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韻飄香（外二篇）

舒 正

電網(wǎng)檢修,臨時停電。一枝紅色的蠟燭靜靜地立在案頭上,為我照明。

蠟燭燃燒著,燭淚一滴一滴地流淌。它流多少淚,就釋放多少光明;把光明全部奉獻了,它也就消失了。但是在它原來站著的地方,卻留下一顆鮮紅的心。這顆心,簡單,純粹,執(zhí)著,送給人們的卻是一種深深的感動。

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所以,人們常常把老師比作蠟燭。我曾經(jīng)被蠟燭照亮過,也照亮過別人。對于蠟燭的精神,親歷過,體會過,品咂過。蠟燭,燃燒——釋放——消失;教師,樹人——結(jié)果——無悔。二者多么相似。然而這卻是一條神圣的心路歷程,因而千百年來,以其奉獻的無私執(zhí)著,精神的難能可貴,一直被人們贊揚著、謳歌著。

我的老師李繼業(yè),就是這樣一枝蠟燭,他一生都在燃燒、放光,照亮了一茬又一茬學(xué)子,在他的身上,釋放著蠟燭濃濃的馨香。

李繼業(yè)是我中學(xué)時的生物老師。那時,他還年輕,經(jīng)常穿著一身黑色或藍色的服裝,整潔而干凈。走起路來不緊不慢,邁著標(biāo)準的方步,一副標(biāo)準的教師形象。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手端教案,莊重地走上講臺,將手里的東西往講臺上一擱,眼睛注視著坐在臺下的我們,溫情中不失嚴肅,嚴肅中隱含著慈愛。隨后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地寫下要講的題目,漂亮的粉筆字,灑脫,大方,遒勁,優(yōu)美。接著,倏地回過身來,放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這以后,許多新奇的知識便從他的嘴里流淌出來:地球上,水的面積遠遠大于陸地的面積,浩瀚的海洋里,生活著許多魚類,蝦類,水草,還有美麗的珊瑚樹,海底,是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陸地上呢,則有著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植物,森林里,鳥獸成群……臺上講得有聲有色,臺下聽得如癡如醉。宇宙的奧妙,大自然的神奇,動物與植物、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由知識匯成的泉水,汩汩地流進我們的心田。

整整一節(jié)課,老師一次也沒打開過教案,也沒看一眼教科書,對他來說,教案和教科書似乎只是一種裝飾,他的大腦便是一個知識的海洋,需要時,就會“嘩嘩”地淌出來。一節(jié)課,一支粉筆,一張嘴,一雙睿智的眼睛,就足夠了。其時,他將標(biāo)準的普通話與恰到好處的手勢配合在一起,演繹著一次次生動、美妙。哦,世界多大啊!多美啊!課后,同學(xué)們議論著。從此,大家喜歡上了生物課,對老師也就自然崇敬起來。須知,那時的生物課是副課,任課老師向來是不被看重的。

有一次,李老師叫一個學(xué)生在黑板上畫一個植物細胞,當(dāng)時,這個學(xué)生可能正想著別的什么。于是他邊走邊思考著,慢慢地蹭到講臺上,遲疑了一會兒,然后拿起了粉筆。可是當(dāng)他閃開身子的時候,黑板上卻出現(xiàn)了一個圓圈兒,樣子很像一顆雞蛋。教室里頓時哄堂大笑,但是李老師卻沒有批評這個學(xué)生,而是在他畫的“雞蛋”旁邊,簡單地勾勒了幾筆,就畫出了一個正確的細胞圖形,然后讓這個學(xué)生把兩個圖形比較一下,看看自己畫的那個錯在哪里。那位同學(xué)看了一會兒,隨后默默地點了點頭?？梢钥吹贸?他很感動。直到現(xiàn)在,老師畫的那個細胞,還在我的腦子里完整地保存著。

李老師講完課,一般要求學(xué)生們默讀或者朗讀課文。這時,他便點出一個學(xué)生的學(xué)號,讓這個學(xué)生把課文朗讀給全班學(xué)生聽。我的學(xué)號是二十號,常常被老師點到。每次他一叫:“二十號!”我便馬上站起來用心把課文讀好。對我的朗讀,他常常很滿意。于是,我便常常朗讀課文。時光過去了幾十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老師經(jīng)常讓我讀課文,其實是在送給我學(xué)習(xí)和練習(xí)的機會,現(xiàn)在我普通話所以講得還算流暢,與當(dāng)時的朗讀有很大關(guān)系。每每回想起這些,內(nèi)心都會涌起一種感動。

我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路以后,凡是我的作品,李老師是一定要看的?？戳艘院蟊銓ξ艺f,素珍,你的文和你的人一樣,總是柔情似水的,一副慈母心腸,怎么連一點“鋼”、“鐵”的堅硬都觸摸不到呢?我笑著說道,老師,我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了,現(xiàn)在能變得了嗎?再說,您不也一樣嗎?一輩子謙虛、謹慎、沉穩(wěn)、正統(tǒng),能改變得了嗎?呵呵呵,他開心地笑了。是的,老師的潛移默化讓我終身受益。為人師表啊!

李繼業(yè)是我的生物課老師,也是丈夫讀高中時的班主任。丈夫常常回憶起他中學(xué)時代與老師之間的一些事情。做班主任的李繼業(yè),經(jīng)常和學(xué)生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早晨,學(xué)生們還在睡夢中,他就拉長聲音喊道:起——床——嘍,六點半嘍——用這樣一種方式,親切地“叫醒”同學(xué)們,音調(diào)像從父母嘴里流出來似的。丈夫?qū)W著老師的聲音,像講故事一樣,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接著又告訴我,那年他高中畢業(yè)時,學(xué)校動員學(xué)生們上山下鄉(xiāng),形勢鬧哄哄的,大伙兒的思想很不穩(wěn)定。就在這時,李老師卻讓丈夫到一趟辦公室,說有一張上大學(xué)的推薦表讓他填,他歡喜莫名。誰知到了辦公室,老師沒拿出推薦表來,卻讓他坐下,耐心地對他說,現(xiàn)在,全國所有的學(xué)校都停課了,你上哪兒去讀書?所以要穩(wěn)定思想,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回鄉(xiāng)以后,切記一定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為將來做好準備。這時,他才知道,老師原來在做他的思想工作。丈夫在學(xué)校里一直是好學(xué)生,在正常情況下,是完全可以走進大學(xué)校門的,誰知,生不逢時,居然趕上了那么個年代。老師怕他想不通,就通過這種方式安穩(wěn)他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年,許多事情都淡忘了,唯有老師的“什么時候都不要忘記學(xué)習(xí)”的教導(dǎo),始終銘刻在丈夫的心頭,鞭策他發(fā)奮學(xué)習(xí),最終通過國家成人自學(xué)考試,拿到了大學(xué)文憑,成就了一番令人矚目的事業(yè)。

最讓丈夫刻骨銘心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學(xué)生和老師們之間相互貼“大字報”。其中丈夫所在的高中十八班貼出的第一張“大字報”就是針對他的,題目是《揪出我班的小吳晗xx》,“罪名”是經(jīng)常晚上在宿舍不按時休息,給同學(xué)們講“牛鬼蛇神”的故事。這的確是事實。那時,商都一中分農(nóng)村班和城市班,丈夫所在的十八班是農(nóng)村班,剛剛?cè)雽W(xué)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對學(xué)校的情況不甚了解,對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沒有什么可“揭發(fā)”的東西。于是便整天東游西蕩地“逍遙”著。百無聊賴時,同學(xué)們就讓他講故事。丈夫看得書多,古代“四大名著”早在上高小的時候就讀過了。所以就在宿舍里給同學(xué)們講;這一講,便成了“小吳晗”。吳晗當(dāng)時是北京市的副市長,當(dāng)代著名歷史學(xué)家,尤其對明史有著獨到的研究。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就被作為“鄧拓、吳晗、廖沫沙資產(chǎn)階級‘三家村黑店”的主要成員“揪”了出來。現(xiàn)在自己成了班里的“小吳晗”了,這還了得!丈夫十分害怕。然而事情卻并沒有就此完結(jié),寫“大字報”的人在“順藤摸瓜”。這個“瓜”便是李繼業(yè)老師。他們說丈夫是李繼業(yè)老師培養(yǎng)的學(xué)習(xí)上的“黑尖子”,還不遺余力地推薦、培養(yǎng)他入了團,死死揪住李繼業(yè)老師不放。一時間,“火燒李繼業(yè)”的“大字報”貼了滿滿一墻。但是李老師卻很坦然,他說,我的確是很看重xx的,那是因為他學(xué)習(xí)好,在班里表現(xiàn)好;至于他講的那些故事,那看怎么看,課本上不也經(jīng)常選編一些古典文學(xué)作品嗎?丈夫聽到這些話以后,非常感動。但李繼業(yè)老師卻因此而受了許多不該受的磨難。

幾十年前的校園生活,幾十年前的師生情誼,幾十年后,在一瞬間又浮現(xiàn)在眼前,讓我們好激動,丈夫眼里則閃著淚花。

這一年,李繼業(yè)老師擔(dān)任了縣教育局局長。期間,他不惜身體付出,經(jīng)常到鄉(xiāng)間學(xué)校去調(diào)查,向上面爭取了許多經(jīng)費,他用這些經(jīng)費建設(shè)新校舍,添置教學(xué)設(shè)備,解決貧困家庭子女入學(xué)問題。商都縣教育事業(yè)面貌一新。恰在這時,集寧、張家口、呼市等許多地方,都邀請他去更高的學(xué)府教學(xué)或任職,但是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一顆熱愛教育的心,就駐足在這里。有光,有熱,有雨露,花,自然開放得好。那些年,商都每年走向區(qū)內(nèi)外的大中專學(xué)生都達到一百多人。李繼業(yè)老師這支蠟燭,照亮了無數(shù)學(xué)子的心靈,也照亮了商都教育事業(yè)的春天。

對丈夫,李老師始終關(guān)心著。當(dāng)丈夫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以后,老師還像當(dāng)年做他的班主任一樣,教導(dǎo)他要多為鄉(xiāng)親們辦好事。他相信,憑借丈夫的智慧、能力和才華,一定會把商都的事情辦好。聽到社會上對丈夫有什么反映,他馬上找到丈夫了解情況。如果他確實做得不對,就提出嚴肅的批評。丈夫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他把一片愛心撒播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得到了老百姓的贊揚。李繼業(yè)是我和丈夫永遠的老師。

李老師不僅是我和丈夫的老師,也是我兩個女兒和女婿的老師。孩子們的中學(xué)時代,正是商都教育事業(yè)的鼎盛時期。這一年,我的大女兒笑囡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時,李老師已經(jīng)當(dāng)了教育局長,還特意到我們家里來祝賀女兒,叮囑女兒,上了大學(xué)以后,一定要繼續(xù)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像有些學(xué)生,一上大學(xué)就放松了自己。在學(xué)校不要提起自己的爸爸是什么職務(wù),要依靠勤奮學(xué)習(xí)和良好的品德,在學(xué)校和社會上自強自立。老師的一番話,又一次深深地感動了我們。李老師是我們?nèi)业睦蠋煱?

到外地工作后,我和丈夫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總要去看望老師。逢到這時,老師便樂呵呵地說,你倆又看我來了。接著,就把我們讓到沙發(fā)上,夫人王鳳娥趕忙給我們端瓜子,找糖果,進來出去的忙個不停,老師則開始為我們泡茶,然后顫抖著雙手把茶杯端到我們面前。漸漸地,杯里的茶水,由清變綠,由淺變深,由淡變濃,開始散發(fā)著濃郁的茶香和誘人的光澤,我忽然想到,這茶水的變化,多像老師的人生歷程啊!

老師見了我們以后總有說不完的話。他興致勃勃地和我們談國家大事,講家鄉(xiāng)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談自己的退休生活,話語滔滔不絕。老師雖然退了休,可仍然閑不住。他說,自從離開工作崗位,還真感到有點不適應(yīng)。以前忙慣了,現(xiàn)在忽然閑下來,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總想找點什么事情做,可是做什么呢,那就整理相片吧,要不就看看報紙,侍弄一點花草、養(yǎng)養(yǎng)魚。我抬眼一看,可不是么,屋里,客廳正面擺著一個魚缸,幾條金魚在魚缸里悠閑自在地游動著。向陽的窗戶前,大大小小的花盆占去了一大片地方,花草高矮錯落,紅綠相間,姹紫嫣紅,生氣勃勃。其中,一株高大的扶桑,艷如云霞,執(zhí)著地拉動著我的眼球。我禁不住站起身來,走到花盆前,仔細地欣賞起這些花來?？粗?看著,不由得說道,老師還很會侍弄這些花兒呢。我是學(xué)生物的,對它們的習(xí)性還是熟悉的嘛!老師說。哦,這就是我的老師,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老教育工作者,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利用自己的特長,設(shè)計著自己的晚年生活,讓它充滿色彩和情趣。我端詳著眼前的老師,當(dāng)年,他教我生物課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多好的年華呀。如今,歲月已經(jīng)在他的發(fā)絲上鍍上了一層銀白,身體也比先前消瘦多了。日月滄桑,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把他磨礪成了一位老人。心里頓時生出許多感慨。不過,老師把一生的精華都滋育了他的學(xué)生,這豐碩的成果,給了他精神上的補償。這不,現(xiàn)在老師依然精神矍鑠,一副老教育家的模樣,依然以一身正氣引領(lǐng)著他的學(xué)生們。這枝蠟燭依然在燃燒。我的感傷的心即刻亮麗起來。

后來,聽說李老師又干起教書育人的老本行來,擔(dān)任了“紅太陽學(xué)?！钡男ｉL。照理說,老師工作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可是,對他來說,清閑似乎是別人的事情,與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除此以外,閑遐時間,還寫出二十多萬字的回憶錄和隨筆。不久,我便拿到了這些書稿,那是老師專門寄來讓我和丈夫看的。書稿扉頁上清晰地寫著——

“逝去的滄桑,演繹的是風(fēng)雨的歷程。激蕩的戀情,凝固的是汗沃的桃李深情;捧著它,走出平淡的人生,謹將它,獻給我熱愛的教育事業(yè)。”

哦,這無疑是一段心語,一位教育家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心語,平凡中,隱含著燦爛的人生價值和濃郁的桃李情感,讓人可敬,可佩,可贊,可嘆!

捧著厚厚的書稿,看著照片上老師雙鬢的白發(fā),我的心在微微地顫動。這是老師畢生的心血、經(jīng)驗和成果總結(jié)啊!它可以使人們從中看到共和國一代知識分子執(zhí)著的奉獻精神!感動之余,我決定為老師寫一點文字。于是,我當(dāng)即將沉甸甸的文稿放在案頭,拿起筆來。就在這一刻間,心頭忽然燃起一枝蠟燭,燭淚和著我的脈流涌動著,散發(fā)出縷縷馨香,我的腦海里馬上跳出四個字來。哦,那就把這四個字作為我這篇文章的題目吧!于是,我當(dāng)即伏下身子,在稿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四個字:燭韻飄香。

寫畢,抬頭遠望,我仿佛看到遠在家鄉(xiāng)的老師,身板依然挺立,目光依然溫情而有神,依然像蠟燭一樣平靜地燃燒著,釋放著光明。漸漸地,這光明化作一朵朵芬芳的玫瑰,艷艷地簇擁在老師的面前……

哦,舅舅的紅纓鞭

春節(jié)剛過,母親就在電話里哭著告訴我:“你舅舅昨天夜里兩點鐘走了,活了八十四歲,臥床一年多,雖說沒什么大病,可到底是熬盡了油的燈…… ”說著,已泣不成聲。我頓時潸然淚下,跟著,思緒便飛回到桑干河邊。仿佛看到舅舅坐在車轅上,手握大鞭,鞭梢上,紅纓跳動著,孤獨的身影,漸漸地遠了,背景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隨后許多往事,一如脫閘的水,從記憶中噴涌出來,在我的眼前汪洋著。

一

舅舅出生在桑干河邊。河邊筆直高大的楊柳;倒映在河水里的柳絲;兩岸漫漫的青紗帳;園子、轆轤和井;還有那桿他握了一輩子的紅纓大鞭,那匹馬,那輛車……都與舅舅的心緊緊地連結(jié)在一起。

還在孩提時代,母親就帶著我,開始在祖母與外婆家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穿梭了。

我的祖籍在北水泉鎮(zhèn),距離外婆家住著的小渡口幾十里路。父親長年在口外謀生,我和母親便經(jīng)常住在舅舅家。這期間,接送我們母女倆的,就是舅舅和他的那輛馬車。舅舅長著一副高挑個子,腰桿像桑干河邊的白楊樹一樣挺直,臉上堆滿了和藹、善良。他對孩子們很好,從不大聲喝斥,對我更是呵護有加。那一年,我六歲,表姐七歲,表哥十一歲。我們幾個整天在一搭兒玩,有時玩得過了火,便哭的哭,鬧的鬧。這時,舅舅就過來和我說:“別哭,走,舅舅領(lǐng)你們到一個地方去,現(xiàn)在正是秋天,那地方可好玩兒了!”接著,便把我們一個一個抱上馬車,然后坐在車轅口,輕輕扯一下韁繩,將手中的紅纓鞭一揮,“駕”的一聲,那匹大紅馬便撒開蹄子,駕著車,歡快地跑了起來。我們在車上被顛得東倒西歪的,互相緊緊抓著手,一下子便破涕為笑了。

不一會兒,馬車就把我們帶到桑干河邊。河邊是舅舅的地。正值收獲季節(jié),赭紅色的穗子綴在玉米棒子上,輸送著清香?；鸺t的高粱齊刷刷地聚集在一起,映紅了桑干河大半個水面。鼓脹脹的豆角恨不得敞開肚子,讓那些豆子馬上蹦出來。香瓜的清香和甜蜜,掀動著鼻孔,狠勁地往里鉆。表哥“嗖”一下子跳下車,撒腿就往地里跑。我和表姐不敢跳,就大聲嚷嚷著。舅舅回過身來把我倆挨個兒抱下車,這以后,我們便沒入青紗帳里,像猴子似的在高高的玉米、高粱之間鉆來鉆去。河邊,遠遠傳來舅舅的喊聲,“慢著點兒,不要碰壞了莊稼!”

舅舅很會侍弄莊稼。玉米、高粱地里間種豆子,邊頭、地埂點著葵花、香瓜,高的高,矮的矮,高低相間,錯落有致。莊稼的清香,瓜菜的鮮味兒,彌漫在桑干河邊,飄進兩岸的農(nóng)家院里,引得周圍的人們不斷地抬起眼睛朝河邊張望。在那么多莊稼里,我最喜歡綠豆角,一根蔓子上,結(jié)著許多長長的豆莢,鼓鼓的,一捋就是一大把。剝開豆莢,里面的豆子晶瑩鮮亮,就像一串均勻的綠珠子,吃到嘴里,比吞下一顆顆冰糖粒兒還有滋味。立在平展展的豆田里,我就那么吃著。

晌午的時候,強烈的陽光直直地射在桑干河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折射出斑斕而耀眼的光環(huán)。“拴姑——回家吃飯了!”舅舅大聲喊著我的乳名,然后又喊表哥和表姐。平常,無論在什么場合下,舅舅總是先招呼我,然后才去招呼表哥和表姐。顯然,在舅舅的心目中,我的位置是顯赫的?！案?、姐回家了。回家煮玉米、豆角吃!”我大聲喊著。不一會兒,我們便相隨著從地里鉆出來,向馬車走去。表哥抱著滿懷的玉米棒子,走一步,掉一個,真成了狗熊掰棒子了,嘴里還啃著一個熟透的香瓜呢。我和表姐的口袋里也鼓鼓的,頭上、身上滿是折碎的草葉和莊稼葉子。舅舅拍打著我們的身子說:“看看,把衣裳弄成這個樣子,回去非讓你娘揍你們不可?！本司嗽趪樆Ｎ覀?。其實,舅母根本不會揍表哥和表姐,母親也不會揍我。舅舅更不打我們,他整天都笑瞇瞇的。舅舅有一張和善的面孔,同時還有一副菩薩的心腸。

我們回到家里,一進大院,就見姥姥弓著腰倚在小院門口,翹首望著我們?！袄牙选蔽矣檬职粗哪夷业亩底酉蚶牙雅苋ァ！澳棠獭覀冋衩谆貋砝?”表姐表哥也向奶奶跑去。姥姥伸開雙臂把我們摟在懷里,親昵地說道:“哦,弄回這么多好吃的呀,快進屋吃飯吧?！蔽堇?母親和舅母已經(jīng)把飯菜擺在炕上。黑瓷盆里,用黍子米面做的糕又黃又軟,上面抹著一層黃燦燦的油。我和表哥表姐很自然地把頭伸到盆子跟前,接著便伸出手來。舅母趕忙說:“別價,洗了手再吃!”這時,舅舅便說:“快讓孩子們吃吧,他們怕是早就餓了?！本四秆鹧b生氣地說:“看看,就你怕他們餓著,我倒是狠心。”舅舅微微一笑,便不再說什么了。母親給我們把菜盛在碗里:雪白的豆腐,綠瑩瑩的菠菜,綿綿的土豆塊,釋放著誘人的香味兒。我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舅舅也坐在土炕邊上吃著,看著盆里的糕不多了,就說,“你們慢慢吃吧,我是吃飽了?！蹦赣H趕忙說道:“哥,你還得趕車呢,吃那么點飯,哪能行呀!”舅舅光是笑笑,筷子卻是不再動一下了。

哦,舅舅,當(dāng)年國家一窮二白,老百姓也苦,您把吃的總是讓給我們。今天,苦日子過去了,您卻走了。您活著的時候,沒有吃過外甥女的一頓飯,沒喝過一碗水,您知道外甥女的心里現(xiàn)在有多么痛嗎?

二

舅舅家的院子是典型的河北農(nóng)家大院,里邊又大又寬敞。一排正房姥姥和舅舅一家人住著,正房西面是幾間閑房。院子南墻邊有一棵杏樹,每年結(jié)好多杏,吃不了的時候,姥姥就把杏核兒剔出去,曬成杏干。沒有水果的季節(jié),這些杏干便成了我們的口福。東墻下,有一株紫葡萄樹,一到春天,舅舅就把在地下埋了一冬的枝條小心翼翼地刨出來,搭在預(yù)先支好的木架上,然后在樹根的周圍挖一個大坑,再在大坑周圍壘一個圓圈兒,好給葡萄樹澆水、施肥。舅舅用轆轆絞水澆葡萄樹,逢到這時,我便和表哥、表姐站在跟前看著,盼望葡萄樹快快發(fā)芽、長大、開花、結(jié)果。漸漸地,樹坑里蓄滿了水,不一會兒就滲到了地下。葡萄樹喜歡水,尤其是結(jié)果的時候。等喝足了水,那水珠就順著嫩嫩的莖往下滴。這時,我便張開嘴去接那水珠,水珠晶瑩剔透,滴進嘴里,涼涼的,甜甜的,饞得我直咂嘴。有一次,舅舅給葡萄樹壘圓圈兒、培土。一邊壘,一邊對我說:“拴姑,離遠點,掉進去可就出不來了啊!”誰知,舅舅的話音剛落,我就一腳踩在松軟的泥土里,身子向前一傾,“撲通”一聲掉進了樹坑里,嚇得我哇哇大哭。舅舅急忙扔下鐵锨下水抱我,一邊,表哥表姐大聲喊著:“姑姑,快來呀!妹妹掉到水坑里了!”當(dāng)母親從屋里跑出來的時候,舅舅已經(jīng)把我從水里撈了出來。我全身濕淋淋的,從頭到腳都淌著泥水,身上沾滿了柴雜棍草,還爬著幾個蟲蟲牛牛呢?？粗疫@副樣子,表姐表哥笑得流出了眼淚。舅舅拉著臉說:“笑啥?還不快去給妹妹換衣裳!”母親把我抱進屋,幾個人七手八腳地開始整理我。姥姥說:“拴姑,別怕,別哭。等樹上結(jié)了葡萄的時候,農(nóng)歷七月初七,天上的牛郎織女要會面,到那天姥姥領(lǐng)你到葡萄架下面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他們見面的時候總要哭,一哭,天上就掉雨點兒……”我馬上止住哭,睜大眼睛問道:“姥姥,真的?”“真的。姥姥哪會騙你呢!” 姥姥說。這以后,我便天天盼著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到了七月初七,我攥著姥姥的手,站在院子里仔細聽著,可是什么都聽不到。于是便想,牛郎織女一年見一次面,見了面光是哭了,哪還顧得上說話呢!

現(xiàn)在我好像又站在葡萄樹下,看舅舅給葡萄樹澆水,一旁是表哥和表姐;腦子里滿是晶瑩的水珠,我的嘴下意識地咂著?？墒且槐犙?才意識到,舅舅已經(jīng)走向天國。我的眼睛禁不住又濕潤了。

三

舅舅雖然特別疼愛我們,但是對于我們的行為卻并不縱容。小渡口南面有一個車站,我和表姐、表哥經(jīng)常到車站去玩兒。車站院里,有時貨物堆得像小山。有一次,我和表姐爬到袋子上面去玩兒,發(fā)現(xiàn)其中一條袋子上有一個洞,里面裝著白糖。只要輕輕按上去,袋里的白糖就不斷地往外流。當(dāng)時,我倆別提有多高興了,趕忙摁住袋子,把糖撥出來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吃膩了,又每人拿了一大塊包在懷里回了家。舅舅見我們懷里包著白糖,馬上開始審問我們,聽我們說清楚后,勒令我和表姐把糖送回車站,非常嚴厲地對我們說:“偷偷拿別人的東西是最羞的事!你們知道嗎?”我倆使勁點了點頭。 “想吃糖,舅舅給你們買!為啥要拿人家的呢?啊?” 舅舅又說。我和表姐羞得說不出話來,隨后便走出家門,把糖送回了車站。等我們回來時,只見舅舅懷里揣著一大堆糖果、栗子,正站在那里等著我們呢!

河北鄉(xiāng)間有趕集的習(xí)俗。每到趕集這天,街上便人山人海的,特別紅火。于是,趕集便成了我童年最渴望的一件事?？墒切《煽跊]有集,祖母住的北水泉鎮(zhèn)有集市,我和母親便經(jīng)常到那里去趕集,同時回去看望一下祖母。逢到這時,舅舅便揮動著紅纓鞭,趕著大車,把我們送到北水泉,然后住在鎮(zhèn)上,等著陪我和母親趕集。開集這天,舅舅一早起來就把我領(lǐng)到了街上。這時,街頭已買賣云集,車拉的,肩挑的,提籃的,拎筐的……買的,賣的,邊走邊喊,熱鬧異常。路兩旁的小攤上、鋪面里,針頭線腦,糖茶煙酒,布匹染料,瓜果蔬菜……應(yīng)有盡有,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舅舅牽著我的手,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穿行,我的兩只眼睛滴溜溜的忙個不停。稍后,舅舅領(lǐng)著我來到賣糖人兒的老頭兒跟前。其時,老頭兒正蹲在挑子中間,手里表演著精湛的技藝。孫猴子、彌勒佛、大頭娃娃……一個個生動、逼真。圍觀的孩子們,眼睛都瞪得像小鈴鐺。老頭兒邊捏糖人兒邊大聲喊著:“糖人兒,糖人兒,好看又好吃!”舅舅馬上掏出錢,讓老頭兒給我做了一只大公雞,接著,又到旁邊的小攤上給我買了瓜籽、糖果。我舉著活靈活現(xiàn)的大公雞,心里又甜又美。臨回家時,舅舅還要陪我到飯館美美地吃一頓面條。以后,每逢趕集,舅舅總是帶著我,趕集也就成了我最舒心的一件事情。

長大以后,我常常捫心自問:舅舅給了我那么多,可我給了舅舅什么呢?現(xiàn)在舅舅已長眠于九泉之下,就是有什么遺憾也難以彌補了。一想到這些,我的淚水就禁不住又流了下來。

四

舅舅一輩子愛車,愛侍弄牲畜,對車和馬都特別愛惜。他常常用小屋里的一口大鐵鍋煮馬料。馬料里有黑豆、土豆。等水開了以后,豆子的香味就從鍋蓋縫鉆出來,在屋子里彌漫著,引得我和表姐直流口水?？粗覀z的樣子,舅舅就說:“等煮熟了,讓你們好好吃?！蔽覑鄢远棺永锏耐炼?綿綿的,沙沙的,都開著花,還散發(fā)著絲絲豆香。不一會兒,土豆、豆子都熟了,我們便飽飽地吃一頓。舅舅天天在大院里擺弄他的馬車和駕車的那匹馬,及時給馬喂料、飲水、刷身子,有時還拍著馬頭和馬說話。晨曦中,夕陽下,常?？吹骄司藦澭?用轆轆絞水飲馬的身影;夜半三更,總能聽到舅舅的腳步聲,那是他去給馬添夜草料的。他經(jīng)常手握紅纓鞭,趕著馬車到外面拉運貨物;出門回來后,把車馬安頓好,就又到院里找活兒干去了。干活兒時,總是喊上我、表哥和表姐,讓我們站在他的旁邊。有時,我們也學(xué)著舅舅的樣子干活兒,但舅舅生怕我們弄壞什么,就說:“慢慢學(xué),長大了,就能做好了。”

舅舅院里的南墻根下長滿了紅姑娘和牽?；?。紅姑娘的皮、肉都是紅的,里面還有白白的像芝麻一樣的小籽粒。吃在嘴里,酸甜酸甜的,引得口水直往外涌。它是我兒時的水果之一,想吃時,就到墻底下尋幾個解饞。緊挨著紅姑娘,是舅舅插下的一排細竹桿,那是為牽?；蕚涞?到了串條的時候,牽牛花就順著桿兒往上躥,漸漸地爬滿了墻。碧綠的葉子間,綴滿了白的、粉的、紫的花,斜斜地懸掛在墻上,煞是好看。我和表姐一會兒摘花,一會兒采紅姑娘,心急得像火。舅舅便喊我們:“是不是又淘氣呀,那花不能吃,摘它干啥?讓它安安靜靜地長著不好嗎?不要把紅姑娘連根拔起來,那它就再不長了,看你們還能吃上不!”我和表姐相互吐著舌頭,趕忙躲到了墻根下……

現(xiàn)在舅舅已經(jīng)走了。那棵葡萄樹,那片牽?；?那些紅姑娘,它們還在嗎?如果在,它們還像先前那么滋潤嗎?現(xiàn)在它們一定和我一樣,也在思念著舅舅,因為在它們身上凝結(jié)著舅舅特殊的心血啊!

舅舅的病故,是我們預(yù)料中的事。一年前,舅舅就臥床不起了,聽表弟國民說,自從躺倒在床上以后,舅舅就很少吃飯,總是怕麻煩別人,還想像過去一樣,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辦,但已力不從心。每天醒著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不要喝,也不要吃,只是定定地瞅著墻角那桿握了大半輩子的紅纓鞭,鞭梢上,紅纓像一團火,烈烈地燃燒著,舅舅枯枝般的手卻再也揮動它不了了。可他清楚地知道,那桿紅纓鞭凝結(jié)著他一生的心血。紅纓鞭無聲無息,舅舅也無聲無息,隨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舅舅去世以后,我做了一個夢——桑干河邊寬闊的大道上,舅舅正駕著他的馬車,緩緩地向天際走去。車速均勻而平穩(wěn)。我望著舅舅的背影,緊追不舍。但是舅舅越走越遠,再沒有回過一次頭。鞭條上,那抹紅纓跳動著,像一團燃燒的火。夢醒,淚已濕巾。哦,舅舅的紅纓鞭!

父親的那架座鐘

父親的家里有一架座鐘,這架鐘是當(dāng)年在百貨公司上班的二妹買的。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剛剛吃過飯的父親正準備午休,這時,二妹抱著一個大紙盒子走了進來。父親頓時睡意全消,走過去問道,這是啥呀?座鐘。二妹一邊往桌子上放盒子,一邊告訴父親,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笑容,隨后便開始為座鐘脫“衣服”。她先是剝開裝座鐘的馬蜂紙外殼,接著,又拿出一張黃褐色的包裝紙和一層柔軟的白紙,隨后一架精美的座鐘便出現(xiàn)在眼前。這架鐘,高大約七十多公分,鐘身呈暗紫色,上面鑲嵌著一匹金馬,正欲騰飛,用金色鍍出來的邊角,閃閃發(fā)光,透明的表盤里,懸掛著一個圓形的鐘擺。父親看看鐘,又看看二妹,隨后問道,“挺貴的吧?”二妹笑了,“說,不貴,四十多塊錢?！薄鞍?四十多塊錢還不貴呀,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呢!”父親說?！斑@錢從我的工資里扣,您就別操心了。”二妹笑著說道,“家里有個鐘總還是好的,大家整天忙碌,心里也有個點數(shù)?！备赣H點著頭說,“好是好?？墒恰备赣H把后半截兒話生生咽回去了。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本來嗎,在那個年代,普通人家擺座鐘,就算得上是奢侈了。更何況我們這樣的人家,全家九口人,光靠父親的幾十塊錢工資過日子,吃啊,喝啊,穿啊,哪一樣不得花錢,還顧得上擺闊?沒鐘,就看太陽估摸時間吧。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父親話雖然那么說,可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那架鐘,一只手不停地在表身上撫摸著。稍后,直起身子?xùn)|瞅瞅,西看看,最后將目光落在堂屋正面的五斗櫥上,用手一指,說:“就那兒合適?！倍卯?dāng)即把鐘擺了上去。這一擺,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來,鐘不分晝夜地運轉(zhuǎn),一直嘀嗒到今天。父親隨著鐘的運轉(zhuǎn),也走到了今天。

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我家屋里擺著的,都是一些標(biāo)志著那個時代最低生活水平的什物,從炕上到地上,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勺詮挠辛诉@架座鐘,一向清貧、樸素的家,便多了幾分高雅。父親一回到家里,目光總是先落在那架鐘上。當(dāng)父親站在家門口,看到鄰居把手搭在額頭上瞅著太陽說“不知道這會兒幾點了”的時候,就說,“看看我家座鐘去!”隨后便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屋里走去,不一會兒,就返出身來,大聲說道:“他嬸兒,十二點一刻了。”這時,父親臉上的笑容比什么時候都燦爛。

自從有了這架鐘,家里就有了一種韻律。這旋律,沉穩(wěn),有力,緊湊,蘊含著一種特別的凝聚力。尋常,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序幕就是在鐘聲里拉開的:先是母親聽著黎明的鐘聲,開始生火,燒水,做早飯;當(dāng)灶膛里爆出“噼噼啪啪”的火花聲時,我們姊妹幾個開始起床,梳洗,做著上學(xué)前的準備;當(dāng)七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父親便開始打掃院子,倒垃圾,爾后進屋洗臉,用早飯;早餐過后,父親一邊抹著嘴,一邊說,該走了。這時,母親便說,急什么,剛剛八點嗎。父親一邊推開門向外面走,一邊說,這幾天手頭的事情多,遲了會誤事的。 因為有了座鐘,父親不僅舒心,工作也更認真了。

父親一直是個守規(guī)則的人,吃飯,睡覺,干活兒,上班,都嚴格遵守一種規(guī)范和秩序?，F(xiàn)在他把這種規(guī)范和秩序全部交給這架座鐘去安排了。

那時,父親在單位搞物價,二級會計師職稱,有一副做生意的頭腦,還有一套熟練的計算法。多少年來,工作從未有過差錯。經(jīng)常聽到父親說,剛進來一批新貨,得趕快定價,遲了,會耽誤生意。那副著急的樣子,好像是給自個兒做買賣似的。至今都記得父親算計時的情景,左手托著一架算盤,右手嫻熟地撥拉著小小的算盤珠子,嘴里極快地念著一串串口訣,一大堆數(shù)字就從父親的嘴里流了出來。父親對算盤所以那么精通,憑得是一種本分。當(dāng)年父親在張家口當(dāng)?shù)陠T時,只有十六歲,每天掃院子,抹桌子,燒水,沏茶,裝貨,卸貨,還得照看屋里院外,但卻始終堅持學(xué)習(xí)算盤。沒有鐘,就靠辨別微微的天色和瞅著太陽的影子估摸鐘點,晨起暮落,全憑了心里的“鐘”?，F(xiàn)在有了這架貨真價實的鐘,時間就更準確了。

自從有了這架鐘,父親就再也離不開它了。一旦聽不到鐘的聲音,便立即走到鐘的跟前,查看起來,先是熟練地打開鐘門,然后從櫥柜里找出那把锃亮的鑰匙,為鐘擰緊發(fā)條,那鐘擺即刻就晃動起來了。這時候,鐘聲和著父親的心聲,迸發(fā)出一種悅耳的聲音,在這種聲音確切的節(jié)奏中,父親把鑰匙重新放在櫥柜里的小盒子里,然后關(guān)好表門,拿起那塊專門用來擦鐘的柔軟的抹布,把鐘身仔細地擦干凈。逢到這時,父親便像完成一樁大事項似的,在座鐘的嘀嗒聲中,滿懷喜悅地,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事情去了。就這樣,每次鐘一停下來,都是父親給鐘上發(fā)條,除了父親,我們誰都沒有摸過它一下,最多在為那個五斗櫥除塵的時候,順便為它撣一撣落在上面的灰塵。這樣,關(guān)于鐘的所有事情就成了父親的業(yè)余專業(yè)和一以貫之的責(zé)任。

座鐘在我家落戶的日子,父親正值中年,父親聽著“當(dāng)、當(dāng)”的鐘聲,上班、干活兒、買菜……走路時,腳跟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座鐘運轉(zhuǎn)時,報時的聲音是“當(dāng)、當(dāng)”的;座鐘為父親報出參落辰起,正午斜陽,落日黃昏,夜靜人定,一天二十四小時,分毫不差;父親為座鐘加油鼓勁,除污去垢,幾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無論腳步聲還是鐘聲,既有節(jié)奏又有力量,它們匯合在一起,便形成了我家一種特有的主旋律。這個主旋律,隨著時光的分分秒秒,將父親一直送進了晚年。

期間,對于父親,鐘,就像生命一樣,幾乎牽動著他的所有。遠離家鄉(xiāng)的女兒,常常會在電話里問我,媽媽,姥爺?shù)哪羌茏娺€在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兒說,哦,那鐘的聲音可真夠洪亮的。跟著,放聲笑了起來。

當(dāng)年姥姥家的大花貓,漂亮的座鐘,好吃的東西,一院子燦爛的陽光,常常誘惑著她。女兒經(jīng)常住在姥姥家。夜里,在節(jié)奏分明的鐘聲里,咪咪的貓叫聲中,在姥姥姥爺發(fā)出的輕微的睡眠聲里,女兒舒坦地構(gòu)建著自己的夢鄉(xiāng)。光陰荏苒,幾年以后,女兒去外婆家的機會漸漸少了起來,偶爾也會在姥姥家住一次。夜里,鐘依舊“嘀嗒”,貓依舊咪咪,然而女兒卻再也睡不安穩(wěn)了。因為女兒長大了,長大的女兒,思維過于敏感,靈敏的大腦總覺得鐘聲太響,貓?zhí)?。然而父親卻在鐘聲里依舊睡得特別安穩(wěn)。父親說,這鐘,聲音真脆,要是哪天沒了這聲音,還真的不習(xí)慣呢。

就這樣,隨著時鐘的運轉(zhuǎn),父親完成了一生的工作,退休回家了?；丶倚菹⒌母赣H,聽著鐘的聲音,上午十點準時出去為母親買菜,下午三點再出去準備晚上的食用。跑來跑去的,就像一個采購員。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到現(xiàn)在,幾十年里,父親的生活全都由鐘指揮著。當(dāng)我們一個個離開家以后,依然是這個樣子。父親一生都沒有什么愛好,不玩牌,也不串門。只按著鐘點,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一生的行為,規(guī)律得就像座鐘的運轉(zhuǎn),從來沒有任何反常或不軌的時候。

踩著時鐘的旋律,父親上班,退休,度晚年。時鐘掐算著時光,時光計算著父親的日子。在我的眼里,父親老了,在父親的眼里,座鐘老了。

今年的元宵節(jié),我是在父親身邊度過的。夜里,父親起來小便時,鐘聲響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四下,我對父親說,爹,都四點了。父親沒吱聲,那是父親沒聽見;已經(jīng)有幾年了,父親耳朵不好使。安頓父親重新睡下以后,我到堂屋去給爐子添煤,隨后走近座鐘一看,才十二點。我納悶了。哦,這是怎么搞的,該不是座鐘出什么毛病了吧?先前,它一直都很正常,半個鐘點鳴一響,幾個鐘點響幾下,進而將一種秩序帶給了父親,余音繞梁的打響,包含著多少樂趣。幾十年來,它像一個極負責(zé)任的服務(wù)生似的,每天都為父親做著“叫醒”、“提醒”,甚至是“警告”等多項服務(wù)工作。與此同時,父親也一直不間斷地在為座鐘提供著服務(wù)。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承諾與踐行?？墒乾F(xiàn)在座鐘的腳步亂了,父親的腳步也沒有力量了,一對親密的伙伴兒,在歲月的無情干擾下,現(xiàn)在卻各顧各了。我的思緒開始在恐慌中徘徊,而父親已經(jīng)重新入睡了。

天亮以后,父親也沒有提起關(guān)于座鐘的事情。我想,要是父親現(xiàn)在還年輕,他一定不會讓他的座鐘這般沒規(guī)矩,一定會用那把鑰匙為它擰緊發(fā)條,給它滴幾點潤滑油,然后再為它美容,讓它一如既往地端坐在自己的心中。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對于座鐘的過失,父親不聞不問,好像壓根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F(xiàn)在,父親下地要人扶著,走路要人攙著,有時吃飯還得人喂。父親抬起惺忪的眼皮看著心愛的鐘,好像心里在說,鐘啊,我再也無力為你服務(wù)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鐘也好像在說,主人啊,你說對了。要知道,你可是有些日子了沒為我上過一次發(fā)條,滴過一滴油呀!這樣,我還能再為你做什么呢?父親費力地抬抬眼皮,又瞅了鐘一眼,嘴里囁嚅著,仿佛是在說,唉,誰讓我老了呢,誰讓我老了呢?爾后慢慢地向東屋走去。不,那不是在走,而是在蹭,鞋底和地面重重地摩擦著,兩只腳一點一點地向前蹭,再也沒有力量抬起來了,老,已經(jīng)占據(jù)了父親的全部。自從母親走了以后,父親不再聽著鐘點起床,不再聽著鐘聲去買菜,不再按著鐘點到街上去溜達,父親迅速地老了。那座鐘呢,它也老了嗎?我沒問父親,我怕父親傷心。

太陽升高以后,弟弟妹妹們陸續(xù)來了。大家開始動手做午飯,屋子里有說有笑的,頓時熱鬧起來。這時,鐘又打點了?！爱?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三下,最后那一下軟綿綿的,就像父親的腳步一樣,聽上去沒有一點生氣。我問小妹,這鐘,明明九點么,怎么才響了三下呢?小妹笑著說,大姐,座鐘也老了,早就是這個樣子了。這時,父親顫顫巍巍地從里屋蹭出來,大聲問道,要吃飯嗎?四妹吃驚地抬起頭來,說,剛吃過早飯,就又餓了嗎?父親笑著說,嘿,看你們都在桌子旁,我還以為要吃飯了呢。一句話,說的大伙兒都笑了,笑過之后,便是從心底發(fā)出的深長的嘆息:倘若母親還健在,父親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其實,對于座鐘的所有行為父親不一定清楚,父親的耳朵背得厲害,即使鐘正常打點,恐怕也聽不著。有一次,我要通了父親的電話,問父親這些日子身體還好吧?父親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問我歲數(shù)多大了?哦,父親連自己女兒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今天吃的什么飯啊?我又問父親。父親說,天氣好著呢。我問東,父親說西,唉,父親的耳朵真是不中用了。別問了,等見了面再聊吧。丈夫說,眼下最重要的是給老人買一個助聽器?？晌液透赣H說了以后。父親說,那玩意兒不好使,硬是不讓買。鐘聲聽不見了,父親就指望腕上的表看時間。每天晚上睡覺時,就把手表壓在枕頭下面,第二天照舊,很愛惜的樣子。這天早晨起來,我疊被子時,看到了父親的表,可表針指示的是十一點,而不是在八點鐘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時候,表已經(jīng)壞了,可父親卻還戴著它。一種難言的悲傷即刻涌上我的心頭,我決定為父親買塊新表。于是在集寧一家大商場精心選了一只,讓外甥卞通給姥爺帶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想,家,該是一個多么溫馨的字眼啊!先前,母親健在的時候,父親一直閑不住,耳邊常常回蕩著父親有力的“踏”、“踏”、“踏”的腳步聲,那個時候,家,充滿了活力,現(xiàn)在我們一個個都長大了,卻聽不到父親腳底發(fā)出的“踏”、“踏”聲了,看到的只是一天里幾乎睡二十幾個小時的父親。那有力的“踏、踏”聲已經(jīng)永遠地留給了記憶;母親健在的時候,只要父親多睡一會兒,母親就總是指著座鐘說,看看,都下午三點多了,快起來活動活動吧,要不睡懶了身子,可就老了。可是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對父親進行這樣的提醒了。歲月曾經(jīng)興奮地陪伴著父親的青年,以后又攜著父親的手走過了中年,最后無情地為父親涂上一層衰老。但是在我的心中,不管什么時候父親依然是一座大山,我永遠的守望,是他給了我生命,并且于艱難困苦中,最終將我養(yǎng)大成人!

至今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漆黑的夜里,在杳無人跡的小路上,在一只汪汪叫的狗面前,在饑腸轆轆的時候……常常盼著聽到父親的聲音,盼著父親站在身邊。父親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我的心立刻就踏實了。什么狗呀、黑呀、迷路呀、饑餓呀……都不怕了。在那個人們普遍缺吃少穿的年代,為了即將進入花季的女兒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盡量體面一點,父親親自領(lǐng)著我到鞋鋪為我做了一雙當(dāng)時十分時髦的白塑料底花條絨鞋,回家的路上,父親看著女兒手里的新鞋,眼里閃耀著喜悅的光芒。父親年輕、穩(wěn)健的腳步,把我一直送上了自尊、自立、自愛、自強之路。在父親的愛撫下,我長大了,成熟了,卻要離開父母到鄉(xiāng)下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了,那天,父親親自把我送到車上,爾后頭一低,灑下一串熱淚,渾濁的淚水里,包含著多少無奈、酸楚與牽掛!我成家以后,徹底離開城里,來到了鄉(xiāng)下,婚后第二年,父親去看我,這是我結(jié)婚后父親第一次去我的家。一進門,父親慈祥地看著我,我的目光即刻和父親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我看到父親的眼睛濕潤了,那一刻,父親可能想得很多,但是父親什么也沒說,就坐在了那里。當(dāng)我找出僅有的只剩下一個瓶底的麻油給父親烙餅的時候,父親一個勁兒地碰我的胳膊,悄悄地暗示著我,不讓我多放油,因為父親看到了瓶底的那點油,接著對我說,爹不餓,不餓!父親一早從縣城來到村里,走了幾十里路,怎么會不餓呢?我知道,父親見了女兒女婿,即使餓著肚子,也是高興的,盡管走進父親眼底的是那樣一片寒酸:破敗的老屋,沒有席子的土炕,裂著口子的門板,兩只泥甕……然而,父親卻把最不愿意看到的現(xiàn)實,用一種非常自然的微笑,隱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從而把最大的支持給了女兒,然后踏上了返家的路……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對我的愛憐,經(jīng)常就是這樣委婉、含蓄地體現(xiàn)在我的身上的。

這次,我臨離開家時,父親問我,素珍,你這次回去,下次再來還早著了吧?我望著父親慈祥的臉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覺得心像被什么東西給狠狠地撕扯了一下,跟著,一種貶骨的痛即刻在身上蔓延開來。因為我清楚地知道,父親這句簡單的問話,包含著多少人生的滄桑,歲月的磨礪和對世事的慨嘆,甚至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因此,我還沒有走就又盼著我下次回來。于是,我急忙對父親說,爹,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看您的。父親的眼睛忽然一亮,而我的眼里已經(jīng)裝滿了濕潤……

這時,座鐘又開始打點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但是卻沒有一點力量和準頭。我的心好亂。

小車勻速向前行進著。因為昨夜的困頓,我閉目養(yǎng)神?？墒?旋即又睜開眼睛,摸出手機,要通了卞通的電話,問他今天能不能回去,他很明確地告訴我,今天晚上他肯定會回去的,一回去,就馬上把表送給姥爺,讓我放心就是。這以后,我才覺得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這時,西天上夕陽正紅。家,就在眼前。然而我的腦海里卻依然是父親的形象,尤其是父親那雙蒼老的目光,那么孤獨,又那么無奈,仿佛還在問我:素珍,你什么時候能再回來?我的心禁不住一動。是的,我知道,在那條古舊的老街上,父親始終等著我,就像我兒時靜靜地站在桑干河邊等著父親那樣。恍惚間,我的心又長出了一雙翅膀……

〔責(zé)任編輯任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