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圣惜字
“敬圣惜字”也稱敬惜字紙,源于古人認為文字是圣人倉頡所創(chuàng)造,故尊之為“倉頡至圣”,并敬稱其所創(chuàng)文字為“圣跡”,進而引申到對書有文字的紙張(字紙)不敢隨意拋棄而加以收集處理。由于其功用在于使人學習知識而知書達禮,所以必須加以敬惜。又文昌帝為主宰文章的神至祗,故所有的勸善書都把“敬圣惜字”和文昌帝聯(lián)系在一起。民間具體敬惜之法,主要表現(xiàn)在:
一、不可用字紙來擦拭或包裹器物,以及不可穢污字紙;
二、不可用足踐踏字紙。
撿拾收集廢棄字紙,并置于字紙簍集中焚毀,最后再將灰燼放入袋中并沉入海底,這種因敬圣而惜字紙的風俗傳統(tǒng)主要流行于清代,并見載于《文昌帝君陰騭文》《文昌帝功過格》等勸善書(見蕭登福著《道教與民俗》第九章“太上感應(yīng)篇”428頁。文津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亦有少量的如書有“敬字亭”或“敬惜字紙”、“陪字爐”的焚字爐等,是不可多得的民俗文化實物,彌足珍貴。
日據(jù)臺灣時期,臺大黃得時教授曾撰《敬惜字紙和圣跡亭》一文(見《民俗臺灣》第一卷十一月號·1941年),文中曾引用《噶瑪蘭廳志》的“風俗篇”,原文云:“蘭中字紙,雖村氓婦孺,皆知敬惜,緣街中文昌宮左,筑有‘敬字亭’,立為惜字會;雇丁搜覓,洗凈焚化,熏以沈檀,緘以紙素,每年以二月三日文昌帝君誕辰,通屬士庶齊集宮中,排設(shè)戲筵,結(jié)彩張燈,推一人為主祭,配以倉頡神牌,三獻禮畢,即奉倉頡牌于彩亭,士子自為執(zhí)事,隨將一年所焚字紙,鋪迭春檻,迎遍街衢,所至人家,無不設(shè)香案焚金楮爆竹以拜迎。是日凡諸啟蒙諸子,皆具衣冠,與矜耆護送至北門外渡船頭,然后裝入小船,用彩旗鼓,放之大海而回?!笨梢姽湃似湔\如此,然而必須說明的是,中國人所敬惜的“字”只是漢字,并不包括其他文字。如日人一宮操子著《蒙古特產(chǎn)》所言:“中國人無論男女老少,皆尊敬文字……然彼等所尊敬唯漢字而已,至于蟹行文字則目為夷狄文字,任人馬蹂躪。”
清康熙瓷器上的“圣跡”
雖然唐代長沙窯瓷器上已出現(xiàn)不少以文字為裝飾的器物,然而在青花史上卻從未有一個朝代如康熙朝以大量文字來裝飾一件器物,如文字“福、祿、壽”紋,《出師表》《圣主得賢臣頌》等全篇詩、歌、賦等,品種以青花為主,少數(shù)為釉里紅,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時代風格,以下暫稱此類器為文字瓷。
就17世紀明末清初過渡期景德鎮(zhèn)窯青花器來看,明末已出現(xiàn)少量的人物配長篇詩文器物(一般為半人物山水、半文字),然國內(nèi)一般把此類器物內(nèi)碗心書“永樂年制”篆書寄托款器歸劃為康熙時期,且目前存世的文字瓷亦以康熙朝為大宗,包括紀年或不帶紀年器??滴跻怀L達61年之久(公元1662—1722年),根據(jù)一般分期法,廿年以前為康熙早期;廿年到四十四年為康熙中期;四十四年郎廷極任江西巡撫以后至六十一年為康熙晚期。另據(jù)耿寶昌先生介紹,所見青花或釉里紅筆筒就有署二十五年(1686年)紀年款的《滕王閣序》,二十七年(1688年)款的《醉翁亭記》,二十八年(1689年)款的《后赤壁賦》,三十六年(1697年)款的《前赤壁賦》和前后《出師表》等。結(jié)尾常落“熙朝博古”或“熙翰傳古”等釉里紅篆書章(見耿寶昌著《明清瓷器鑒定》208頁,紫禁城出版社/兩木出版社1993年出版)。若以上海博物館收藏的青花赤壁圖(賦)方瓶為例,其造型、紋飾、發(fā)色等工藝特征,均與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帶“庚午”(康熙二十九年,即1690年)紀年銘“青花山水人物圖”方瓶一致,應(yīng)屬同期產(chǎn)品(見故宮博物院編《故宮陶瓷館》(下篇)387頁303青花山水人物圖方瓶,該瓶器底落“大明嘉靖年制”六字寄托款,器身詩末落“庚午”紀年款。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5月出版)??梢娺@類文字瓷的年代大多集中于康熙中期,而早、晚期則較為罕見。
有關(guān)“敬圣惜字”的文獻鉤沉
早在康熙初期,敬圣惜字之風幾乎已擴展到瓷器上的一切漢字,如李漁在其所著《笠翁隅集·一家言居室器玩部》(刊刻于康熙十年) “碗碟”條目中,提及常見到書有文字的瓷器毀壞,被到處任意置放,“有時拋入街衢,遭千萬人踐踏,有時傾入混廁,受千百載之欺凌”,基于“字畫出于圣賢,倉頡造字而鬼夜哭”之敬圣惜字觀念,警告“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種,如寫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之類。此陶人造孽之事,購而用之者,獲罪于天地神明不淺……倘有惜??N神,當路于江右者”,并呼吁“出嚴檄一紙,遍諭陶人,使不得于碗上作字。無論赤壁等賦,不許書瓷,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齋某居等字,盡皆削去……”其后葉夢珠《閱世編》卷七“食貨六”更提出“向來底足下或一盞內(nèi),必書某朝某年精制,逮壞后淪落污泥溷塹中,或踐踏于馬足車塵之下,而朝代年號,字畫宛在,見者怵惕,而莫能救挽。至是建言者遂以為請。奉旨禁革,積年流弊,一朝頓洗……”而官方正式明令瓷器上禁書文字,則是在康熙十六年通過浮梁縣令張齊仲(陽城人)下達:“禁鎮(zhèn)戶瓷器書年號及圣賢字跡,以免殘破”(見清·藍浦《景德鎮(zhèn)陶錄》)。此令一下,則幾乎完全禁止瓷器上出現(xiàn)漢字。這可能正是傳世一部分康熙早期瓷器不落款的主因,它首先反映了官方擬杜絕清初部分民窯器書寫年號的決心,建立或鞏固官窯固有的體制;其次,繼續(xù)推崇敬圣惜字。
這里有必要對“年號”和“國號”稍加解釋并區(qū)別開來。國號即國家或朝代名號,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自黃帝自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彰明德?!惫拭慨敻拇H,新登基的統(tǒng)治者總要改變國號,以示新朝圣明,如唐、宋、元、明、清,即是國號。而年號則是皇帝用以紀年的名號,年號之用始于漢武帝劉徹之“建元”,在此之前,歷代帝王只有紀年而無年號。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即是年號而非國號。
不知何故,康熙朝推崇的“敬圣惜字”之風,到了雍正時期,似乎已不再拘泥于瓷器上的圣賢文字,而是把焦點集中在民窯器上的“國號”和“年號”。如雍正十三年正月初,浙江按察司章具奏抓獲民窯燒制國號款事。雍正皇帝即刻下令,由淮安關(guān)監(jiān)衙門辦理。并于正月十一日明令:“嗣后,窯廠制造御用瓷器書寫國號,其燒造尋常貨賣瓷器不得擅寫,致干褻慢。如敢違禁,將該窯戶懲治,仍每歲取各窯戶不違甘結(jié),加具印結(jié),送部查考?!狈钜怀觯珖鞯啬蛔裥?。時隔不久,兩廣總督鄂爾達于二月二十日上奏請求解除禁款命令,理由是“瓷器制造年號,本以垂之永久,俾萬世后成知本朝之美器,群相寶貴……今各洋外域,梯山航海爭相購買,正宜制以年號,俾中國之器流通廣播,并令遐方異地,均識天朝美制卓越……”未料雍正見之大怒并隨處朱批:“務(wù)令后也知本朝之美器,何如勉將來令知本朝之美政,堯舜之世未聞有希奇珍玩之傳揚于后代也……”以法令“可以不必頻頻更張”斥責鄂爾達“所見淺小”。鄂爾達隨即上奏恭謝圣訓(xùn):“……臣止知器物因年號而尊重,所見猶為淺小。蒙皇一逐一訓(xùn)諭,不但自愧管窺蠡測,不足仰贊高深。于萬一,實開臣之茅塞,長臣之識見……”從這里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雍正帝明禁的是民窯器上書寫“國號”,而鄂爾達上奏求解禁的卻是“年號”,究竟是傳抄之誤,抑或是二者所指為同一事,再或者是另有隱情?考清代包括雍正朝官窯器上僅書年號而不書國號者并不在少數(shù),民窯器上款識更是五花八門。這些器銘與上述記載是否有任何關(guān)連?目前也還無法確認。成書于乾隆年間浙江海鹽人朱琰撰《陶說》跋一中亦記載:“至書瓷一節(jié),仁和邵遠平(康熙進士,歷戶部郎中,出為江西學政,擢光祿寺少卿)嘗禁之,以為敬圣惜字之一端,而世宗(雍正)時亦有請書年號,諭旨不允其請?!笨梢娺@段文字提及敬圣惜字的范圍——書瓷,康熙時曾一度幾乎包括瓷器上的所有漢字,特別是文字瓷,到了雍正時期,則僅局限于瓷器上的年號,而非裝飾性的文字了。
結(jié)論
從以上分析可知,“敬圣惜字”之風俗,在清代陶瓷史上之康熙朝時已近尾聲,隨著康熙中期極力發(fā)揚漢文化,廣開科舉,敬圣惜字等善良但不切實際的風俗漸趨沒落,而以官民窯瓷器的分野以及是否書國號或年號款告終。畢竟對文字的愛惜,原出自對圣賢的敬仰,敬惜與否主要在于心而非形式,若過度拘泥于形式,不僅無助于人類文化的傳播,反而成了文化傳播的絆腳石。是故取其敬意,而不取其條規(guī),這正是康熙中期文字瓷大量出現(xiàn)的另一原因。雖說如此,但它或多或少也曾影響了一個朝代的瓷業(yè)發(fā)展。誠如《飲流齋說瓷》所言,“瓷雖小道,而于國運世變,亦隱隱相關(guān)焉”。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