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為政》記載了孔子的一句名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边@句“子曰”,闡述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命題,那就是“為政以德”。這四個字雖然人人都會說,但卻很少有人深究,孔夫子在兩千多年以前講的“為政以德”到底是什么意思。
按照現(xiàn)在通行的理解,“為政以德”主要是指“德治”或“以德治國”。譬如,有一本權威的思想史教科書就這樣寫道:“孔丘從‘禮’與‘仁’相結合的思想出發(fā),極力提倡‘德治’,認為統(tǒng)治者如果能‘為政以德’,實行‘德治’,人民就會心悅誠服地接受統(tǒng)治?!币勒者@樣的解釋,“為政以德”作為一種儒家的信條或訓誡,旨在要求當政者提升自己的道德水準,要求他們憑借道德上的感召力,把廣大的人民群眾吸引和團結在自己的周圍,上下一心地實現(xiàn)他們所期待的政治秩序與社會關系。仿照孔子打的比方,道德品質超群的統(tǒng)治者就仿佛魅力四射、磁場強大的北斗星,永遠是其他星辰共同環(huán)繞、不忍離去的核心。
這是現(xiàn)代人的理解。問題是,孔子當年講的“為政以德”是這個意思嗎?表面上看,這樣的解釋說得通,與孔子的仁學思想能夠契合不悖,與后來的“德主刑輔”思想及其實踐也可以彼此協(xié)調。但是,這樣的解釋很可能不符合孔子的本意。因為,按照東漢經學大師鄭玄的注疏,“為政以德”之“德”,是指“無為”——絕不是指現(xiàn)代倫理學層面上的道德。按照鄭玄的解釋,所謂“為政以德”,就是要求當政的君主要以無為的方式執(zhí)政;要求君主清靜無為,而讓百官積極有為;通過君主的無為,鼓勵、引導、激發(fā)文武百官充分發(fā)揮各自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由此,孔子打比方所用的北辰,也不是現(xiàn)在所理解的道德典范的象征,而是“靜止不動”的隱喻:北斗星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它無所作為,消極虛靜,其他星辰卻環(huán)繞著它運轉不息;就像一群忙忙碌碌的官員,在圍繞著一個無為的君主旋轉。
把“德”解釋為“無為”,并不是兩漢通儒鄭康成一個人的異想天開,相反,這很可能代表了周秦兩漢時期的普遍看法。對此,張舜徽先生在《周秦道論發(fā)微》(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版)一書中,已經對“德”與“道”在秦漢時代的含義進行了詳細而精審的考證。他說,“無為之謂‘道’,‘道’之名又通于‘德’”(34頁)。換言之,不僅“德”是指“無為”,“道”也是無為的意思,甚至“德”、“道”、“一”三個字都可以視為同義詞。正如《管子·兵法篇》所言:“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既然“皇”、“帝”、“王”沒有區(qū)別,則“一”、“道”、“德”也就是一回事了。
張舜徽先生認為:“‘道論’二字,可說是‘道家理論’的簡稱。它的具體內容,便是‘人君南面之術’。用‘道論’二字來概括這種理論,在西漢初年,便已通行了?!保?頁)譬如,司馬遷在介紹他父親的學術本末時就稱:“太史公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司馬談所習之“道論”,就是君主無為而讓百官有為的理論。這樣的理論主張:“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韓非子·楊權》);“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莊子·在宥》);“人主,天下之有勢者也。深居,則人畏其勢;人主去其門而迫于民,則民輕之而傲其勢”(《管子·形勢解》);“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呂氏春秋·君守》);“(人主)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第七十八》),等等之類,講述的都是以“君主無為”作為基礎的“道論”。甚至《尚書·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其主旨也可以概括為“君主無為”論。
以“君主無為”作為理論內核的“道家理論”或“道論”,與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一樣,本質上都屬于人們常說的帝王術。它是謀士的理論。懷抱這種理論的謀士們雖然自認為奇貨可居,但卻只有一種銷售對象,那就是在位的君主。在諸子百家時代,韓非子把它成功地賣給了秦始皇;在后諸子時代,董仲舒更成功地把它賣給了漢武帝。后世所艷稱的“秦皇漢武”,與這兩大“道論”高手的輔佐是分不開的。也許正是因為這種“道論”的實用品質,自秦漢以后,這種強調“無為而無不為”的帝王術,以“潛規(guī)則”的方式,支配了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宮廷政治實踐。
以上分析表明,當下流行的關于孔子的“為政以德”的理解,很可能并不符合孔子的原意。這就提醒我們注意:對前人與他人的理解,一定要小心謹慎,要有距離感。就像美國歷史學家達恩頓(Darnton)所強調的:最好用人類學的方法來解讀古人,因為,按照人類學的立場,他人始終是他人,古人始終是古人,“他們并不像我們一樣思考”,從這個角度上說,要真正理解古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困難和挑戰(zhàn)也潛伏著機會,“當我們無法理解一個諺語、一個笑話、一項禮儀,或一首詩時,我們便知道自己正觸及某些事物。選取文獻最使人難以索解的一面進行考索,我們或許可以開啟一個相異的意義體系。沿此線索,甚至可能進入一個奇異而美妙的世界觀”。對“為政以德”之“德”加以索解,不就可以開啟一個與流行見解截然不同的“意義體系”嗎?
如果再做一點延伸性的討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強調“無為”的“為政以德”,與西方近代強調“放任”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還存在著一定的可比性:在傳統(tǒng)中國,在“無為”的君主之下,是一群殫精竭慮的文武百官,再加一群胸懷利器、急于兜售自己的“道論專家”;在近代西方,在“無為”的政府或“最小政府”之下,則是眾多的相互競爭、各顯其能的工商階層。不過,“無為之君”與“最小政府”之間的相似只是形似,兩種政治哲學之間的差異才是根本性的:傳統(tǒng)中國的文武百官或“道論專家”,服務與效忠的對象,只是輪流坐莊的一氏一姓的君主,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描述的就是士人階層那種“求售”的心態(tài)與事實。近代西方的工商階層,雖然也在奔波忙碌,但為的卻是自己的利益,他們搞所謂的“圈地運動”、販賣鴉片與黑奴、尋找礦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諸如此類的活動,基本上都是在謀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換言之,傳統(tǒng)中國的官員、士人在忙,但只是雇員的忙法,他們的老板,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無為之君”;近代西方的工商階層也在忙,但卻是老板的忙法,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主人,至于政府,反而是為他們守夜打更的值班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