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繁華里的流放

回望故園的作品無疑是汪曾祺小說的群峰,他的小說成就自以寫高郵的為翹楚,其中《鑒賞家》與其說是作家用詩的方法寫小說,不如說他用小說的方法寫詩。作品環(huán)繞季匋民的畫作獲賞果販葉三而終生珍藏、至死不售的佳話,穿插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軼事、人情物理的諸多章節(jié),以詩意寫清愁,以繁華寫寂寞,以平靜寫傷悼,一切如同親歷,娓娓道來,《鑒賞家》雄辯地成為汪曾祺文化小說的一處要塞。

一、民間奇跡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毙≌f破題陡峭,出語驚人。季匋民雖與葉三身份迥異,但二人都品行高潔,且意趣相投。畫家遠(yuǎn)離塵囂,忘情于丹青;果販留意人間幽微、草木細(xì)情,這成就了他在賞畫時的洞見。這樣的兩個人是沒有雅俗之別也不需要什么彌縫的,故事因之可信、動人。大凡汪曾祺潑墨濃重的人物都近義遠(yuǎn)利,見賢思齊,心中固有一種道德高標(biāo),時時自覺地進行反省、完善,對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有時人物本身就是古樸文化的持有者、代表者,葉三、季匋民都是直觀的例證。

葉三是不一樣的果販。他不開鋪,不擺攤,也不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而是專給大宅門送貨上門;他的果子總是得四時之先,市上還沒有時他的籃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xiàn)在是什么節(jié)令了;葉三的果品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大、勻、香、甜,極是好看,統(tǒng)為“樹熟”;他四鄉(xiāng)八鎮(zhèn)到處跑,經(jīng)常外出到產(chǎn)地采辦,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風(fēng)里雨里,水路旱路,別的果販都不肯下這樣的工夫,他也因此比別人見多識廣;他從不說價,買果子的人家也總不會虧待他,這不像交易更像一種人情往來;兒子孝順、家境殷實、大可在家安心養(yǎng)老的他差不多是為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掙錢,給季匋民送是為愛他的畫……

葉三更是不一樣的鑒賞家。他是現(xiàn)實中的有心人,富于智慧,有偎近藝術(shù)的強烈愿望,更善于從實際經(jīng)驗出發(fā)得出關(guān)于畫作的真知灼見,終于從一個單純的欣賞者變成季匋民創(chuàng)作的參與者、評判者。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抻紙。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季匋民從不當(dāng)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葉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rèn)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贊賞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內(nèi)行,也不是諛媚。

汪曾祺直呼葉三為“鑒賞家”,也就是說作品的題目沒用“果販葉三”、“季匋民與葉三”或是“鑒賞者”,都是作家有意為之,這是汪曾祺由衷的結(jié)論,也是他向人物獻上的一份敬意。能夠?qū)緞竦漠嬈肪珳?zhǔn)點撥,對名家李復(fù)堂畫跡的真贗識別一二的葉三,也確實當(dāng)?shù)闷稹拌b賞家”之名。汪曾祺說:“一個中國人,即便沒有讀過什么書,也是在文化傳統(tǒng)里活著的……我寫的人物身上有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1}當(dāng)然“鑒賞家”只是葉三一時一地的副身份,他的本職是果販,但也就足夠了;有了他本職的映襯,其副身份無疑多了一種彌足珍貴的、神性的光輝。

汪曾祺的視線幾乎會習(xí)慣性地越過都市,作家在這篇小說里更是特意地、最大可能地安置了一個民間背景。季匋民不是世界、國家、省級畫家,而只是一縣之冠冕,是否真的有說服力?這與我們指認(rèn)大家、名流的標(biāo)準(zhǔn)有太大的不同。其實這里也有一個汪氏的判斷,他更信賴民間,認(rèn)定奇人、奇事、奇跡往往就產(chǎn)在民間,有時甚至只產(chǎn)在民間。但季匋民不是作者的憑空想象,其原型曾任上海新華藝專國畫系主任及上海美專國畫系教授,兼上?！睹佬g(shù)生活》特約編輯,得與徐悲鴻、黃賓虹等共事,39歲時辭去教務(wù)重返故里高郵。小說不寫他這段世俗眼中更富華彩的人生段落,而寫歸隱的季匋民,寫身在民間的季匋民,自是深味意長。

“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了人物。作品的風(fēng)格,就是人物的風(fēng)格。”{2}用民間語說民間事也是這篇小說的一大奇觀。只有“葉三”才能說出“紫藤里有風(fēng)”、“這是一只小老鼠”之語。汪曾祺充分施展自己的摹態(tài)功夫,還原百姓日常用語,徹底放棄高談闊論。要知道作家本人就是個著名的書畫家、書畫鑒賞家,他是有資格高談闊論的。山東畫報出版社曾出過一本圖文并茂、讀了養(yǎng)眼養(yǎng)心的《汪曾祺文與畫》,書中除收了他106幅書畫作品之外,更有十五六篇理論文章。據(jù)他的女兒汪朝回憶,汪曾祺對故宮博物院書畫館的藏品能夠如數(shù)家珍。“高僧只說平常話”,汪曾祺借助白描語言的神力,讓恬靜淡泊的果販與常常一語中的鑒賞家的形象精致地疊合在一起。

二、鬧市之“士”

《鑒賞家》中的季匋民易于讓人想起史上實有其人的大畫家王陶民,后者汪曾祺曾在他的《看畫》等多篇作品中提到過。王陶民(1894—1939),江蘇高郵人,名珍,號陶民,以號行。擅花鳥、走獸,兼擅指畫,并工詩及篆刻。其作畫重師古而又重現(xiàn)實經(jīng)驗,他的藝術(shù)成就得到過吳昌碩、張大千等大師的激賞。返鄉(xiāng)后,他以賣畫為生,平民按潤格付款,有求必應(yīng);對豪紳權(quán)貴多不理會,甚至以畫相諷。1939年日軍侵占高郵時臥病,后悲憤離世。如今我們?nèi)阅茉谠S多場合看到他格調(diào)高雅、清水芙蓉般的畫作。不論是真實的王陶民還是虛構(gòu)的季匋民都會讓人記起漢語中一個久違的命名“士”。

季匋民曠達超脫,他有一個率性的脾氣,總是一邊畫畫一邊喝酒。他喝酒不就菜,只就水果。每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最佩服李復(fù)堂的季匋民最愛畫荷花,且畫的都是墨荷。他的畫常是大寫意,筆意俱到,筆致疏朗,善用空白?！八嫷暮扇~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奔緞袢嗽谑芯?心在市井之外,在物欲的漩渦里潔身自好、獨善其身,他那些不染塵渣的畫正是他高貴精神氣質(zhì)的外化。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yīng)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借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xué)。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

“孔子所說的‘士志于道,不但適用于先秦時代的儒家知識人,而且也同樣適用于后世各派的知識人?！眥3}士在中國社會歷史上的作用及內(nèi)涵演變相當(dāng)駁雜,但文化和思想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自始至終都是士的核心任務(wù)。士是知識精英的別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高音區(qū)。在現(xiàn)代社會,士要么已成為歷史遺跡,要么被擠壓在某個角落,但其依然深刻地影響我們的文化走向?！笆澜缡切[的。我們現(xiàn)在無法逃到深山里去,唯一的辦法是鬧中取靜?！眥4}從某種意義上說,《鑒賞家》生動地展現(xiàn)了士被繁華、被世俗邊緣化的艱難處境。

畫家季匋民與果販葉三在他們各自的生活圈里都舉止超常,這樣的畫家與鑒賞家的奇妙組合也極超常,在人群中他們只對彼此“另眼相看”,何以會有這另一段高山流水的知音傳奇?顯然是因為士的血脈讓他們不約而同地跳出商業(yè)重圍,暫時避進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幽靜,盡量不受商業(yè)驚動。他們的相遇,他們的惺惺相惜,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心靈選擇和文化選擇的結(jié)果。在這兩個古樸的人物身上,汪曾祺寄寓著一種無比深厚的人文理想。而汪氏自己也一直效仿季氏的“荷梗甚長,一筆到底”,他畫的花全是“桿子都這么老長”{5}。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有的題了上款有的沒題。葉三對季匋民說:“題不題上款都行。不過您的畫我不賣。”《戰(zhàn)國策·趙策》有句人們耳熟能詳?shù)脑挕笆繛橹赫咚馈?果販葉三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到了?！凹緞袼懒?。葉三已經(jīng)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jié),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弊鳛椤笆俊?作為被現(xiàn)代繁榮放逐的“士”,季匋民和葉三并沒有過“感士不遇”的大聲鼓呼,而是在尋到知音甚至是唯一的知音時,沉潛于彼此傾力打造的心靈憩園,他們悄悄地苦守著自己的堅持,這樣的沉默更具力量。

有評論家認(rèn)為這篇小說應(yīng)在“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后即收尾,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些拖沓。這樣的見解恐怕還是有些問題的。“多出來”的300多字,大致講了三層意思:一是“季匋民死后,他的畫價大增。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二是葉三手上的季畫都是神品,他斷然拒絕了迂聽濤的高價求購;三是葉三如愿與畫一同埋進棺材。汪曾祺曾說過:“我的調(diào)色碟里沒有顏色,只是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眥6}但是作家很難做到平靜、釋然,“只是表面看來,寫得比較平靜,不那么激昂慷慨罷了”{7}。我們看得出來,是這個結(jié)尾讓情節(jié)越發(fā)伸向遠(yuǎn)方,一種力透紙背的蒼涼,使作品的內(nèi)容和主題都得到了大力的深化和提升,有了更上一疊的美學(xué)高度。

三、“最后一個”

與其說汪曾祺比許多作家有著更為突出的“最后一個”情結(jié),不如說他對一些珍貴的流逝更為敏感。中國當(dāng)代作家對“最后一個”是很有興趣的,我們隨便就可列舉高建群的《最后一個兇奴》,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肖克凡的《最后一座工廠》,降邊嘉措的《最后一個女土司》等等,這還不包括像陳忠實的《白鹿原》,王安憶的《長恨歌》,阿來的《塵埃落定》,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等一大批題目未見但內(nèi)容隱含著“最后一個”的小說。“最后一個”更是汪曾祺的一個揮之難去的心結(jié),《徙》中的談甓漁和高北溟,《故鄉(xiāng)人》中的王淡人,《歲寒三友》中的靳彝甫,《喜神》中的管又萍,《故里三陳》中的陳小手、陳四、陳泥鰍,《三姊妹出嫁》中的秦老吉,《故人往事》里的戴車匠,《茶干》里的連老大……他們適性隨意,或是地方名流仁愛高尚,不同流于污濁世態(tài);或是耿介剛直的一方隱士,急公好義;或是與世無爭的尋常百姓,身懷絕技。這些人物都被“最后一個”輕輕著色,作家拼命地想抓到、挽留什么,卻是無果,只能聽任其凋零和遠(yuǎn)去。

《鑒賞家》寫到了“最后一個”鑒賞家,還寫到了“最后一個”畫家?！肮?鑒賞家”的奇異融合,應(yīng)是絕無僅有了;像季匋民這樣,用詩、書、畫、人格一同詮釋傳統(tǒng)美德的畫家也難得一見了,汪曾祺曾在追憶一位文化名人時慨嘆“能題這樣也深也淺,富于閱歷的詩的畫家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8};對季匋民而言,葉三之外別無知音甚至別無可談?wù)?時代對他們的冷落與疏遠(yuǎn)讓這些以心相交的人情美景已無以為繼,恍若隔世;連同作品中的詩情畫意,也極可能成為最后的生活、最后的景致:

立春前后,賣青蘿卜?！鞍舸蛱}卜”,摔在地下就裂開了。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賣馬牙棗、賣葡萄。重陽近了,賣梨:河間府的鴨梨、萊陽的半斤酥,還有一種叫做“黃金墜子”的香氣撲人個兒不大的甜梨。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賣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賣栗子、賣山藥(粗如小兒臂)、賣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

表面看來,作家是用疏朗的筆畫、用各色水果勾勒出了一幅當(dāng)?shù)氐乃募撅L(fēng)物圖和一年的光景,其實這是寫一種安靜、適意的淳樸生活,須知“風(fēng)俗即人”。更為重要的是,文字背后是作家愛憐、感慨的眼神,因為他深知“這種封閉的古銅色的生活是存留不住的”{9},一切都將改變。暖洋洋的抒情中深隱著汪曾祺的“人面不知何處去”的傷懷之思。

汪曾祺本人好像也是“最后一個”,他被人喚做“最后一個士大夫”、“最后一個中國古典抒情詩人”、“最后一個京派作家”,可能這些說法未必合適,但我們還是能夠從中感受到一點什么。包括汪曾祺在內(nèi)那些深受中國古典文化濡染的老作家、老知識分子,他們有著相近的思想履歷,相近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相近的隨遇而安、超脫功利的人生境界和相近的美學(xué)趣味,因此對古樸現(xiàn)實有著一種特別的熱愛,所以一旦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對這種生活造成破壞,他們就會陷入一種巨大的焦慮之中。他們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曲折前行、來之不易,深知它是我們這個民族非凡智慧和精神境界的杰出代表,他們更知道隨意揮霍或是聽任其漸行漸遠(yuǎn)我們損失的是什么。

“最后一個”帶有“原型”意味,是一種益于心理聚焦、悲憫敘事的捷徑。我們從汪曾祺的《鑒賞家》等作品中能夠讀到一種矢志不渝的努力,那就是最大可能地挽留傳統(tǒng)文明?！巴粼髟谝淮斡忠淮蔚谋甲吆籼栔胁皇且粋€落敗者,但也肯定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勝利者。”{10}現(xiàn)代文明的車輪滾滾向前的時候,除了帶給我們一種又一種嶄新的氣象,一場又一場極大的歡喜,還會不可避免地帶走一些東西,其中自然也包括曾經(jīng)伴我們度過無數(shù)艱難時日的許多美好的東西。

《鑒賞家》逼真地記錄了珍貴的古典文化被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一次流放,當(dāng)然這并不是小說的全部,我們還可以把它當(dāng)做一篇特別的藝術(shù)批評來讀。作品涉及了藝術(shù)家、作品與鑒賞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生活實踐與道德人格,藝術(shù)品、商品與時代潮流的繁復(fù)關(guān)系等諸多問題,并且作家也給出了他自己的答案,這又一次明證大家之作往往是多聲部的。

作者簡介:林超然,黑龍江省綏化學(xué)院學(xué)報主編,燕山大學(xué)兼職教授。

{1}{7}{8} 《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60頁,第116頁,第274頁。

{2}{6}{9} 《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94頁,第198頁,第130頁。

{3}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07頁。

{4} 《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96頁。

{5} 《汪曾祺文與畫》,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頁。

{10} 《二十世紀(jì)心靈的文學(xué)關(guān)懷——汪曾祺論》,林超然,吉林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頁。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