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美眉小A和她的同事去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吃飯,一起去的還有同事的先生。同事的先生聽說請小A來吃飯時,便建議到附近一家四星級酒店,環(huán)境菜色登樣些。小A客氣地說:“不用,旁邊就有一家‘家常菜’”。同事是小A的膩友,她說就去“家常菜”吧,反正小A是自己人,不用客套的。
坐定,他們規(guī)定好每人要點幾個菜。小A沒看菜單,隨口點了泡椒風爪、金針菇拌香菜和鹽水河蝦三個小菜。同事和她先生口味重,喜歡肉食,于是點了幾個濃油赤醬和辣的菜,都很家常。小A也隨和。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很香、很輕松。
雞爪子量大,很入味,三人埋頭惡啃??型辏猹q未盡,又點一盤。同事的老公又為自己叫了碗飯,舀了幾勺麻婆豆腐稀里嘩啦就下去了。他邊吃邊跟他太太說:“明天我去菜場買些雞爪子糟來給你當零食吃?!彼f:“你算了吧,什么都是心血來潮。上次說避風塘的煲仔飯好吃,就去買臘雞腿想自己燒。到現(xiàn)在大半年了,臘雞腿還在冰箱里。”他說:“不是沒買到泰國大米嘛!”
小A邊啃雞爪子邊笑著看他們夫妻斗嘴,她覺得她的同事,這個33歲的上海女人,很幸福。
曾經(jīng)有一次,小A問B先生(她的那個“他”)晚上吃了什么,他說那天他家保姆回鄉(xiāng)下,他和家人就在他家樓下的小飯店里隨便吃了點兒。他還補充說他家來親戚一般都在那個小飯店里吃,都是些家常菜。
在小飯店里吃家常菜的B先生,小A是沒有見過的。他倆一起吃飯,不管中餐西餐,都是去有名有姓有來歷的飯店。最初時幾乎全都在涉外星級酒店,奢華程度曾令年輕青澀的小A手足無措。后來等感情穩(wěn)定之后,他們常去的是“丁香花園”和“名軒”。每次他都溫柔地問她,“今天想吃粵菜還是本幫菜?”或者“阿拉等會兒吃法國菜還是泰國菜?”……他甚至從不主動提議說“今天吃川菜”,因為川菜便宜,雖然他也喜歡吃辣。有幾次吃飯,小A邀了她的“雞爪子同事”一同前往,同事感覺拘束,吃得很謹慎,說話很斟酌。
只有一次,B先生親手燒了一大碗基圍蝦給小A吃,就著1980年釀造的法國葡萄酒。那是美眉出生的年份,這又是這個40歲上海男人的創(chuàng)意。他說這是他十年來首次下廚,為了你,然后深情地望了她一眼。那是她感覺最溫馨的一次,發(fā)生在她某年生日的中午。小A想,他不見得不懂自己要的是什么,但他只有在特定的日子里,才會作為一道厚禮送給她,混雜在昂貴而庸常的禮物中,矛盾而吝嗇。多么狡猾的上海男人,家常菜才是所有珍饈提煉出的生活常態(tài)啊!
但是,家常菜也會有家常菜的膩煩。
結婚7年,B先生內(nèi)心里評價他的婚姻生活越來越“肉夾氣”。
什么是肉夾氣呢?這是上海蘇州地區(qū)的方言,形容肉堆放的時間比較久,產(chǎn)生了一股特殊的不適氣味,程度比變質(zhì)輕、比酸滂氣重,其作用是可以使胃口倒掉。
如何去除這倒胃口的肉夾氣呢?要將肉放在淡鹽水里浸漂2小時,取出后再用溫熱水洗滌幾次。在烹制菜肴時,又要加上幾倍的姜、蔥、蒜、黃酒、辣味等調(diào)料,以濃重的調(diào)料氣味來掩蓋,總之是麻煩又麻煩的。氣味雖然不算太重,但是烏蘇難散。
肉夾氣除了直意為肉的氣味,更是延伸為一種不適、不爽、不二不三、不倫不類等一切“烏蘇”感覺的統(tǒng)稱。黃梅天是烏蘇,電腦中毒時的運轉(zhuǎn)是烏蘇,但都不及肉夾氣烏蘇。有時在評價一個人時,一時想不出什么合適又精練的字眼,上海人會用“肉夾氣”三個字,其他上海人就能心領神會。
感覺婚姻變得肉夾氣的他其實還是懷念最初極其到位的腌篤鮮的滋味的,但那只是老外婆、老祖母、媽媽或者姨媽的腌篤鮮,而不是太太的。
腌篤鮮是能夠勾起B(yǎng)先生童年溫潤記憶的美食,養(yǎng)胃、養(yǎng)心。老早石庫門底樓灶披間的氤氳蒸氣里,尤其在料峭的早春,撲鼻而來的一定是腌篤鮮特有的咸鮮香味。腌篤鮮,用宜興砂鍋,加入“腌”(咸肉或咸蹄)與“鮮”(新鮮排骨和新鮮的筍,冬天用冬筍,春天用竹筍,節(jié)省點的人家用毛筍)一起“篤”?!昂V”在上海話里是文火慢燉的意思。三種原料,家常得很,都不是名貴食材,買來容易,菜場都有,篤起來又方便,基本沒什么招式。它的獨特,是原料相互滲透浸潤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靈氣……只見湯在灶頭咕嘟咕嘟地篤著,鮮肉的鮮,咸肉的香,新筍的脆爽,全都融合在湯里了。
B先生想念外婆、祖母、媽媽的腌篤鮮,越是久遠越是想念。他太太也做了7年腌篤鮮,但他越來越覺得是“半勿郎”、“硬鏘鏘”,一股能感知卻說不清楚的夾生味道。就像用北方的豬肉和筍,在北方的鋼精鍋里燒出的腌篤鮮,總是覺得有股肉夾氣。
B先生自我感覺成了上海作男。他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婚姻時,嚇出一股冷汗:味道是那么錯位。
一鍋來自太太的腌篤鮮,它的香味在她和他之間停留了7年之久,那久滯不散的馥郁最終湮掉了他,也湮掉了她。
結婚以后,身為上海先生的他一直保持著喜愛吃腌篤鮮的習慣。太太第一次把她篤了3個多小時的滾燙的腌篤鮮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時,他一邊饕餮一邊嘟囔著說天下沒有比腌篤鮮更好吃的東西了。她只是莞爾一笑,受到影響的是她做腌篤鮮的手藝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太太一直深信著那句話,要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就必須看好他的胃。然而她卻忽略了胃和心之間還有一個難以逾越的距離,胃舒服了,心未必就能感覺熨貼。
7年以后,他說她做的腌篤鮮越來越?jīng)]有味道,她也越來越討厭做腌篤鮮時溢滿房間經(jīng)久不散的味道。那種過去聞起來讓人流口水的咸香味道,現(xiàn)在讓他和她都反胃。自從他說了她做腌篤鮮難吃以后,他就徹底忘了曾經(jīng)吃過的鮮美味道。自從他說了她做腌篤鮮難吃以后,她再不必為房間里充滿腌篤鮮的味道而煩惱了。她和他都不承認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和當年她做的那碗腌篤鮮有關。多么默契。
B先生說,婚姻就像舞臺上的那束追光,幸福被放大,所有的不和諧都被放到追光以外的黑暗處。他們極力躲在那束追光里,困守著那束追光營造的幸福生活。但是追光終究會熄滅,曾經(jīng)的美味也會因為心的距離,而出現(xiàn)再繁復的佐料也掩蓋不了的肉夾氣。
歷經(jīng)折騰,塵埃落定后,B先生拿起了鍋碗瓢盆,心輪回到最初的原來。只是,他既不是燒給情人吃,也不是燒給妻子吃,他燒給女兒吃。
圣誕節(jié),他不再想任何節(jié)目,而是陪10歲的女兒在家里自制燭光晚餐。他做紅酒牛排,烤紅酒櫻桃蛋糕,他注視食材的眼光溫柔而性感,做出來的食物美味無邊。這是一種自然的悟性,但也要加些刻意的催化。成熟男人的味道基本算是到位了。
說“君子遠庖廚”的男人一定自信不足,擔心七尺男兒一旦入廚,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硬朗形象立刻崩潰。事實上,廚房的領地雖然長期被女性占據(jù),但其最高境界應該是屬于雄性的,因為它讓男人心智成熟。
除了職業(yè)廚師,親自下廚并燒得好吃的男人必是有資歷和閱歷的,懂得五味調(diào)和,知冷知熱,鋪排得體,心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