的臉，白得雪一樣，缺血，學?；锸巢??！?/p>

我不要，他就像打架一樣的塞到我手里，還說:“你是村里的文曲星，將來考了大學當了大官，槐村還靠你照應呢?！?/p>

我只好接了。這時，鄉(xiāng)政府里面出來了部吉普車，拐了一個彎，急駛而去，揚起漫天的塵，灌到了我們的身上。盧一新朝吉普車吐了一口痰，罵道:“鳴坨，你做官就做包公那樣的官，首先就把這幫豬嬲的貪官拿到狗頭鍘上鍘了!”

高中畢業(yè)，我沒考上大學，萬念俱灰，所有人的勸我全當作耳邊風，橫了一條心，一把火把所有的書燒了，然后扛了一把鋤頭上山，要把我家的責任山全挖轉來，栽板栗樹。雖然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由于自小成績不俗，誰都認為我將來不是種田挖土的命，所以，家里從來不讓我干農(nóng)活。只一天，我的雙掌就被鋤頭把打滿密密麻麻的血泡，晚上，我用針挑穿了，辣辣的痛。但第二天，我用布條纏了手掌，照常上山。突然，我的鋤頭被一雙有力的手搶走，轉頭一看，是盧一新，沖我說:“告訴你，不是你那樣挖的，應該這樣?！?/p>

說著，他舉起鋤頭，越過頭頂，挖下來，看似沒什么勁，鋤頭卻沒至鋤柄，老大的一塊土全松動了。再一提，那塊土翻了過來。又舉起鋤頭，鋤尖朝上，鋤柄打下來，硬土就散了。這挖、提、打三個動作一氣呵成，看上去不費吹灰之氣，卻頂?shù)蒙衔抑辽偈?、甚至二十下。接著，他又埋頭挖，只一會，床鋪那么大一塊地就翻轉了。是我小半天的功夫。他放下鋤頭，臉不紅，氣不喘，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沖過去要搶鋤頭，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天生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這雙手天生就是抓鋤頭把的，你那雙手天生就是抓筆的。用我的手去抓筆，是下錯了種插錯了秧;用你的手來抓鋤頭把，也是下錯了種插錯了秧。”

我哭了，大叫道:“可是我的命只能拿鋤頭把不能拿筆了啊?！?/p>

他把鋤頭重重地摔在地上，說:“錯了。學校這條路黑了，你還可以去當兵，部隊除了拿槍的兵，還有拿筆的兵。我?guī)湍銏竺?，武裝部長的老婆欠了我五十斤豬肉賬，我免了，我答應事成之后再送兩條煙?！?/p>

我咬咬嘴唇，一時不知說什么。他露著黑牙齒嘿嘿笑道:“鳴坨，別看我是餓狼，做這些事情我是有一套的。我就不愿意看到你一肚子書白讀了。你作了軍官，槐樹村也跟著沾光，我殺個豬賣個肉也沒人找我收這個費那個費了，搞毛了，就拿槍斃了這幫豬嬲的?！?/p>

盧一新的肉和煙沒有白送，到部隊，我真的成了一個拿筆的兵。第二年，我做了連隊的文書，指導員對我倚之甚重，他在讀一個函大，叫我?guī)退鲎鳂I(yè)、寫論文。趁這個機會，我交了入黨申請書。交了不久，指導員跟我談話了，說黨支部正式開始考察我，希望我加強學習，不斷進步，并給我報了考軍校的名。我原來是跟連隊通訊員一起睡的，為了讓我專心搞好復習，指導員又給我安排了一個單人宿舍。這樣，我就不用按時熄燈睡覺了，我常常挑燈夜戰(zhàn)，復習到深夜，我看到了命運女郎的微笑。

一天深夜，我正在燈下復習，站晚哨的新兵過來向我報告:“班長，一個叫盧一新的來找你。”

我連忙下去，盧一新一身臟臟的，蹲在地上啃冷饅頭，沒有水，咽得像吞了青蛙的鴨子梗脖子，喉嚨里發(fā)出怪怪的聲音。看見我來了，呼的一下站起，卻說不出話，指著喉嚨啊啊啊的。我叫新兵端了一盅水給他喝，只聽見撲的一聲，他的喉嚨才通了，逗得新兵嘿嘿詰笑。我向新兵鼓了一眼，新兵不敢笑了。新兵幫盧一新提了那個像豬婆子包衣一樣的包送到我宿舍。新兵要走，盧一新喊住他，嗞的一聲拉開包，從里面捧了一捧花生，遞給新兵。新兵不敢要，盧一新就對我說:“鳴坨，下命令，叫他接了?！?/p>

我叫新兵接了。盧一新過去拍拍新兵的肩膀，拖著長腔說:“小鬼，辛苦你了?！?/p>

我哭笑不得，但又不好意思說他。新兵走了，盧一新前后左右地看我，一邊看，一邊嘴巴里不停地嘖嘖著:“混出來了!鳴坨真的混出來了!”

說著雙腳靠攏，啪地向我行了一個禮，是電影里吊兒郎當?shù)膰顸h兵敬的那種，低腰諂肩，彎著個羅圈腿，右掌向上，大聲說:“報告鳴坨長官，小的餓狼前來報到?！?/p>

鬧完了，他這才向我說起為什么來。原來，他在家里闖禍了。因為收上繳的事情，他把一個姓馮的副鄉(xiāng)長給打了。

那時候，正是農(nóng)民負擔最重的時候，這個費、那個費，這個款、那個款，名目多得不得了。我們那地方本來就窮，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干下來，除了吃飽，什么都落不下，全上繳了，農(nóng)民意見大得很。所以，每年鄉(xiāng)里派人下來催上繳，總是波波折折。今年，又遭了旱災，收成差，但鄉(xiāng)里不管你，照常收。我們村由一個姓馮的副鄉(xiāng)長帶隊。這個馮副鄉(xiāng)長最二球，帶了十來個人，誰敢說半個不字，他就啪的一聲把手銬砸在桌子上:“想造反了不是?媽媽的，老子銬你!”

明天馮副鄉(xiāng)長就來了，一群人愁著臉嘀咕，不知道怎么辦，有人忽然說:“餓狼在鄉(xiāng)政府前賣了幾年肉，肯定有熟人，叫他出個面吧?！?/p>

大家一聽有道理，就去找盧一新。盧一新半鍋豬腸子在藕煤爐子上沸沸地煮著，正一筷子豬腸子一口酒地喝著。他爹一年前過世了，一個人過，其他的沒變，就添了兩樣，一只藕煤爐子和一口不銹鋼的鍋。找他的幾個人要說話，盧一新筷子在空中一劃說:“先吃，邊吃邊說?！?/p>

說著給每人發(fā)了筷子倒了酒。鍋里的豬腸子碗里的酒快完了，大家也就你一言我一語把事情講完了，盧一新把酒碗砸了:“豬嬲的，這不翻了天?老子明天不殺豬了，先殺了這個豬?！?/p>

一邊說一邊還真的去拿刀，好歹才讓人扯住，說:“我們不是叫你殺他，是叫你出面說說，你跟他熟?！?/p>

盧一新抹了把臉，打了個哈哈:“你們找對人了。老子在那里買了這么久肉，鄉(xiāng)長見了我還打招呼遞煙呢，他是哪根蔥?他小舅子在食堂做嘛，天天在我那里賒肉，八斤肉說十斤，這事頂出去，他還副鄉(xiāng)長一根毛?”

第二天，盧一新和一群人坐在槐樹下抽煙，下根煙在上根煙的屁股上點了，沒斷過，全是別人遞過來的。早上等到晌午，晌午再等到中午，沒人來，盧一新摸摸肚子，看那邊有一群雞，就拿掃把過來，猛地一擊，把那只金甲紅冠的種雞公打翻了，倒提了雞腳，那雞扇著翅膀，揚起滿地的塵，他哈哈大笑:“豬嬲的知道老子在等他，嚇得不敢來了。有事沒事，搞餐好吃的，先填飽肚子再說?！?/p>

盧一新他們幾人一直吃到下午三點，一只十來斤重的大雞公、一坨八斤重的五花肉、一桶六斤重的包谷酒，還有一花籃青菜，全進了肚子里，都挺了個籮筐大的肚子，在那里揚了聲音亂彈琴。彈的都是吃的，有盧一新在場，不能有別的。這個說，那年我老婆落月，我吃了三十二個煮雞蛋。那個說，你這算個卵?我老婆落月，我一餐吃了兩只老母雞。再一個說，吃壽面，我跟誰打賭，他吃五海碗，我吃六海碗。另一個說，六海碗面算什么?那回吃山宴，我跟誰賭，二十碗紅燒肉擺在桌上，一口一坨，我吃了十二碗。這時，到村口探消息的人跑過來，大聲喊:“來了，來了?！?/p>

馮副鄉(xiāng)長帶人過來了，殺氣騰騰的。別人的腳發(fā)軟，盧一新卻挺了胸走上去:“馮副鄉(xiāng)長。”

舌頭有點打結，那不是怕，是喝多了酒。沒跟鄉(xiāng)長在一起，馮副鄉(xiāng)長最煩別人叫他馮副鄉(xiāng)長，掃了眼前的這泥鰍一樣黑的醉漢一眼:“你是誰?”

“我是餓狼。”

“我看你是死狗，滾一邊去!”

盧一新舉了一顆煙:“我在政府前面賣肉，你不認識我?”

馮副鄉(xiāng)長一掌把煙打在地上:“我認識你條卵。滾一邊去!”

盧一新打了一個趔趄，湊到馮副鄉(xiāng)長的耳邊:“我跟老戴是朋友，他在我那里拿肉……”

“老戴是誰?”

“鄉(xiāng)政府食堂做飯的，他不是你的小舅子?”

馮副鄉(xiāng)長打了個哈哈，指著盧一新，回過頭對跟他的那幫人說:“他媽媽的跟我攀親戚呢。你告訴他?！?/p>

那幫人跟著打哈哈，一個人過來對盧一新說:“馮鄉(xiāng)長的小舅子是副縣長。叫你滾不滾，還啰里啰嗦的，你是活膩了。來，銬了他?！?/p>

話音剛落，后面兩個毛頭小伙像兩頭豹子沖了出來，每人揪了盧一新一條胳膊往背后挽。另一個掏出手銬，叮叮當當?shù)摹?/p>

盧一新的酒全嚇醒了，掙出來，大聲朝村民喊:“快來幫忙，快來幫忙!”

看了這陣勢，那幫人早嚇傻了，酒一醒，就一窩蜂散了。好個盧一新，只見他一矮身，就地一滾，來了個滿地滾南瓜，再起來時，手里多了根曬衣的竹竿，兩丈多長，抖了抖，是一桿加長版的紅纓槍，槍頭如蛇頭，寒光閃閃。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那倆毛頭小伙近不了，瞪了眼干著急。馮副鄉(xiāng)長臉都氣綠了，讓個農(nóng)民猖狂成這樣，這在他的從政史上，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當下，他像個戰(zhàn)場上的指揮員，你你你，在這個位置，你你你，到那邊。一激動，還蹦了句電影臺詞:“媽媽的，給我捉活的!”

十幾個人從四面八方包抄過去。盧一新越戰(zhàn)越勇，這邊有人近了，用竹竿戳一下，退了，那邊有人近了，又戳一下，又退了，近不了他的邊。見不能速勝，馮副鄉(xiāng)長迅速調整戰(zhàn)術，親自從鄰家拿來一根更長的竹竿，叫另外一個人跟他齊握了竿頭，一步一步逼近。盧一新真是藝高人膽大，他向右跳了幾步，吼了一聲，如平地里響了一聲焦雷，吼聲未落，他人跳起來，奮起神威，舉了竿，砸在了馮副鄉(xiāng)長的竿上。那是挾了風帶了雨的一竿，馮副鄉(xiāng)長和另一個人的虎口都震麻了，竿掉到地上。盧一新抽了竿，又吼一聲，竿抽在馮副鄉(xiāng)長的后背上。馮副鄉(xiāng)長一個狗啃泥，栽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盧一新瞅了個空檔，一溜煙跑出重圍，上了槐樹峰。

當天黑夜，我爸摸黑到了槐樹峰豺狗洞。盧一新果然躺在那里。那是個溶洞，只有我們村的人才知道。我爸把換洗的衣服和大家湊來的錢給他:“先到鳴坨那里躲一躲。天一亮就趕緊走，姓馮的說明天搜山。”

盧一新到的第二天，按照紀律，我向指導員匯報了情況，但謊稱盧一新是我表哥，家里遭了火災，沒活路了，需要在我這里呆一段。

人跟人之間是有緣分的，連長竟跟盧一新一見如故。主要原因連長是山東人，性格豪爽，而且，喜歡喝一杯。但喝酒是需要人陪著喝的，指導員滴酒不沾，又不好意思叫下屬陪，怕影響不好。盧一新呢，他就一老百姓，兩人都喜歡喝，往好里說，也叫軍民魚水情。從此，每隔幾個晚上，連長就讓通訊員來叫盧一新，什么話也不用說，就做個捏酒杯的姿勢在嘴邊磕一磕。菜是炊事班早弄好的，幾大盤，吃完了，再叫炊事班弄。我最初還有點擔心盧一新喝了酒嘴無遮掩，惹毛了連長。山東人就這脾性，你順他的眼，投他的緣，他可以卸了腦袋給你當夜壺;你不順他的眼，不投他的緣，你卸了腦袋給他當夜壺他還嫌。我的擔心挺多余，連長就拿盧一新當個寶。一段時間過去，盧一新皮白了，胸挺了，小肚子又圓了，穿了套沒肩章領花的軍服，乍一看，還認為是個誰也管不了的老兵。

除了讓連長添了樂子，盧一新還給戰(zhàn)士們添了樂子。比如，新兵訓練，練正步，連長來心情了，說:“叫小盧來一個?！?/p>

盧一新?lián)溧虛溧膛苓^來，歪歪地給連長敬個禮，然后就腆了肚子踢，腳尖翹得高高的，像唐老鴨，大家從頭笑到尾，笑得肚子痛。

又比如，單桿上練臂力，很多新兵都嬌生慣養(yǎng)的，拉不了幾個就痛得歪了嘴，像根麻繩攤在地上揉胳膊。盧一新在旁邊看得手癢，等他們一休息，他就去了。他天生的膂力，骨碌一下骨碌一下，能一口氣拉一兩百下，但圓肚子凸在外面，露著一綹長長的黑毛，又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日子一天天過，看著盧一新一天天的樂不思蜀，我不祥的預感也一天天加深。我很想開口趕他走，但我知道我不能。我經(jīng)常失眠，有時候半夜醒來，就那么愣愣地看著睡得像個死豬的盧一新，頭腦里既散亂如麻，又一空如洗。

不祥的預感終于變成現(xiàn)實，一天，在團副參謀長的陪同下，我們縣公安局的兩個民警來到連隊，向盧一新出示了拘捕證，戴上了手銬。我則被團副參謀長帶來的糾察班戰(zhàn)士押上了吉普車，關了一個星期禁閉，回來后，我入黨的事黃了，考軍校的資格取消了，文書也沒得當了，重新回了戰(zhàn)斗班，每天站崗放哨，從拿筆的兵又變成了拿槍的兵。

退伍了，我沒回老家，直接坐火車來了深圳，進了一個臺資廠做保安。做保安是看門狗，再加上部隊里那個事情的陰影在心上，有個小半年吧，我的心情非常郁悶，連自殺的念頭都有了。上晚班沒所謂，上白班就慘了，晚上睡不著，失眠。我失眠的根就是那時落下來，現(xiàn)在還沒好。晚上睡不好，我就去買了幾大本管理的書籍來啃。極偶爾的時候，也會想想盧一新，他被判了兩年，會想起他那么大的飯量，監(jiān)獄里伙食差，他是怎么過的，也許早餓成皮包骨了吧。

沒多久，我的好運氣來了。一天，我和一個姓李的保安上晚班，聽見寫字樓上響了一聲。我提了鐵棍跳出去，財會室外面的窗子上掛了一個黑影，正在撬防盜窗。我大喊一聲，黑影跳下來，李也聞聲拿了條鐵棍出來。我們追那個黑影，沒追幾步，圍墻的黑暗處鉆出四個人來，每個人拿了比我們更長的鐵棍。李啊了一聲掉頭就跑，我想跑，但跑不掉，接上火了。表面上，我不慍不火，其實，我身上是有股二球勁的，二球勁上來了，我也是個不怕死的主，不比盧一新差。就憑了這股二球勁，我以一敵四，鐵棍噼哩叭啦響，像鐵匠鋪，好一會，那四個人居然贏不了我。他們是求速勝的，不敢戀戰(zhàn)，其中一個說了聲撤，全扯呼了，猿似的攀上圍墻逃了。我也不敢追。這時我才知道我受了傷，頭上身上腿上都讓鐵棍打了，最厲害的是頭上，耳根后面破了塊皮，血把衣服都洇濕了。同事把我送到醫(yī)院，縫了幾針，叫我住院，我不肯，就開了一瓶正紅花油，自己拿回宿舍擦。

第二天下午，老板回來了。他在臺灣參加一個訂貨會，聽到情況馬上飛回來的。他到宿舍來看我，看我工牌一眼，拉了我的手說:“鴻樺兄弟，你受苦了。”

我笑了笑說:“老板，我叫鳴曄?！?/p>

老板也笑了。他坐在床沿，看見了我枕頭邊的那疊書，伸手拿了一本，是一本企業(yè)管理方面的書，他認真地翻了翻，不停地點頭。書里面我隨手寫了一些心得。老板跟我聊了很久，聊得挺入港的，最后，他起身，說:“好好養(yǎng)傷。病好了，去行政部上班。”

兩年時間，我從行政部的文員做到行政部經(jīng)理，工資長了幾十倍。當經(jīng)理那年的年底，我?guī)е≡禄乩霞医Y了婚。小月是城里人，名牌大學的大學生，給老板做英語翻譯的，長腰長腿，像匹嘯立的馬。到深圳后，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真正的衣錦還鄉(xiāng)，又帶回了如此美眷，整個槐樹村全轟動了。我處在巨大的榮光中，再加籌備婚事，忙得打腳打手，半點子也沒想起盧一新，直到婚禮完了，親友們像潮水般的散了，我才想起他，問父親:“餓狼呢?怎么沒看到他?”

“也去深圳了，一年多了。他來要過你的地址，我怕他又給你添亂，沒告訴他。”

原來，盧一新一年多前就刑滿回來了，在村里晃蕩了一段時間，沒什么事做，就走了。

父親還告訴我，盧一新剛走不久，馮副鄉(xiāng)長的小舅子貪污讓查了，情況很惡劣，貪的是救災款，判了無期。馮副鄉(xiāng)長也讓連帶查了，也是貪污，但數(shù)目不大，只判了兩年。馮副鄉(xiāng)長被抓的消息傳來，槐樹村殺豬宰羊放鞭炮，像過年似的。父親有點遺憾地說:“可是新坨不在家，他要在家，不知道高興成什么樣?！?/p>

當天，我去盧一新家看了一下。還是那三間房，還是兩間蓋的稻草，但只剩了一半，露了猙獰的椽片。禾坪里滿是匍匐了的狗尾草，一片凄涼。我癡站了會，眼前浮現(xiàn)了不同時期的盧一新，初中放響屁、吃八坨飯的他，赤著胳膊在鄉(xiāng)政府前賣肉的他，搶了我的鋤頭勸我去當兵的他，在部隊踢正步、玩單杠的他，我的鼻孔酸酸的，竟淌下了淚。

臨走的時候，我對父親交代了，如果盧一新回來，告訴他我的地址，叫他去找我。

直到兩年后，盧一新才找我。那時，我剛買了房，又買了車。當然，都是按揭的。房子臨海，推開窗，是碧瀅瀅的海，我感到深圳真他媽好。那天是下午下班，我載著小月回家，走到大門口，保安跑過來對我說:“盧經(jīng)理，有人找你?！?/p>

順著保安所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見了盧一新。他靠著墻坐在地上，耷拉了腦袋，睡著了。小月的臉上有些不悅，但我不管她。我下車，過去踢了他一腳，大喊了聲餓狼。盧一新像觸電一樣彈起來，雙腳使勁靠在一起，雙手筆直地垂著，低了頭，身子蝦弓。我又喊了一聲餓狼，他這才抬起頭，看清了是我，咧嘴笑了一下。但那笑凝在臉上，變成了痛苦，又坐下了，捂著肚子:“鳴坨，趕緊弄點吃的來?！?/p>

“這就去飯店吃飯?！?/p>

“沒到飯店，我就餓死了，我一天沒吃東西了?！?/p>

我趕緊跑回廠里的福利社，我知道盧一新的肚量，所以，拿了十五個大面包，四瓶礦泉水，鼓鼓囊囊地提了跑出來。盧一新幾乎是從我的手里搶了面包和水過去。他先喝了一瓶水，昂了脖子，咕嚕咕嚕的幾聲響，瓶就空了。他扔了瓶，瓶還沒落地，他就啃了半個面包。那是真正的風卷殘云!只見他一口半只面包、一口半只面包，沒幾下，就只剩兩個面包了。他根本就沒嚼，直接吞的，喉結轉一下就一口，喉結轉一下就一口，極有韻律。這時正是下班時間，很多員工出廠門，全停下來看盧一新吃，一個個目瞪口呆。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揚手把他們趕走了。盧一新把最后的面包和水解決了，伸出又黑又大的舌頭舔了一圈嘴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咧開大嘴，嘿嘿地笑了兩聲說:“現(xiàn)在死也劃得來了!”

那邊還有人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我趕緊對他說:“什么死啊活的?趕快上車?！?/p>

上了車，我正要跟小月介紹盧一新，小月哇的一聲捧了嘴巴，兔子似的躥了，蹲在那里哇呀呀地吐。這時，我也聞到了盧一新身上濃重的汗臭味，連我也差不多要吐了，我苦笑了一下對他說:“她懷孕了?！?/p>

盧一新好像沒聽到我的話，只顧看著車里的這個那個，嘖嘖連聲:“你真的發(fā)了大財了。多少錢買的?”

“二十萬零點?！?/p>

“哇。這得賣多少頭豬?”

說著，他就彎著指頭算起來。趁他算多少頭豬，我下車去拉小月，她吐了一大堆，沒得吐了，在那里吐清水，抬起臉，眼淚鼻涕一大把，挺可憐的樣子。我低聲說:“給點面子行不行?一起長大的?！?/p>

小月掐了我的大腿:“你帶了你一起長大的先回吧，我打的走?！?/p>

我回頭看了盧一新一眼，他沒往這邊看，仍低著頭在算他的豬。我就拉著小月的手，施展媚功:“求求你好不好?給個面子。你這樣，傳回老家去了，就都笑話我了。寶貝，求求你?！?/p>

小月答應了。擦了眼淚鼻涕，掏出化妝盒補了妝，微笑著站在車門前跟盧一新打招呼。盧一新剛把豬算出來，大聲對我說:“五十頭豬呢，嘖嘖，豬嬲的?！?/p>

我指著小月對他說:“小月，弟媳婦。”

又指著盧一新對小月說:“這就是我經(jīng)常對你說的餓狼。叫餓狼哥?！?/p>

盧一新看了小月一眼，又咧著嘴嘿嘿地笑兩聲，卻回過頭來對我說:“村里都說你媳婦漂亮，這比他們說的還漂亮呢。不好意思，鳴坨，我這做大伯子的要給紅包的，現(xiàn)在身上不方便，以后一定補上?！?/p>

又對小月說:“女人剛懷孩子都這樣，忍著點。”

我笑著對小月說:“餓狼哥都說要忍著點。上車吧?！毙≡聫澚搜宪?，剛伸了一個頭又縮回去了，喉嚨抽搐了一下，這次她倒真忍著了，她拍了一下腦袋說:“哎呀，我忘了一個文件在辦公室。要不，你們先回去吧，我打個車回來?！?/p>

我哼了一下鼻子對盧一新說:“她就丟三落四的。不管她了，我們走?！?/p>

我發(fā)動了車，這時，我才問起盧一新的原委。原來他在深圳混了幾年，早幾天剛回槐樹村，我父親對他說了我要他來找我的話，他就動身來了。誰知道剛下車，就讓查暫住證的治安員逮了。治安員問他:“是交罰款還是去樟木頭修鐵路?”

“我沒錢，又不想修鐵路?！?/p>

“那你有什么值錢的?”

“半只燒雞?！?/p>

說著就從包里掏出那吃剩的半只燒雞，油淋淋地舉了。有一股潲味。一個治安員飛起一腳把燒雞踢飛了。盧一新拔腿跑，被治安員追了按在地上，一邊揍一邊罵:“丟你老母，還想跑?！?/p>

“我不是跑，是撿燒雞?！?/p>

盧一新被送到了收容所，兩天后，真的被送到樟木頭修鐵路了。盧一新對我說:“修鐵路我是不怕，就是伙食太差了，餐餐蘿卜白菜，餐餐蘿卜白菜，吃得我放臭屁。沒辦法想了，我就裝病，裝羊角瘋，四肢抽筋吐白沫。槐樹村老單身不是羊角瘋嗎?好學。他們還真信了，就放了我。我就從樟木頭一直走到這，一天沒吃沒喝?！?/p>

我說:“你就不能一路上討點東西吃?餓成這樣。”

“可以偷可以搶，就是不能討，情愿餓死，我就這脾氣!”

我心里格登一聲，不由得眼角瞟了他一眼，他說這話的時候，云淡風輕的，但我感到轟轟如雷。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他這些年沒吃好，黑瘦瘦的，尤其是臉，兩頰凹了進去，翹了那雙大嘴巴，像個北京猿人。進我住的花園了，我暗暗下了一個決心，這次他來找我了，無論如何，不說吃好，我得讓他吃飽，為了他當年送了五十斤豬肉和兩條煙給武裝部長打通了我當兵的關節(jié)，也為了他剛才這句話。

一連幾天，我都帶盧一新在外面吃，川菜、湘菜、客家菜、潮菜、還有粵菜，吃了個夠。不論吃什么菜，也無論是咸的、淡的、辣的、麻的、酸的、甜的，他都有好胃口。每到一個地方吃，他的吃相野，服務員、其他的食客都盯了他看，他是無所謂，照吃他的，因為他根本就沒心思去看別人，他的心全在吃上，倒讓邊上的我如坐針氈，很不好意思。我說過他很多次，叫他吃慢點:“吃那么急干什么?反正是你的，又沒人跟你搶?！?/p>

“牢里就這樣，得搶。不搶，就沒得吃了?！彼俸傩χ?，抹了一把油淋淋的嘴，指了滿桌的空盤子接著說:“我做夢都沒想到能吃上這些。這下，死也值了?！?/p>

我沉了臉說:“這不是牢里。大家都盯了看呢，你要注意點形象。”

“好好，我下次注意點?！钡麓嗡允沁@樣。

其實，盧一新在監(jiān)獄里沒餓著。開始幾個月是沒得吃，整天不是學習就是軍事訓練。飯半生不熟，菜是醬油煮爛白菜。剛進去，盧一新還有個小肚子的，沒多久，小肚子就癟了。每天晚上睡不著，只好想原來殺豬時吃過的一些好東西:紅油翻天的豬腳、煮得沸沸的豬腸子、一寸多厚肥肉夾一點點精肉的紅燒肉、燉得稀巴爛的豬頭、放了辣椒炒得兩面焦黃的豬肝、切得薄薄的咬起來脆脆的臘豬耳朵和豬鼻子、佐點淮山熬得稀巴爛的豬肚子。想著想著就睡了。有時候，睡不了多久又醒了，只好再想一次。再想一次又醒了，就恨不得剜屁股上的肉油煎了吃。

不用剜屁股上的肉了，不久，外勞了。監(jiān)獄在一個大湖邊。監(jiān)獄那時候在搞圍湖造田，枯水季節(jié)，在湖灘上筑一道堤，漲潮了，水就進不來，堤里邊成了良田。筑堤的工程是專門的工程隊做的，盧一新他們的任務是挖淤泥然后挑走。淤泥既深且臭，太陽一照，臭氣升騰，剛開始幾天，熏翻了好些人。盧一新不怕臟，不怕累，也不怕熏，他怕的是餓。餓也不怕了，挖出了鱔魚，肥嘟嘟一條的。但再肥，也只能扔了，沒辦法弄了吃。盧一新卻有辦法，燒了吃。其實這也不是新辦法，盧一新小時候就干過，只不過那不是燒鱔魚，而是燒雞。上山砍柴前，先兜點鹽，看到哪家沒人，拿個石頭砸死一只雞，然后上山燒了火烤，一邊烤一邊灑鹽。也就烤過一次，幾個雞爪沒處理好，讓人破了案，他爹陪了人家一只種公雞，吊起來抽了他一頓。燒雞有鹽，燒鱔魚卻沒鹽，腥得翻腸倒肚，別人餓死了不吃，就盧一新一個人吃。

淤泥挖完了，就去割貯麻。監(jiān)獄里有個麻紡廠，湖邊有幾百畝麻田，汪洋洋的一大片。麻田里沒鱔魚，卻有田鼠，也是肥嘟嘟的。盧一新如法炮制，燒田鼠吃。說到這里，盧一新忽然想起了馮副鄉(xiāng)長:“那豬嬲的肯定不能吃燒鱔魚和燒田鼠的，夠他一壺的!”

“你蠻恨他吧?”

“恨他什么?他不跟我鉆到一個窟窿眼里去了?就有點后悔，那竹竿子打輕了，打重點，打他個送終癱，反正是坐牢。不過，話又說回來，打成送終癱了，他就坐不成牢了!”

吃了燒鱔魚和燒田鼠，盧一新挖淤泥、割貯麻特別有勁，一個人能當幾個人用，管教干部一高興，就把他調到食堂里炒菜。炒菜，自然就餓不了他了。

我正為不知道給盧一新安排個什么工作發(fā)愁呢，聽說他在食堂里炒過菜，我就說:“你再呆幾天，我炒掉一個炒菜的，你補上?！?/p>

盧一新來了幾天，小月不知道跟我打了多少被窩仗，抓得我一身的血道道，還揚言:“你再不把那個豬趕走，我就走?！?/p>

小月對盧一新的這個比喻是對的。與其說盧一新是條狼，還不如說他更像一頭豬，餓了，嗷嗷叫，飽了，就睡覺。晚上，跟他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聊天，突然沒聲音了，原來坐在那里睡著了。睡醒了就看電視，不看別的，就看武打片，把聲音放得老大，電視里打得熱鬧，他也叫得熱鬧，天花板都快叫掉了。

除了哄，對小月，我沒有其他辦法:“快了，等幾天他就上班了。我都對你說了，我當兵……”

盧一新又在客廳里鬧騰了，小月扯被子蒙了頭，仍是擋不住，她骨碌一聲起來，抓了一大把錢甩在我的臉上:“可以買二百斤豬肉了，給他走，叫他馬上走。”

“小月……”

“好，盧鳴曄，我是看穿你了，你眼里就有那些狼呀豬的，沒有我。我走!”

說著就跳下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我不敢高聲說話，只能低聲下氣地求，她油鹽不進，開門出來，我追著喊:“小月，小月?！?/p>

盧一新正看得入了港，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嚇了一大跳似的:“又去加班呀?”

我連忙說:“一個美國客人來了，要去陪。他媽的，這么晚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去追還是不追。盧一新說話了:“鳴坨，不是我說你，你現(xiàn)在一個人賺錢夠花了，錢是賺不盡的，就叫她別上班了，一個娘們兒，就得在家呆著，掃房洗碗。你肩膀上怎么回事?”

我肩膀上剛才讓小月?lián)蟼?，出了血，我臉燒燒的，訕訕地笑了一下說:“我叫她別去了，都懷著孩子呢，她非得去?！?/p>

武打片完了，盧一新關了電視，搖了好一會頭，伸出食指說:“我是看出來了，在這個家里，你是這個啊?；睒浯迥闶堑谝粋€怕媳婦的。娘們兒，哪怕是天仙，哪怕是武則天，還是睡下面的嘛，是你媳婦了，該打的時候還得打。娘們兒就是賤骨頭，不打她她驕著橫著，打一頓就服服帖帖。我這輩子沒沾過女人，沒吃過豬肉我看過豬跑?！?/p>

我很有點生氣了，打斷了他，一些話到了嘴邊，但還是咽下了，只有三兩天了，就是天塌下來也得扛著，等他上班，一切就平安無事了，我說:“你先睡，我去送一下小月?！?/p>

我開著車滿大街找小月，凌晨一點多，我才在一個酒吧找著她。她兇兇地喝著酒，有點醉了。我叫她出去，好話說了幾籮筐，她就是不吱聲，披散著頭發(fā)，眼光從發(fā)縫里透過來愣愣地看著我，眼睛像兩把刀子，過一會就喝杯酒，像灌似的。我身上的二球勁颼的一聲上來了，搶了她手中的杯砸在地上，一把抓了她的頭發(fā)，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然后走了。

我剛打著火，有人在拉車門，是小月，她坐在后面。一路上，我們沒說一句話。

我們回家時，盧一新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鼾聲如雷，手伸進褲腰握著生殖器，電視仍開著，燈也開著。那么一瞬間，我真想拿把刀子割了他的喉管。幸喜小月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進了臥房。我關了電視和燈進房，小月剛脫了裙子要換睡衣，她那碩大的乳房、修長的腿及一身雪似的肉令我熱血沸騰，我把她放在床上……自始至終，小月像具僵尸似的躺在那兒，就眼睛大大地睜著看天花板。我完了的時候，才看見她流了兩頰的淚水。

后來才知道，小月就是那天晚上懷上的。原來說懷上了，那是順口撒給盧一新的一個謊。

盧一新上班前，我給他約法三章:一是國有國法，廠有廠規(guī)，他得守秩序，按時上下班，上班的時候要著好裝，不能抽煙，等等。二是有第三個人在場，不要叫我鳴坨，要叫盧經(jīng)理。他撇了撇嘴說:“那你也不要叫我餓狼，叫我盧師傅?！?/p>

我讓他逗笑了，但馬上又沉了臉說:“最關鍵的是第三點。我也聽你說了，你來深圳幾年了，前前后后做了這么多地方，工地、采石場、碼頭，每個地方都做不長，都是吃飯的事，用你自己的話說，豬嬲的深圳，飯都吃不飽?，F(xiàn)在，你到食堂上班，吃好我不敢保證，吃飽是絕對沒問題的。但有一條，公家的東西，你不能偷了吃，一天就定量了那點菜，人有那么多，你多吃了一點，有人就得少吃，甚至沒得吃。”

“你放心，我在監(jiān)獄的食堂做那么久，從來就沒偷吃過一回。炒菜炒久了，油鹽熏了，想吃都吃不進?！?/p>

上班的第一天，盧一新就進寫字樓來找我了，遠遠的就喊盧經(jīng)理，聲音很響，把那些小文員嚇得捂著耳朵，以為撞進來了個雷公。我趕緊把辦公室門關了，問他怎么回事，他氣呼呼地說:“我向你反映個情況?！?/p>

“反映情況?”

“這個菜我沒辦法炒。送的都是什么菜啊?百幾十斤肉，一半是注了水的，一半是病豬肉，我殺了那么多豬，什么肉我還不清楚?還有那個青菜，全是下腳料，不是爛菜幫子就是爛葉子。鳴——盧經(jīng)理，我們原來監(jiān)獄里也不吃這種菜。豬嬲的，這哪是人吃的?這是豬吃的。這我也不是為自己說，我牙口粗，什么都能吃，關鍵是工人，上班加班多累……”

盧一新還要說，但讓我喝住了。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對他開口，我們這個老板什么都好，不好色，不賭博，事業(yè)心強，生意上是一把好手，這幾年工廠像滾雪球一樣滾大了，剛開始幾十個人，現(xiàn)在都兩千多人了。但就一個缺點，吝，娘肚子帶來的那種吝，有時候，我懷疑他是葛朗臺轉的世。但不管他如何吝，我對他是忠心耿耿的，一句話，報恩。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些，當然是不能對盧一新說的，我當下黑了臉對他說:“你管那么多干球?你要管的是有什么菜做什么菜?！?/p>

盧一新總算沒再來找我的茬了。我暗中去觀察了他幾回，還不錯，戴著個軟塌塌的帽子，掄著大鏟子在那里左翻右滾，濃濃的煙霧漫起來，漫了他有些飽滿了的嘴臉。

解決好了盧一新的事，我得解決小月的事了。

那天晚上在酒吧甩了她一個耳光，是冷了幾天場，賭了幾天氣，但兩口子床頭不和床尾和，沒幾天就和好了。令我沒想到的是，還是她主動叫的我。好幾次，我都想向她賠禮道歉，可只要我剛提起，她就岔了話。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她更是變了一個人。打幾個比方。比方一，之前，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家務活我一個人全包了，說個不怕人笑話的事，做完了床上那件事，有時候，也是我?guī)退驋邞?zhàn)場?，F(xiàn)在不了，早上我還沒起床，她就把早餐弄好了，花樣還挺多的，今天早晨牛奶蛋糕，明天早晨瘦肉煲粥;晚飯也是她弄，地也是她拖，衣服也是她從洗衣機里拿了出來晾。我要去搶了做，她死活不肯。比方二，之前，她碎話兒特多，一時說我把尿屙在了馬桶邊上，一時說我把煙灰掉到了地板上，一時說我早上沒刮胡子，一時說我睡覺前沒刷牙?，F(xiàn)在不了，三個字，不吱聲。比方三，之前，做床上那件事，有時候我想換個姿勢玩?zhèn)€新花樣，每次都是磨破了嘴皮?，F(xiàn)在不了，我說怎么樣就怎么樣。

有時候我想，莫非真的像盧一新說的那樣，娘們兒就是賤骨頭，不打她她驕著橫著，打一頓就服服帖帖?如果真這樣，那就燒高香了?？墒俏抑?，事情絕對沒有這樣簡單，我太知道小月的脾氣了，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我提心吊膽，等著暴風雨的到來。

暴風雨真的來了，不是來自小月，而是來自工廠，老板出車禍了，撞成了植物人。廠暫時停產(chǎn)，亂成了個馬蜂窩，等老板的直系親屬從臺灣過來善后。在等待的那幾十個小時，我感到自己像掉在冰窟窿里，周身寒徹。老板的直系家屬就兩個，一個妻子，一個女兒。老板的妻子我原來就見過，是個純粹的家庭主婦，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理;那女兒則在美國讀書，她也不可能打理生意。我百分之百的相信，這個廠就這樣倒了。廠倒了，我當然也倒了，我還去哪里找這么高工資的事?房子和車子還剛供，一切都會成為銀行的。

我想找小月說說話，小月卻打電話給我，說她到了飛機場，要回娘家武漢:“反正你在這里，有什么事打電話給我?！?/p>

“這個時候你回去干什么?”

“我想把小孩流了?！?/p>

我腦子里嗡嗡響:“什么?”

“廠八九得倒了，供房子供車子，我們都得再找工作，你一個人養(yǎng)得起嗎?再說，你都知道啦，草草懷的，我可不想生個不是狼就是豬的怪東西!”

說著掛了電話。我打了她幾次電話，她就是不接。仔細一想，她好像說得也蠻在理，但她不該自作主張，至少事先得跟我商量一下?，F(xiàn)在也沒空管這事了，等她回來再說吧。

當天下午，老板娘帶著女兒到了工廠，同她們一起來的還有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老板娘召集工廠的高層主管開會，她指著那個中年男人說:“他是我弟弟，以后大家叫他石生。從今天開始，他代理我和女兒行使公司一切權力，希望諸位配合。另外，公司保持現(xiàn)有的機制不變，請諸位各安其職?！?/p>

散會后，我馬上給小月打電話，告訴了她最新情況。小月也挺高興，說:“鳴曄，要不你請個假過來吧，明天去醫(yī)院，我好怕?！?/p>

我想了一下說:“現(xiàn)在是節(jié)骨眼上，那個石生剛過來，我……”

小月哦了一聲，掛了電話。我的心像讓針扎了一下，但也就那么一下，就讓柳暗花明的“各安其職”給沖淡了。我去了趟食堂，叫盧一新晚上別在廠里吃飯，我?guī)ゴ暌活D。

路上，盧一新忽然對我說:“連長問你好呢?！?/p>

我一頭霧水:“哪個連長?”

“還有哪個連長?你的連長唄?！?/p>

盧一新說的是部隊里的那個山東連長，因為今天我太激動了，竟把他忘了。說起來，連長是我的恩人呢。盧一新的事情發(fā)生后，指導員要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說我是隱情不報，有窩藏之嫌，如果坐實，我就不是關一個星期禁閉能了事的，弄不好，得開除軍籍。連長去團里做了工作，說我確實不知情，讓盧一新給騙了。知道了盧一新的原委后，還對我說過:“小盧做得對嘛，這樣的敗類，就該打，碰了我，也會打?！?/p>

雖然連長對我有恩，但退伍后，我一直沒跟他聯(lián)系，我把部隊里的那個事情當作一個傷疤，結痂了，就再也不想去碰它。忽然聽到盧一新說起連長，我感到很吃驚:“你跟連長有聯(lián)系?”

“是的，在監(jiān)獄里我就跟他通信。嘿嘿，他說我是條漢子。”

“怎么沒聽你說過?”

“你也沒問啊?！?/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山東老家，鄉(xiāng)里的武裝部長。你走的第二年，他也轉業(yè)了。他跟指導員競爭一個什么雞巴官吧，豬嬲的指導員告了他的陰狀，說他愛喝酒?！?/p>

如果僅僅是愛喝酒這事，連長是不會輸給指導員的，指導員一定還告了他其他的事，是不是盧一新的事?我的腦殼一陣發(fā)涼。我向盧一新要了連長的電話，撥好了號碼，又放下手機，算了吧，一切隨風去了，就讓它去罷，我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要搞好跟石生的關系。

那天晚上，我和盧一新都喝得有點高了，把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的事好好地回憶了一遍，比如在學校里賭他吃飯的事，笑得肚子都痛了。笑過之后，我的心頭忽然涌出點小傷感，來深圳這么多年，我居然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能分享我的成就我的快樂的竟只有盧一新，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兄弟，跟著我好好干，我找個理由把食堂主管炒了，你來做。”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輾死了一條狗，叫聲凄厲，劃破了夜空。

不久，小月回來了，又上班了，由老板的翻譯變成了石生的翻譯。也許是因了在節(jié)骨眼上表現(xiàn)良好吧，我跟石生的關系也漸漸升溫，他對我言聽計從，甚至比原來的老板有過之而無不及，除生產(chǎn)，廠里其他的事情都叫我打點，算是一人之下，二千人之上。日子如流水，打了一個小堵，又暢通了，一個月，兩個月……潺潺地流著，濺起歡快的浪花，如一首歌。

這一天，石生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臉上黑黑的:“盧一新是你老鄉(xiāng)?”

我脊背一涼:“是的。他……”

“有人，不，直接對你說吧，食堂主管向我反映，說盧一新仗著你的牌子無法無天，不服從管理，打菜的時候，喜歡的人就多打一點，不喜歡的人就少打一點。情況都屬實吧?”

“我這就去調查。如果屬實，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說著就要起身。石生叫住我，搖了搖頭說:“盧經(jīng)理，這樣不符合管理規(guī)則。你現(xiàn)在去調查，結果只有兩個，一是不屬實，一是屬實。如果不屬實，那就是食堂主管瞎說，我們只能把他炒了;如果屬實，炒了盧一新，食堂主管覺得得罪了你，也會辭工走。不論結果如何，食堂主管都會走。”

“那……”

石生掃我一眼:“這就需要你配合我的工作了。一，把盧一新炒了;二，做好食堂主管的工作，留他下來。”

我開車把盧一新送到火車站，他要去山東，連長邀他去玩一趟。一路上，我的心情很低落，很覺得對不起他，他卻挺無所謂:“鳴坨，你別掉著個臉，真的沒事的。連長也答應了，他那邊也有事做，找找看。萬一找不著，天無絕人之路，我反正人一個卵一條，就糊張嘴巴，有得吃，就吃好點，沒得吃，就吃孬的?！?/p>

過一會又說:“石生那豬嬲的不是個好貨，你要小心一點，也叫小月小心一點。”

盧一新后面那句話讓我心里毛毛的，就這么幾個月時間，石生已經(jīng)把辦公室的兩個文員睡了，一個升做報關課的副課長，一個升做了采購員，都是美差。

石生叫我做一個公司改革方案，內(nèi)容涉及薪酬、升遷、獎懲等各個方面。他身子前傾在臺上，張著手指叉著臉，眼光從指縫里探出來，劍一樣的光，令我不寒而栗:“來了大半年，發(fā)現(xiàn)從里到外全是毛病，不動大手術，就得進太平間了。我姐夫打下的江山不能毀在我手里啊。盧經(jīng)理，你是公司元老、功臣，你就本著對公司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把方案做細、做嚴，也不要怕得罪人。有了這個方案，形成了制度，一切按制度來，這樣，我們管理起來就方便了!”

他把我們二字嚼得重重的。我當然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兩個字嚼這么重。我感激涕零:“石生，你放心，我一定做好?！?/p>

“那我先在這里代表我姐夫謝過了!”

說著，他站起來，躬了身，抱拳施禮。

我利用晚上加班的時間，花了整整兩個月，終于把方案弄出來了?？芍^殫精竭慮。那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方案之一，如果有個諾貝爾方案獎，我想，那個方案一定能得獎。

那兩個月，工廠總算走出了老板車禍帶來的低谷，訂單像雪片飛來，世界各地的供應商一撥接一撥地過來看廠驗貨簽合同，由此可見，石生做生意確實是一把好手，超過了現(xiàn)在整天躺在床上不動不彈的老板。我感到前途一片光明。也正因為如此，我做那個方案更是做得上心，不是為石生而做，是為“我們”而做。

供應商一撥撥來，當然的，小月就忙了，從早到晚陪著石生接待客戶。常常半夜三更才回，一身的疲憊，一沾床就睡著，天地不醒。有幾個晚上，我很想做那事，但看到她這樣，只好作罷。她還喝醉了一次，吐得地板上床上滿是，第二天，我說了她，她豎了眉毛說:“俄羅斯的客人，個個是酒鬼，不喝能行嗎?”

她看了我一眼，又說:“阿鳴，我真的感到好累，要不，我干脆辭工算了?！?/p>

“現(xiàn)在千萬別說這個話，關鍵時刻，知道不?關鍵時刻?！?/p>

關鍵時刻終于到了，按石生的意思，我將方案又修改了五遍之后，當然，一遍比一遍更嚴謹，公司就正式開始推行。推行的第一個動作是，我由行政經(jīng)理降為人事主管，生產(chǎn)經(jīng)理降為包裝主管。工資降了一大半。按照我那個方案，當然，是石生修改后的方案，職位必須跟文憑掛鉤，高中文憑的最多只能擔任主管職務。我和生產(chǎn)經(jīng)理都是土八路，仗是會打，但都只有高中文憑。我這才知道，我讓石生耍了。生產(chǎn)經(jīng)理二話沒說，當天就走人了。我不能走，我要供房子供車子。我去找石生，石生認真地修指甲，修完了說:“小盧，我就說你們大陸的人觀念有問題，我們自己訂了一個制度，這個制度就只能制別人，不能制自己。你說怎么辦吧?我們再重新做個方案?”

他仍把我們二字嚼得重重的。我當然也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兩個字嚼這么重。

我掉進了愁桶里，借酒消愁，但愁仍似云來，半個月后，小月當了行政經(jīng)理。

一天晚上，小月還沒有回家，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喝酒。一瓶綿陽大曲喝完，舊愁新愁堵在胸口，硬硬的扎人。小月回來了?？礃幼樱埠攘它c，但沒醉，臉微紅，目光流動，添了些嫵媚。她的嫵媚是屬于她個人的，她看也沒看我一眼，徑自進了她的房間，嘭地一聲關了門。沒錯，她的房間。我們分居了。我得忍著，為了我的房子我的車子。今天我沒法忍了，房子車子見他媽的鬼去。我一腳踢開門，毒毒地看著她:“彭經(jīng)理，今天又有俄羅斯的客人來了?白俄羅斯的還是黑俄羅斯的?”

她也毒毒地看著我，浮著冷笑:“盧主管，你有點文化好不好?黑俄羅斯是一種酒，一種驛動的冰伏特加雞尾酒。它暗黑的液體躺在透明的杯子里，擱在仿紅木光亮的桌面上，高雅冷漠，拒人千里。”

她瞇著眼睛，挺陶醉的樣子。我飛快地說:“旁邊還坐著一個姓石的色狼，透明的杯子上，浮蕩著一對狗男女的嘴臉?！?/p>

小月的臉變紫了:“盧鳴曄，你說話干凈點，誰是狗男女?”

“你是狗男女，狗嬲的。”

她睜圓雙眼:“你罵什么?”

我一字一頓:“就是你媽跟狗發(fā)生性關系，才生了你?！?/p>

“我跟你拼了!”說著，她像雌豹一樣撲過來，長長的指甲像一柄柄利劍，撓向我的臉。說真的，雖然那天我是不想忍了，但我絕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就只想在語言上刺刺她，說開來，我還是舍不得小月的，就像我的房子我的車子，不，比房子比車子更重要。再重要，今天也見他媽的鬼去吧，我的二球勁又起了，我舉了手中的酒瓶，透明的酒瓶，朝小月的頭上砸過去。只砸了一下，血就噴了，流過她漂亮的臉，流過她雪白的脖子，再流到她露了一大半的漂亮的乳房上。這把好乳不再屬于我了。我和小月離婚了。

離婚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石生和小月結婚的那天，我坐飛機去了昆明，再轉大巴到大理，從滇藏公路步行進藏。幾天后，到了西藏的第一個小鎮(zhèn)，鹽井。從鹽井到芒康、到左貢、到昌都，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見什么就拍照。到類烏齊時，我遭了劫，身上的錢和照相機全讓搶了。第二天，我搭上一輛從青海到拉薩朝拜的朝圣團的卡車。一共三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我第一次吃了糌粑，還喝了酥油茶。汽車時好時壞，五天后，我住進了素有“龍門客?！敝Q的八朗學旅館。在八朗學旅館，我認識了拉哥。

拉哥原來是個老板，喝酒喝成了肝癌，晚期了，人生最后一個意愿就是來西藏一趟。拉哥長得很有點像盧一新，尤其是嘿嘿笑的時候，露了黑黑的牙床，像北京猿人。也許拉哥之前也是個餓狼吧，我想。拉哥現(xiàn)在吃素，滴酒不沾。拉哥幫我出錢，我們到拉薩玩了一個圈，大昭寺、八角街、布達拉宮，之后，就去了納木錯。站在億萬斯年就瑩瑩一碧的天湖面前，我和拉哥都哭了。在納木錯湖邊，我很想對拉哥說說自己的事，卻不好意思說。

一個星期后，拉哥租了一輛面包車，我們進了阿里，還拐到珠穆朗瑪峰海拔最高的寺廟絨布寺進了香。之后，到了印度人謂之宇宙中心的岡仁波齊神山，繞圈時，迷路了，我們手牽著手在冰凍漆黑的夜里摸黑前進，險些被凍死。就在那天晚上，我向拉哥說了我在深圳的事，拉哥只說了一句:“兄弟，那算個雞巴!”

從阿里返回，我和拉哥進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這次是徒步。有一首順口溜形容大峽谷:“白云在山頂，山腳在江邊。眼睛看得見，走路走一天?！痹谏轿涹ǔ啥?、道路泥濘、林蔭翳日的原始森林，我們走了幾百公里，到了墨脫縣，還穿越了雅魯藏布江上惟一存在的一座藤網(wǎng)橋。藤網(wǎng)橋下面是萬丈深淵的急湍，拉哥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即將落下時，我抓住了他的手。

又回到了八朗學旅館，拉哥拿了一張存折給我:“小盧，里頭有十萬塊錢，你救了我的命，得感謝你?；畈欢嗑昧?，我就留在這里不走了。你還年輕，路還長，拿了這點錢，做點啥都好。這趟西藏，我想，你沒白來的?！?/p>

離開西藏，我又到了深圳，在一個榕樹盤繞的地方盤了個書店，賣書，還賣點筆墨紙硯，吃喝拉撒睡全在店里。別的書店進的都是熱門的書，言情武俠的好賣就進言情武俠的，看相算命的好賣就進看相算命的，什么書都不好賣了就旺鋪轉讓了。我則不同，就挑我自己喜歡的，文哲史居多，還有一些純文學、純學術的期刊。后來應一些為數(shù)不多的讀者所需，還想方設法弄了一些原版的英文、法文書籍。總的來說吧，就是些不太合時潮的書籍。很長一段時間，買的人不多，我也樂得其閑，一本本地讀，物我皆忘。看得累了，就磨了墨攤了紙，畫幾樹梅花，心中也開了梅花。

書看多了，就想寫，干脆買了電腦，夜深人靜時敲幾下，一年兩年下來，居然寫成了《西藏行走》，百來篇，每篇千把字。寫完了覺得還有點小意思，就投給了一個報紙副刊。不幾天，一個女編輯打電話給我，挺激動的樣子，說很多年都沒看到這樣真性情的文字，她是邊流淚邊看完的:“專欄名就叫《一個人的西藏》，你看行不?”

我說行。她又說:“就過總編那關了。我想能感動我的一定能感動他?！?/p>

但最終沒感動總編，讓斃了。女編輯很不好意思，幾天后，她開了車來書店看我。她比我想像的漂亮。戴副墨鏡，摘了墨鏡，額頭上有個顯眼的疤。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她抽煙，抽的是中南海，噴著煙跟我聊天，又看我畫梅花，眸子里也盈了煙，水水的那種。晚上，她請我吃飯，還叫了酒，衡水老白干。她挺能喝的，喝了酒就罵世道:“要我形容中國人，一個字，餓。原來窮，肚子餓，現(xiàn)在有錢了，就拼了命吃，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海里游的，都拿來炒了蒸了煮了炸了吃，還越貴的越好，越貴的越有人吃。為什么這樣吃?餓怕了，餓的情結在那兒。這是表層的，還有深層的，那就是欲望饑餓，權欲、錢欲、情欲、性欲，一個個青面獠牙……”

罵完了世道又說了一個故事:“我們報社有個男的，挺優(yōu)秀的一個人，一邊做記者一邊寫詩，人又長得瀟灑，懂浪漫，百里挑一，最后鬼迷了心竅非得去做生意。做生意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吃喝嫖賭都沾了邊，還在外面包二奶，打老婆……”

說完了故事又說我:“鳴曄，你是我在深圳遇到的第一個不饑餓的人，你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書寫作畫梅花，供奉心中的西藏。我佩服你，來，干!”

我本來沒什么興趣喝，她這樣一說，倒有了一點興趣。接下來，你一杯，我一杯，就把那瓶老白干喝完了。她有些踉蹌了，說開不了車了。我說我送她，她說:“歇歇就好了。再到你店里坐坐吧，看你畫梅花?！?/p>

我攤開宣紙，捏了筆正欲蘸墨，她突然蟒蛇一樣纏住我，狂吻。我好幾年沒沾女人了，這一撩，偃了的旗就呼啦啦蕩開。我抱了她到床上，剝了她的衣服，她的乳房高聳跳躍，像一對肉兔，她的芳草地汪汪濡濕，并嗷嗷地叫著。我正要長驅直入，猛然看見她額上的疤，竟一下子軟了。

她坐起來抽了支煙，然后慢慢穿好衣服，看了我下面一眼，笑了笑說:“我說的那個記者是我的前夫?！?/p>

幾天后，女編輯幫我寫的采訪稿登出來了，大半個版。還配了我一張照片，在四壁的書叢里，我揮毫畫著梅花。后來，她再也沒跟我聯(lián)系。

女編輯的報道起了蠻大的作用。很多人慕名到我店里來買書，一些喜歡書畫的人也前來跟我交朋友。生意好了，半年后，我把邊上的那間店盤過來，擴大了規(guī)模。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聘了一個叫雪婷的姑娘。

雪婷二十一歲，模樣一般，單眼皮，皮膚有點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農(nóng)村的，初中畢業(yè)后來深圳在工廠打工，流水線的拉妹，后來利用業(yè)余時間學了電腦。雪婷來了后，我?guī)退饬藗€單間，我仍住在店里。雪婷不喜歡讀書，哪怕到我書店里上班了，她也從來不讀一本書，她的愛好就一個，做飯。我原來都是打快餐吃的，雪婷來了后，主動跟我說她來做飯。我當然巴不得。從此一日三餐都是她做，她在宿舍里做好了用保暖桶幫我提過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雖然挺簡單，但她每餐做的都不重樣，還有蠻多小花樣，比如炒好了菜，她會在上面放幾條紅蘿卜絲或者紅辣椒絲。光魚，她就會十幾種做法，紅燒、清蒸、油炸等等。她很會煲湯，海帶煨龍骨、豬肚煨淮山、墨魚煲肉、魚頭煲豆腐、乳鴿煲當歸，十二十種。她還能做缸子菜，如剁辣椒、辣椒蘿卜、腌菜、腐乳，等等。

雪婷還有個優(yōu)點，就是特別勤快，愛干凈。應該說我也是個愛干凈的人，畢竟是男人，很多細致活沒法干，比如店里的地是要掃要拖的，但不可能每天都拖，書也經(jīng)常要整理，但也不可能每天整理。雪婷來了，就不是每天了，而是每時，甚至每刻，看到哪里稍臟了點，就去掃了拖了，看到書亂了，馬上去整理。但有個地方她視為禁地，那就是店后面我的宿舍。

雪婷不進我的宿舍，我卻進了她的宿舍，三年后，我和她結婚了。她在家里對了對象的，她父母收了男方兩萬元彩禮，我?guī)退隽诉@錢，退婚了。但結婚后，她又給了我一個三萬元存折，那是她打工多年的積蓄。

婚后第二年，雪婷就給我生了個女兒，取名盧雪。

盧雪三歲那年，我才帶著雪婷母女回了一趟我的老家。早上，從縣城坐了回鎮(zhèn)上的車，車里寂寂的，我看著窗外，很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心中揪得越來越緊，也許這就叫做近鄉(xiāng)情更怯吧。不久，上來了兩個人，四五十歲的樣子，一上車，他們就開始說話，聲音很大，說著農(nóng)村里的奇聞逸事，倒把我吸引了。一個說，哪個村子里的年輕女子全跑去賣淫了，哪家的樓房最漂亮，肯定這家的女兒最漂亮。那個說，哪個村的一個瘋子，有人問他，今天晚上的碼出哪個數(shù)，他說了，晚上真的出了那個碼，后來，出碼的那天，他家里排成了隊，他都不說，一個人跑去對他說，你說給我聽，說對了我把閨女嫁你，真說對了，就把十八歲的黃花閨女給他了。一個說，誰家有三個兒子，大兒是副縣長，二兒子是公安局長，三兒子是老板，老頭子死了沒人哭，只好雇人，五百元一天一夜。那個說，誰賣房子賣山供了一個兒子讀大學，大學讀出來了，找不到工作，在補鞋。每說一個事，都引得車里哈哈大笑，我也笑。幸喜雪婷和盧雪都睡著了。不過，醒了也沒關系，她們也聽不懂我們的家鄉(xiāng)話。

后來，那兩個人就開始說一個叫盧老板的。這個問:“你知道盧老板怎么發(fā)財?shù)?”

“說是在深圳打工，偷渡去了香港，幫一個有錢的女人喂狗。女人死了丈夫的，就養(yǎng)了一條大公狗，有小牛那么大，呵呵，晚上就抱了狗睡。盧老板比狗還厲害，女人就不要狗，要他了。搞了那女人的錢，他就抽身跑回來了。”

“不會吧，說是賣毒品發(fā)的財，金三角……”

旁邊一人插嘴:“不對，聽說在深圳買彩票中了?！?/p>

很多人加入了盧老板發(fā)財?shù)臓幷摚腥苏f是他做雞頭發(fā)的，有人說是干黑社會發(fā)的，版本增至十幾個。一個戴眼鏡的四十多歲的男人最后壓低了聲音說:“你們都錯了，我女兒就是槐樹村的，最清楚了，他是在山東發(fā)了一筆橫財回來的。他有個同學是當兵的，那年他到部隊里躲難，連長愛喝酒，跟他交了朋友。那同學去了深圳，他也跑去了，混不下去了，就去山東找連長。連長把他介紹進了一個板材廠，連長做官的，有面子，廠里讓他做業(yè)務，他能吃能喝，業(yè)務做起來了，還能夠收錢。他就收了幾十萬跑回來了。跑業(yè)務跑上路了呀，他就開了這個廠，越做越好。那連長是夠意思，賣了自己的房子幫他還了債。去年他去山東還清了連長的錢，跪在連長跟前，拿出一把刀，叫連長砍他。連長沒砍他，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小子會回來的?！?/p>

這一說，我明白了，說了半天的盧老板，原來竟是盧一新，這倒挺符合他的做事風格，我禁不住心里笑起來。那邊又有人在說盧一新的事了:“馮黑心到盧老板的廠里做門衛(wèi)了?！?/p>

“嘿嘿，他原來做過副鄉(xiāng)長的，怎么就放得下面子?真是人到矮檐下啊?！?/p>

“買了原來的鄉(xiāng)政府做廠房，請了原來的副鄉(xiāng)長做門衛(wèi)，他這里頭有玄機呢?！?/p>

“他做事還是有一套的，說是下個月要辦個賭吃節(jié)吧，比喝啤酒吃肉，一二三名都有錢獎，一名三千，二名兩千，三名一千?？h里鎮(zhèn)里的領導都參加呢，電視臺也要去?！?/p>

“他啊，就喜歡吃，不嫖不賭，歲數(shù)這么大了，也不結個婚，這幾年，聽說他全國各地好吃的吃了個遍，還到城里請了個廚師給他炒菜。他的外號叫餓狼，真是餓狼轉的世?！?/p>

車到鎮(zhèn)上，大家作鳥獸散。我一家三口租了輛三輪摩托車回家，路過鄉(xiāng)政府前時，我叫摩托車停了一下。門口掛了塊牌子，寫著一新國際板材廠。裝了大門，正是我原來做行政經(jīng)理那個廠的格局，不銹鋼電控門，右側有個保安室，保安室里坐了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我想，那也許就是馮副鄉(xiāng)長吧。最打眼的是大門口的兩個石獅子，撒蹄欲騰。我去保安室問了一下馮副鄉(xiāng)長:“盧老板在嗎?”

“他去縣里了，去談買舊縣政府大院的事了?！?/p>

幾天后，盧一新回來了。聽說我回來了，黃昏的時候開著一輛滿是灰塵滿是泥的吉普車過來，火沒熄就叫我上車:“我叫廚師燉了，林王八捉的王八，是野生的王八不是養(yǎng)的王八?！?/p>

我已經(jīng)叫雪婷做好飯菜了，說在這里吃算了。他進了門，看見了雪婷和盧雪，回過頭看著我嘿嘿地笑:“小子，行啊，換老婆了?！?/p>

從兜里拿了兩個紅包出來，分別給了雪婷和盧雪。我說:“你小子更行啊。都買縣政府了?！?/p>

他摸了摸圓圓的肚子說:“別人不知道我，你還不知道我?就混個吃。餓死了?！?/p>

說著拿了筷子，風卷殘云般的吃起來。一桌子菜，大半進了他的肚子，打著飽嗝說:“山珍海味吃遍了，就弟媳婦這餐最好?！?/p>

后來，他幾次認真地對我說，叫我別回深圳了，幫他管廠:“你都知道，我的心思不在這，就想吃。當年騙點錢回來開這個廠，也就想出口惡氣，不能叫那些豬嬲的小瞧了，我餓狼不是條假狼，是條真狼。為這事還險些丟了連長這個朋友，我腸子都悔青了。我一直盼著你回來，你就是不回。這下就好了，我們好好干一場，買了縣政府，再買省政府。”

經(jīng)過幾天考慮，我最后還是沒答應盧一新，決定回深圳繼續(xù)過我閑云野鶴的日子。我還好幾次準備跟他說說拉哥的故事，但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下了?；蛟S，盧一新跟拉哥不同吧，拉哥不是狼，而盧一新是。

幾個月前，我?guī)а╂煤捅R雪去歡樂谷玩，意外地看到了小月，她也是一家三口，但男的不是石生，是一個外國人，她混血兒的女孩漂亮極了，像個芭比娃娃，年紀應該跟盧雪差不多大。小月沒有看見我。她額上的疤在陽光下很醒目，如一輪彎月。我的心痛了一下。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王興華的《女人來了買下鋪》——主人公甄山岳只想為自己心愛的女人爭取一張相對安靜的床位，卻不料發(fā)生了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件……該小說就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