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化：屯堡人和寫屯堡的人

所謂“生命化”是這樣一種法則：當“我”失真到一定程度時，其內(nèi)部聲音會本能地發(fā)出命令，要求突圍以返其真，生命化就在這突圍之中。它不過是對非生命狀態(tài)的一種適時的反撥，沒有定式。

屯堡是這樣一塊地方。洪武十四年（一三八一），朱元璋以酒壯行，發(fā)兵三十萬進攻西南，消滅元朝殘余。戰(zhàn)事既平，朝廷沒有把軍隊召回江南而留在了貴州，亦軍亦農(nóng)，“遇敵則戰(zhàn)，寇去則耕”，并且下令將留戍者的父母妻子兒女送到戍地。軍人和軍屬就這樣逐漸變成了一去不回的農(nóng)民。漫長的六百年過去了，中國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變局，屯堡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不解凍的冰箱，然而在這樣一個社區(qū)里，屯堡人的服飾、建筑、語言、禮俗、娛樂、藝術(shù)以及文化心理在不斷地“建構(gòu)與生成”中，仍能一以貫之，不離其宗。

這樣一個已引起世界性關(guān)注的“亞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無疑為歷史學、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眾多學科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富礦”。這本《建構(gòu)與生成》所報告的，正是作者們通過艱苦踏察而得來的各色礦產(chǎn)及其成因分析。當然，它對屯堡的學術(shù)探究，除“地戲”部分外，也許還只是原材料的初加工，但我不懷疑它所勾勒的素描式的礦產(chǎn)圖能引起國內(nèi)外相關(guān)學界持久的注意。

在書中所涉及的內(nèi)容之外，我考慮的更多的是：這樣一個被放逐了的邊緣而又邊緣的族群，為什么沒有相應地生長出異質(zhì)的文化類型，而似乎比中心地區(qū)有著更大的同一性？難道真有一種人群可以勾銷個體的生命訴求，而篤定于“唯忠為上”的文化秩序？如果有這種可能，這在精神分析學上如何解釋？如果沒有這樣的可能，其生命的野馬又是怎樣表現(xiàn)的？它與文化的同一性之韁又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

屯堡武士不過是朱皇帝一箭三雕（軍事、政治、經(jīng)濟）的工具，但是以明王朝和漢族強勢文化的代表，“高頭大馬”地進入貴州的。所以屯堡人立足之初，唯忠為大，一切以正統(tǒng)意識自居而傲視蠻夷，禮俗一仍其舊，說官話打官腔，不屑與土著為伍。這都不難理解。

奇怪的是，當?shù)匚灰宦淝д桑瑢欁映蓷墐?，在不僅生計艱難，連漢人的身份都不被承認的幾百年中，屯堡不僅從沒有過貳心之舉，農(nóng)民常有的謗君之聲也不得見。他們太有理由發(fā)出這種反抗了，然而沒有。秣馬厲兵演戰(zhàn)習武倒是常有，但那是對著各種“強盜”的，而與逆昏君無涉。在屯堡人的精神世界里，正統(tǒng)漢王朝中是沒有昏庸皇帝的，似乎天下無不是的君主。即使正統(tǒng)史學界也詬病為貪杯好色尚兵無賴的明武宗正德皇帝，在其地戲《沈應龍征西》中，也是仁義英明的賢德天子。根據(jù)這個價值坐標，接下來的當然是輔佐朝廷安邦定國的高官，所以屯堡人的英雄偶像，幾乎都是鎮(zhèn)壓番邦，得勝還朝的元帥。這種價值觀一脈相承而至于今。參觀者很容易在屯堡感受到“大明”情結(jié)，博物館大書的字樣是“大明遺風”，最突出的繪畫、塑像是君臨萬民的洪武皇帝和威風凜凜的征南將軍?！敖鼛啄晖捅ど鐓^(qū)許多大姓熱衷于撰寫家譜，而幾乎所有的家譜都會強調(diào)自己的祖上是征南來的軍人，在鎮(zhèn)寧甘寧家譜中我們還看到后人憑想象繪出的身著明戎裝的入黔祖像。”（152頁）

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何以有如此的頑固性？似可歸因于“愚忠”，也可釋之以“教化論”。但都不能讓人滿意，它不能說明其他地區(qū)的“大明”后代中為什么沒有如此遺風，也沒有材料可以證明統(tǒng)治者在屯堡有過特別措施的綱常教化?！盎闭撍坪蹩梢择R虎過去，但這不過是形容，人不可能是化石：人有能動的身體。況且古代屯堡人不曾中斷過與外界交往。

一如體制權(quán)力與身體權(quán)力相悖，忠君與人性是一定有沖突的。因此無論怎樣的教化，都不能范圍人性的沖撞。人有擺脫同一性的突圍本能。這一法則不可能在屯堡人那里失效。既有身體意志，它就一定要尋找表達，以確證其存在。那么屯堡人是怎樣“確證”的呢？

這是流行于屯堡的兩首祝詞或兩首詩：

一為新郎戴帽時所頌：“這頂帽子圓又圓，金銀珠寶鑲金邊，今朝來把此帽戴，定是高官點狀元。此帽乃是紫金冠，今往貴人頭上戴，今朝你把此帽戴，子子孫孫做高官?！?/p>

二是孩子滿月剃頭時所念：“手拿一把剃頭刀，專剃胎頭和長毛，我今來把頭剃過，后來一品在當朝?！?/p>

二詩的核心概念是“官”。男女結(jié)合是被鋸開的兩半身體重歸于一的美好事件，是人類最自然的身體語言。然而祝詞既不見土著鬧婚時無所顧忌的語言釋放，也沒有斯文含蓄的愛情比興，而只是念念不忘男女結(jié)合之外的一個白日夢：“做高官?！币苍S可借此佐證上述“官”意識，但是如果稍作分辨，就會發(fā)現(xiàn)此官非彼官?！爸揖?、“愚忠”的官意識在這里不只是淡化，甚至根本沒有，“官”權(quán)力不過是身體權(quán)力的一種折射?；樵娙绱耍瑵M月詩亦然。如果繼續(xù)分辨，屯堡人崇尚“敬祖”恐怕亦非單純的倫理古風，它也同樣是身體權(quán)力之欲的折射。不然所敬之祖為什么多是“高頭大馬”的將軍而不是供人役使的馬弁、小卒、伙夫，雖然后者更可能是多數(shù)屯堡人真正的祖宗。

這種“官”夢在價值觀上當然陳腐不堪，它無疑包含了這個族群曾經(jīng)的“人上人”記憶：“明朝軍隊大舉入黔，駐守屯田，搶盡良田好土，驅(qū)趕世居百姓；衛(wèi)所軍隊依仗權(quán)勢，勒派差，強征牛馬，燒殺擄掠，百般欺壓轄內(nèi)各族百姓?！保?9頁）但在精神分析上講，這白日夢卻是一種來自力比多的驅(qū)力，是對被壓抑的奴隸狀態(tài)的一種不甘，一種發(fā)泄。也許源出于人的惡本能，但在一個喪失權(quán)勢備受迫壓幾百年的族群中，卻是一種慰藉，一種畸形化了的生命訴求。

與附近和周邊的村寨相比，屯堡明顯是禮教最嚴密的地方，屯堡人向來以講規(guī)矩、禮數(shù)多著稱。在這里，山歌被視為“不正經(jīng)”、“風騷”的表現(xiàn)，沒有人敢大膽地在村里唱山歌，也無人愿意承認自己會唱山歌。然而，愛唱和會唱山歌者卻不乏其人，偶有禮教失控失察的機會，靦腆的女人們會一反常態(tài)，聚在僻處過把癮，并且酣暢淋漓。作者們在屯堡收集到的各種唱本中，有孝歌、佛歌、地戲，唯缺山歌。正經(jīng)文學可以公開出版，不正經(jīng)的山歌屬于地下文學。不過不要緊，屯堡人說，“山歌無本，全憑嘴狠”。沒有腳本倒是一種成全，身體的火焰得以通過那張無遮攔的嘴，“不正經(jīng)”地噴發(fā)出來。這便是屯堡婦女的譜系學。

屯堡的正統(tǒng)編碼主要是通過“孝歌”、“修佛”和“地戲”完成的。然而這以正統(tǒng)教化為旨歸的活動中，屯堡人也忘不了做一種反編碼的文化偏斜，忘不了借題發(fā)揮，展開其生命化敘事。

“‘哭靈’是辦喪事期間從頭到尾都會出現(xiàn)的悲傷場面……哭得愈發(fā)不可開交，旁邊的人費很大的勁才能勸其收住哭泣聲?！背丝?，還要唱孝歌，“有頌二十四孝的，有敘述父母養(yǎng)育之苦的”。但歌師們唱到后來，不知不覺地忘卻了他們的勸孝職責，“輪番上陣，此唱彼和，爭奇斗巧，在音調(diào)、口才、知識上暗暗較勁”。對歌師們這種概念暗換的瀆職行為，無論是家屬還是看客，沒有人感到不滿，大家似乎更樂意如此，久久不愿散去，以致“整個晚上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津津有味”。為什么可以有由莊入諧的悄然滑動？生命化法則使然。

修佛，是屯堡婦女最嚴肅的精神活動，完全可以習慣性地歸結(jié)為“神權(quán)統(tǒng)治”。然而作者用很大篇幅分析指出，這是苦難婦女的精神慰藉方式，并且認為“屯堡婦女熱衷于修佛，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群體交往中尋求集體認同與自我滿足”?！吧蠌R或趕廟會就讓她們有一個合理合法的機會理直氣壯地走出家門，和同年齡的‘姨媽姐妹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有機會在同伴面前比較和欣賞一番，這是讓一切婦女都心醉神迷的事?！?他們認定，屯堡婦女熱衷于修佛“或許更多地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非一種單純的宗教現(xiàn)象”。

屯堡地戲，其劇情內(nèi)容大多可以“唯忠為上”蔽之。而且，“娛樂性并不很強，整個演出相對單調(diào)，武打隊列和唱腔都有固定模式，技巧性不強又高度重復，沒有專門訓練的不太清晰的吐字，使不熟悉情節(jié)的人只能看熱鬧，這使它很難成為一種真正具有觀賞性的娛樂演出?！?/p>

然而就這么一種演出，卻是全民自發(fā)參與的盛事。在“你喜歡不喜歡看地戲”的調(diào)查中，屯堡男性有78.1%、女性有59.5%做了肯定的回答。而在“跳地戲能得到家里人的支持嗎”一問中，幾乎是100%的演員做了肯定的回答。

地戲為什么在屯堡如此盛行？有人從“演習武事”、“寓兵于農(nóng)”、“不忘祖宗功德”上歸結(jié)。然而，只有政治倫理維系而沒有切己的生命動因在其中的“戲”，全民自發(fā)參與并且持續(xù)數(shù)百年，是不可能的事。

“戲”這個詞本身就表明，它是常規(guī)的某種擰巴或反諷。在這類活動中，“所有的人都暫時超越官方的思想觀念，置身于原有的生活制度之外”（巴赫金）。屯堡地戲在總體上當然不屬于這種民間狂歡，但也不要過分相信它的“唯忠為上”。從深層心理而論，也許可以說，它言在此而意在彼。研究者這樣揭示了地戲的奧秘：“‘屯堡人’是從強勢淪為弱勢的群體，‘曾經(jīng)的輝煌’成為他們執(zhí)著的精神寄托。屯堡文化最核心的‘原點’是弱勢群體對強勢文化的依附與自我重構(gòu)，最特殊之處是以民間底層身份對官方正統(tǒng)的追捧，具有‘在野’狀態(tài)中的‘在朝’心態(tài)，‘邊緣’處境中的‘中心’意識?！男纬筛袷峭捅と说囊环N‘集體有意識’，體現(xiàn)的是一種群體生存的本能?！瓘倪@個角度看，地戲這種集體藝術(shù)，也是一種滿足社區(qū)自戀心理的儀式劇?！边@樣的自戀當然是一種精神障礙，但它卻出于一個族群的自我保護機制或生命價值感。人們不難想象破落了的屯堡后代們在地戲中看到祖宗闊氣時的那種得意。借助祖先偉大補償生命的無力與匱乏是地戲得以繼續(xù)的一個原動力。原動力無常形，當其生命沖動一旦有了更適宜的寄托（或者具有了新的價值觀后），屯堡人不會像過去那樣執(zhí)著于地戲，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今天的參觀者已很難看到村民自發(fā)的地戲，那一半原因是他們有了新的代償品。

研究者們就“為什么學跳地戲”向演員做過問卷調(diào)查，受試者在“好玩”、“村里人高看自己”等欄上，都做了50 %以上的肯定回答。以“好玩”言動因，可見當下屯堡，已“人心不古”。不過在我看來，在那百無聊賴的山村，通過喧天鑼鼓、打打殺殺進行心理宣泄，從而感到“好玩”，未必不是昔日屯堡人的心理，受試者不過將屯堡人的潛在動機挑明了。地戲演員是要戴面具的，一個以“好玩”為動機的演員在莊嚴的面具下面，恐怕常常是一張“好玩”的臉。

這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樣板戲”。新華社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訊：“有的工農(nóng)兵觀眾自豪地說：‘樣板戲好！一唱唱到咱工農(nóng)兵的心里，一念念到咱工農(nóng)兵的心里，這些戲才真是咱工農(nóng)兵的?！币虼?，“我們就是愛看，有一千出一萬出也不覺得多”。過來人可以證明這不全是新聞的謊言。工農(nóng)兵“愛看”，是因為舞臺一下子陌生化了，不再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而是與自己一個身份、一樣裝束的下層“同志”，而且往往是被“歌頌”者。自己做不到的事演員幫著做到了，白日夢由此得到了代償，因此有“唱到咱工農(nóng)兵心里”之陶醉。其實新華社報道得并不全面，在那別無選擇的年代，非工農(nóng)兵們也同樣“愛看”。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多不忠于戲路，而將“高大全”解碼為一個個機件，各取所需。

不管如何微不足道、畸形變態(tài)、可笑可哀，其中有生命的突圍，有“我”的掙扎，這就讓人感念。不要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屯堡吧，這個珍稀的地方不過是觀察中國的一面珍稀的鏡子，我這樣想。

六個世紀過去了，青山綠水之間，灰白色的屯堡古村寨作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安靜地也是榮譽地定格在那里。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屯堡人遠走他鄉(xiāng)，村子里很難看到年輕的身影。他們在尋找祖輩所沒有過的突圍，從而展開自己的生命。這本書如實地報告了屯堡文化近十多年的劇變，雖然不無遺憾之筆，但沒有冬烘先生的痛心疾首和慷慨陳詞，也沒有閑適文人的詩意感傷和歷史幽情。在一個場合，我有幸同時認識了本書的全部作者，從他們的身影中，我讀出了寫者與被寫者的某種重疊。有作者甚至將自己的被逐與屯堡人的被棄一起聯(lián)想，這大概可證他們研究屯堡、同情和理解屯堡人的一個心理原因。

這也是一批突圍著的人。過來的人都知道，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十幾年間，很多被迫中斷學業(yè)而“下放”的年輕人，不甘死寂，以從城市帶來的幾箱破書為資源，縱論國家天下、宇宙人生，自發(fā)形成被后來名為“思想村落”的精神共同體。這本書的合作者，就出自貴州安順的同一個思想村落?！拔母铩苯Y(jié)束，村落解體，但他們不因聚散和沉浮而中斷思想交往，不斷地進行自我的更新與蛻變。大概是五年前，大家把注意力集中于當年熟視無睹的土地：安順屯堡。于是也就有了這本書。

以“鄉(xiāng)情”、“懷舊”言寫作動機是一種時髦，但這顯然不足以說明他們，雖然他們不乏鄉(xiāng)情。以“民間”、“認同”相標榜是一種時尚，倘因此認為他們是一些民粹主義者，那則是一個大誤會，雖然他們不齒于民間，而且其中幾位至今“守望在山崖”。他們以極大的細致和耐心，年復一年地打撈與記錄散落的知識，窮趕不舍地解讀屯堡密碼，但他們珍視屯堡文物卻絕不希望屯堡人也一起文物化，永遠是個大古董供闊人欣賞。

在全球背景下，將眼光擴展到自己所不太注意的復雜的現(xiàn)代性危機，也許是他們?nèi)蘸笱芯康囊粋€生長點和這個群體繼續(xù)生命化的一個突圍方向。

（《建構(gòu)與生成——屯堡文化及地戲形態(tài)研究》，朱偉華等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八年九月版，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