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缺少一套系統(tǒng)化的正規(guī)所有權制度,現(xiàn)代化市場經濟就不可能出現(xiàn)”。這是秘魯經濟學家赫爾南多·德·索托多年學術思考與現(xiàn)實調查的總結,被認為是發(fā)展中國家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的常識。索托通過觀察他的祖國,研究中國等新興市場經濟體的艱難轉型,得出:人人擁有財產所有權這一原則,不僅是政治上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也是宏觀經濟和市場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八年,物權法正式頒布實施,公民財產必須得到保護,已成為中國的一個法律基礎。當然,這與英國人當年所說的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與所謂“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極致要求相比,還有著巨大差距。甚至在相當長時間里,我們也無法指望在財產權的確認、使用、處置等方面,能夠像西方成熟市場經濟國家那樣合乎法規(guī)。諸如地方政府隨意征用農民耕地,圈為各類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修建鐵路、公路等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
每個人都可以追求屬于自己的財產所有權,大到企業(yè)、土地、房屋、汽車,小到珠寶、手表、圖書,從各類實物到版權、技術專利等無形的知識產權。中共“十七大”明確提出,要不斷增加居民的財產性收入,這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解決了困擾我們多年的無產與有產的空洞爭論,表明基于財產所有權的國民財富保值增值,有其天然合理性與合法性,相應的社會標準與道德審判,也隨之松動,許多先富起來的人,早已率先從不敢露富,到炫耀性消費,大大方方地用金錢標識個人成功與幸福的尺度,這是多元化的社會進步。
從漫長的人類歷史看,這是中國社會財富觀念的一次重大回歸,是對財產權這一屬于人的基本權利的再度尊重。雖然我們曾經忽視個人財產權的客觀存在,但在歷史長河中這只是個插曲,讓所有權回歸主人,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
同樣不可阻擋的,則是基于所有權的資本力量。資本不等于我們每個人可以擁有的財產,但如果沒有個人財產的明確與合法保護,沒有公民對財產的處置自由,所謂資本,也就無從存在;而沒有資本,或者如索托所說,如果多數(shù)資本處于僵化之中,市場經濟就不會生根發(fā)芽,即使有其名,也會無其實。這是財產、財產權、資本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現(xiàn)實通道。
非常明顯,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人懂得了資本的重要。資本是錢,是物,是技術和知識,也是人本身。而在資本的前端,或者說當資本之所以成為資本之前,首先必須要明確財產的歸屬,這些東西歸誰有所有,誰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使用或處置它們,這是基于財產所有權的資本價值之源。
在經濟和法律意義上,財產權包括以所有權為主的物權、準物權、債權、繼承權以及知識產權等,是一定社會的物質資料占有、支配、流通和分配關系的法律表現(xiàn)。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一直相信,財產權,特別是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是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而在中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只有公共財產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為了保護國家的財產,個人即使付出生命代價,似乎也是應當?shù)?。如此基于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鮮明對比,雖然逐步成為歷史,但是對于公民私有財產權的確認與保護,在中國的確才開始。
正是看到財產權的初級狀態(tài),在分析發(fā)達國家為什么成功,新興市場經濟體為什么總容易轉型失敗時,索托痛苦地發(fā)現(xiàn),因為對于財產所有權的不同認識與法律建設,資本主義在西方取得了成功,卻在其他地方一再失敗。原因在哪里?他的答案是:多數(shù)國家沒有建立起把財產轉換為資本的機制,大量的公有或私有財產,不過是僵化的資產,而非活躍的資本。這就讓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在面對資本市場時,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無論如何都進不去。這個被法國學者布羅代爾稱為“鐘罩”的東西,究竟有沒有辦法打破?資本的秘密,能否為發(fā)展中國家知曉并靈活運用?索托相信,這是肯定的,當然實現(xiàn)起來并不容易。
索托所說的資產和資本,就是基于財產權的各種經濟資源,它可以標注成一定的價格,可以在合法的渠道中加以利用,它們?yōu)槠髽I(yè)、自然人、國家擁有或控制,是能以貨幣來計量收支的經濟資源,包括各種收入、債權等。不過奇妙的是,很多時候,你并不需要擁有一個資產,才能使用或處置它。無論是基于股權還是債權關系,你都可以假借他人之手,通過資源配置,讓資產增值,即以物生錢,或以錢生錢,這是資本的奇妙之處。
所有權的確認是資本的起點
在過去三個世紀,資本是思想者們最著迷的課題之一,從馬克思到凱恩斯,從亞當·斯密到弗里德曼,有關資本的研究與爭論,推動著市場進步。在索托眼里,資本并不簡單等于錢或物質,而是一種超越具體物質的無形權利,是一整套的經濟運作模式,所謂“資本的五大秘密”,核心就是如何建立廣泛、正式的產權法,通過法律創(chuàng)造資本的轉化過程。
問題繞了一圈回到了起點,即先有財產所有權的確認,后有資本。否則,資本轉化無從談起。但麻煩的是,如何確認所有權,或者說,發(fā)展中國家能否做到這一點?如果所有權的確認需要花很長時間,發(fā)展中國家能否消耗起得?這都會影響資本的轉換過程。
從理論上回答這些問題不難,設計一個完美的改革與執(zhí)行方案,也并非不可能,索托就曾干過不少這樣的事。作為秘魯當代最具國際聲譽的經濟學家,作為著名的秘魯自由與民主學會主席,他先后為二十多個國家和政府首腦充當改革顧問,制定過許多所有權改革計劃,致力于在亞洲、拉美和中東等地區(qū)的貧困國家,推行資本形成計劃。
但如此多的政經跨界改革方案,在實踐中的推行,卻并不如索托設想的那么順利。比如最基本的土地和房屋所有權確認,就要政府動用巨大人力、物力和財力,重新測量全國土地,核實房屋的修建、居住者等各方面情況。關鍵是如此耗時費力,也不一定搞得清楚,其中涉及的歷史糾葛,即便是居住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們,也不一定弄得明白。何況,常常是舊的測量與核實還沒結束,土地與房屋的所有權、使用權又已發(fā)生了新變化。
更麻煩的是,即使是那些測量清楚了的土地,核實明白了所有權的房屋,要真正落實到所有者本人,也常常是難以完成的使命。在索托的祖國秘魯,這一合法確認過程至少需要三百天甚至數(shù)年時間,要完成七百二十八個官僚手續(xù),在一些亞洲國家甚至需要十幾年,也不一定能走完繁瑣的程序。這很像中國曾經大量存在的公文旅行和圖章游戲,這是在合法的外衣下,公然的低效率與反人性。其結果,就是許多人懶得確認自己的土地或房屋所有權,干脆按當?shù)氐臐撘?guī)則行事,雖然處于不合法狀態(tài),卻可以多年相安無事,真有了麻煩,或訴諸武力,或乞求民間權勢,總之有辦法加以解決。
如此反復折騰,索托不得不思考,在確認財產所有權時,法律的權威與適用性何在?依法,個人的成本高,很麻煩;不依法,潛在風險高,更麻煩。更重要的是,沒有法律保護的所有權,其流動效率偏低,甚至無法流動,因此變成缺乏活力的資產。這也使得許多新興市場經濟國家,最終往往難免陷入財富兩極分化,資產向權勢者集中的怪圈。
財產所有權,真是難以確認嗎?美國歷史上的西部開發(fā),在沖動與混亂中怎么做到了土地所有權的確認呢?索托考察美國歷史,看到了其中的獨創(chuàng)性:基于社會契約基礎的各種力量博弈,最終通過相對合理地承認既成事實,從而最大化地保護了多數(shù)人通過辛勤勞動而一度非法占有的土地、修建的房屋。美國也正是從此走向系統(tǒng)化的所有權制度,將許多不合法的個人之間的所有權協(xié)議,逐步規(guī)范為整個國家的所有權法律。
所以說,如何以合乎現(xiàn)實、滿足多數(shù)人需要的方式,確認既成的財產所有權,特別是最基本的土地和房屋所有權,是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關鍵起點。在印度尼西亞,索托用一種簡單的辦法,解釋如何確認“誰擁有什么”:在美麗的巴厘島參觀,走在不同的稻田間,他不知道這些稻田屬于誰,但他可以判斷,是否已進入另一個農場,因為有不同的狗沖你吠叫。
索托因此感嘆:印度尼西亞的這些狗,不懂得正規(guī)法律,卻能夠確認出,它們的主人控制著哪一塊地產。即,這些看起來不懂人間法律的狗,事實上掌握著政府可以“建立一種正規(guī)所有權制度所需要的基本信息”。所以他建議當?shù)氐墓賳T們,不要在辦公室里拍腦袋了,也不要試圖先測量完全國土地再搞所有權確認,走向城市街道和鄉(xiāng)村吧,仔細聽一聽狗的叫聲,這會幫他們理清思路,弄清全國處于不合法狀態(tài),但卻是多數(shù)居民所承認的所有權現(xiàn)實。難怪一位印尼官員感慨道:“這才是人民的法律!”(Jukun Adat)
索托在開玩笑?有那么一點。當然不可能真的按照狗叫,確認人們對土地和房屋的所有權。但在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歷史上,最初的所有權確認,的確就是這樣基于“人民的法律”,即多數(shù)人約定俗成的所有權現(xiàn)實存在。在今天的許多發(fā)展中國家,索托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人民的法律”,比如在海地,這個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一半以上人是文盲。但他們調查的每一個地區(qū),幾乎每一塊不合法的土地,每一座不合法的棚屋或房子,其使用者都至少擁有一份可以保護他們所有權的文件,或者某種自然或人工實物,以代表和確認他們對財產的權利要求,這就是這些所有權雖不合法,卻可能合理的現(xiàn)實存在。
而政府和法律,應當是對這些現(xiàn)實存在的規(guī)范追認,也唯有這樣的法律,深深扎根于多數(shù)人認可并習慣了的社會契約,才會從一開始克服諸多抵制性因素,獲得多數(shù)人的尊重和支持。任何違背多數(shù)人意志,試圖打亂現(xiàn)實情況重起爐灶的所有權法律,要么從一開始就會難產,要么根本得不到切實執(zhí)行。一旦法律形同虛設,整個國家的所有權仍會處于法律規(guī)范之外,基于所有權確認之上的財產處置與資本流動,則無法在合法條件下實現(xiàn)。
合法所有權讓資本流動起來
讓最大多數(shù)的所有權合法,是資本之所以產生并活躍起來的關鍵所在。合法的所有權制度,可以讓局限的個人財產權,提升為無限的可流動資本。用索托的話來說就是,“將分散而孤立的慣例和協(xié)議,納入到一個全國性的社會契約中”。
比如在靠約定俗成的地區(qū),你和鄰居都可以證實,這塊土地是你們家祖祖輩輩耕種的,這所房子是你爺爺奶奶建造的,但你鄰居以外的人,不一定知道這些,也無法確認你是否擁有這塊土地或房屋。因此,你擁有的土地和房屋,不過是鄰里間認可的財產權,不一定合法,得不到充分保護,當然就無法在鄰里之外的其他地區(qū)產生價值或進行流動。
合法所有權則不一樣,整個國家都會承認,在所有承認這個國家的法律有效性的國際社會,也承認這種所有權。你是房屋或土地的主人,無須靠鄰居來認可。這就把個人財產或勞動成果,“從小規(guī)模的交易環(huán)境下,轉移到一個擴大化的市場中”。由此,財產成為可流動資產,成為可以創(chuàng)造更多價值的資本,成為現(xiàn)代市場經濟國家的“發(fā)電廠”。
這一過程,在一個國家內部,就是從地區(qū)性社會契約,過渡到全國性法律規(guī)范;在整個國際社會,就是各國不同的市場經濟與法律體系,逐步相互承認、融合。正是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在過去十多年里,一直談判的市場經濟地位,并不全是西方國家故意為難,其中的確還隱含了對中國包括財產權在內,諸多市場經濟的基本法規(guī)體系有待完善的期待。如果按照索托的標準,也可以說,在物權法正式施行之前,中國有關所有權的法規(guī)體系,仍然過于零散,與其他市場經濟國家,缺少基于同等合法所有權之上的平等對話。即使在今天,仍有一些國家不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也就可以理解了,畢竟我們的正規(guī)法律體系還很初級。
索托關心的資本秘密,至此其實已經明了。只要一個國家的決策者,真心希望發(fā)展市場經濟,愿意按照資本創(chuàng)造與流動的規(guī)律辦事,能夠尊重多數(shù)國民基于現(xiàn)實的財產占有與處置權利,就可以讓多數(shù)所有權變得合法,從而創(chuàng)造出讓合法財產靈活流動的環(huán)境。這正如將彼此孤立的湖泊,串連成一片巨大的水域,避免零星的湖水,消失在一塊塊貧瘠的沙地里。一旦資本流動起來,財富創(chuàng)造與經濟效率,就會在市場中野蠻生長。
這些看法言之成理,但還不能讓既得利益群體釋懷的是,如此迎合多數(shù)人的財產所有權要求,是否讓合法的所有權主要有利于窮人,因為成功的改革者,必須站在窮人的角度,了解他們的處境和感受,從而讓窮人的資產正規(guī)化、合法化,這在政治上容易得分。
索托對此卻表示擔心,如果整個社會意識到,打破財產權確認與資本流動的“鐘罩”,僅僅有利于窮人,如果精英階層認為,他們必須靠愛國熱情或利他主義精神支持改革,那么整個社會的財產合法化過程,將難以推行。就是說,只有讓權勢和精英階層也認識到,財產權的合法化,會比放任其非法更能增加他們的財富,精英們才會積極行動。
這就需要再次引用“有恒產者有恒心”的中國智慧。歷史學家理查德·派潑斯的解釋是,在一個國家,土地和建筑的合法所有權如果分布廣泛,整個社會將更加穩(wěn)定而保守,對于各種動蕩與變故的適應力也會增強。比如在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前,多數(shù)沒有合法土地或房屋所有權的農民,曾是最不穩(wěn)定的社會階層;但在大革命后,隨著土地與房屋合法所有權的普遍確認,農民最終成為法國保守主義的基礎力量,成為最尊重其他階層所有權的人群之一。
將所有權正規(guī)化、合法化,并不是對窮人的慈善和施舍行為。用索托在早期專著《另一條道路》中所調查論證的看法就是:不要只把窮人看成無產階級,他們更是新興的創(chuàng)業(yè)者,他們最大的愿望并不是要摧毀市場經濟,而是要以恰當方式加入其中。如果通過對多數(shù)公民財產所有權的合法確認,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加秩序井然的市場,資產所有者就會愿意擔負責任,從而產生一個不斷擴大的市場,使既得利益階層和窮人,都可以繼續(xù)在市場中獲利。
所以索托最后提醒:“資本主義活力的源泉,并不是互聯(lián)網,也不是快餐特許經營連鎖店,而是資本?!敝挥匈Y本,才是不斷增長的生產力的源泉,是國家和國民的財富源泉。解放資本之路,就是將多數(shù)人的所有權正規(guī)化、合法化的過程,就是避免反對市場經濟和全球化火藥庫形成的過程,就是讓資本更加美好,更多為多數(shù)人服務的過程。
基于所有權與資本的企業(yè)家精神
市場經濟是人的經濟,市場中的個人與企業(yè),才是經濟的主體。因此能否產生足夠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個人和企業(yè),是市場經濟的成敗關鍵。索托基于所有權和資本問題的觀察思考,最終形成一個重要結論:“如果沒有以強有力的、規(guī)范性的社會契約為基礎的所有權制度,比爾·蓋茨以及西方任何的企業(yè)家,都不可能獲得成功?!?/p>
這一結論同樣隱含了我們一度不完全認同的前提:人都是自私的,沒有個人利益的巨大吸引,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業(yè)都不那么讓人神往。但企業(yè)家精神的確扎根于此,當一個人知道他所努力爭取的東西,會歸于他的名下。比如蓋茨和他的團隊,發(fā)明的軟件有專利法保護,合法交易有強制性合同保障,商業(yè)風險止于公司有限責任和各類商業(yè)保險,他們就會在合法財產所有權制度下,充分運用資本的力量,創(chuàng)造自己的商業(yè)王國,并最終按自己的意愿,處置數(shù)百億美元的巨額財富。這其中的內在邏輯,索托顯然希望,在印度尼西亞和廣大發(fā)展中國家鄉(xiāng)間仔細聽狗叫的官員們,能夠盡快弄明白。
(《資本的秘密》,〔秘魯〕赫爾南多·德·索托著,于海生譯,華夏出版社二○○七年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