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韜
關鍵詞:沈從文 《菜園》 人性美 意境 隱喻 互文
摘 要: 《菜園》是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圍繞菜園與母子,講述了一個深婉與凄美的故事,充分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小說“沖淡而又情深”的總體藝術風格。在小說里,他以寫意似的清新筆調(diào),精心構(gòu)筑了一塊別樣的“菜園”,表現(xiàn)出對于美好人性的追求。
本文試從小說中的意境、隱喻意象、互文藝術等幾個方面,看《菜園》對于人性美的表現(xiàn)。
一、以意境美表現(xiàn)人性美
沈從文的小說具有不同于一般作家的清新純美的筆調(diào),在他的筆下,常常描繪出的是清淡、雅致、韻味悠長的意境。我認為《菜園》可以看做是沈從文的這類小說的代表作,通過對于意境的營造,表現(xiàn)人性的美好。
表現(xiàn)意境的美,首先要看構(gòu)成意境的主要方面。一般而言,意境的構(gòu)成涉及作品藝術處理的各個方面,如題材選擇、場面描寫、語言風格、作家處理情感的具體方式、作品的色彩、情節(jié)發(fā)展的節(jié)奏等,它是多種藝術表現(xiàn)因素綜合形成的。而構(gòu)成意境的主要方面的,是物境的構(gòu)成與作家處理主觀情感的具體方式。
我們可以從物境的構(gòu)成與作家處理主觀情感的具體方式這兩方面來理解沈從文文中的意境美,從而表現(xiàn)人性美,下面結(jié)合《菜園》文本具體分析。
首先,我們從物境的構(gòu)成看,小說中對于母子在菜園的生活情景,做了諸多描述: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yǎng)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拿把宮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輕男子。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那時節(jié),魚大致也在休息了。
動風時,晚風中必混有素馨蘭花香和茉莉花香。菜園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風中掠鬢,向天空柳枝空處數(shù)點初現(xiàn)的星,做母親的想著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又總覺得有人寫過這樣恰如其境的好詩,便笑著問那個男子,是不是能在這樣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①
上述的這段文字,精致、利落,簡潔的筆墨,淡雅的白描,流露出詩意的氣息,營造出一種清新幽雅的意境。作者筆下的“菜園”,宛如喧囂之外的一片桃源,布滿了自然的風聲、水聲、蟬鳴聲,流動的溪水、小蝦、小魚,彌漫著素馨蘭花香和茉莉花香,令人神往?!安藞@”中的母親,是“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拿把宮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兒子,則是“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輕男子”。母親在微風中數(shù)著初現(xiàn)的星,想起“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感受大自然的詩意;兒子則靜立在母親身旁,陪母親在薄暮的小溪邊納涼,兩人甚至可以“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這里母子的默契顯然超過了語言的表達。此情此景此人,不得不讓人羨慕與向往。
母子二人臨溪而立,聞識花香,仰望星斗,這是一幅怎樣溫馨與寧靜的場景!在這里,美好的意境,表現(xiàn)出的正是一片和諧與溫馨中美好的人性。
再看下面這一段文字:
母子兩人走到菜園去,看工人做瓜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卜的市價,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一切不做作處,較之斗方詩人在瓜棚下坐一點鐘便擬賦五言八韻田家樂,偶一出城就夸獎獨木橋認為美不可言,虛偽真實,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
這里,母子對于“菜園”的經(jīng)營,是這樣的隨意與恬適,“看工人做瓜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卜的市價,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做瓜架、舀水、看菜秧、挖泥澆水……菜園里的勞動,在這里,是對于生活的享受,毫無“斗方詩人”之“做作”與“虛偽”,“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母子親身勞動,在田園菜畦之間,是生活的真趣與單純。對于生活意境的營造,透露出一份安寧與閑適的生活氣息,人性美的表現(xiàn),在這里也是真切自然。
其次,從處理主觀情感的具體方式上看,也是意境構(gòu)成的一方面。下面結(jié)合文本來看: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這是寫母親面對兒子突然被殺。她“仍然賣菜,活下來了”。這里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無比濃重的悲痛與巨慟,化作菊落一地的無聲,一切在無聲中戛然而止……無法意料的悲劇,帶給人的震驚超過了一切可以想象的表達,“對花無語,無可記述”。作者在處理主觀情感時,以一種冷淡與靜寂的方式,對于兒子的死,似乎是輕輕帶過,實則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憤慨、悲涼與痛惜。
我們看這段文字,從這里寫出兒子的去向:
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為把那五具尸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拋在業(yè)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積有泥水的大坑里,胡亂加上一點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杠到衙門去領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
只有客觀的敘述,盡管兒子死亡的現(xiàn)實讓人發(fā)指,“胡亂加上一點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杠到衙門去領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到了這里,作者的極大憤慨,無需贅述。而母親最后處理完后事,等到三年后兒子的生日,也自殺了:
這婦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兒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這樣活下去日子已夠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來了,把一點家產(chǎn)全分派給幾個工人,忽然用一根絲絳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
故事到這里結(jié)束了,然后卻留下讀者太多的回味,余音繞梁。至于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文中作者并沒有過于深究,也許過多的追問反倒有損于意境的淡雅。
閱讀到最后,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美好的東西在我們面前悄然而逝。小說中,外表和內(nèi)心都讓人傾慕的兒子,帶著美麗的妻子,從北平回來等待幸福生活之時,卻突然被殺陳尸郊野,怎能讓人平靜;慈祥、高雅的母親,也在結(jié)尾自縊身亡,令人頓生悲涼與沉重。讀到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中美好的田園生活氛圍與突如其來的毀滅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比與反差,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我們會愈發(fā)覺得,“菜園”中的母子身上,閃爍的是多么難得的美好的人性。
沈從文在《菜園》這篇小說里,從物境的構(gòu)成與作家處理主觀情感的具體方式這兩方面,營造出一種清幽淡雅的意境,表現(xiàn)的是美好純真的人性。
二、以隱喻意象表現(xiàn)人性美
在閱讀小說《菜園》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許多具有隱喻意義的意象,形成一種悠遠回味的感受。作者通過一系列的隱喻意象,表現(xiàn)了“菜園”中人性的美好。
首先,題目“菜園”本身即有一種隱喻意義,“菜園”在文中是一片遠離喧囂塵世的桃源凈地,風聲、水聲、鳴蟬、花香、魚蝦……對于“菜園”意境的精致營造,可以看出這里寄托了作者的美好心愿。在這里,如果將“玉家菜園”理解為一個世界,那么“菜園”以外的世界,就是另一個存在,玉家菜園與另一個世界的丑惡、齷齪、不可理喻形成了對照。②我們在閱讀中可以注意到,小說中“白”這個色調(diào)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白菜的“白”,大雪的“白”,母親玉太太“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兒子則“穿白綢短衣褲”,“年輕人,心地潔白如鴿子毛”;就是姓氏的“玉”也是冰清玉潔的“白”……這些能夠引起讀者聯(lián)想的“白色”,營造出作者所追求的純潔、安靜的氛圍,仍可以看做是對于人性美的表現(xiàn)。
另外,文中的隱喻意象暗示著情節(jié)發(fā)展。結(jié)合下面的段落看:
已經(jīng)砍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堆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
這些文字寫在兒子去北平之前的生日,母子兩人對坐飲酒,窗外是菜園的景象。作者在這里,把“堆起的白菜”比做是“一座座大墳”,顯然是有所暗示,暗示兒子去北平后命運的改變,從而引發(fā)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
再看這段文字:
因為媳婦特別愛菊花,今年回家,準備看過菊花,再回北平,所以做母親的特別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各處尋覓佳種,督促工人整理菊秧,母子們自己也動動手。
從上述文字看,“菜園”開始種上了“菊花”,而“菊花”意象的引入,正是下文感情基調(diào)逆轉(zhuǎn)的開始?!熬栈ā边@個意象自古以來就有某種哀悼色彩,同時也是孤傲高潔的象征,用在這里,結(jié)合下文來看,顯然是契合情節(jié)發(fā)展的。后文中寫兒子與媳婦被殺,“白菜”變成了“秋菊”,“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再后來,母親自殺,“菜園”變成了“花園”,“菜園”從此不在。
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對于“墳”與“秋菊”這兩個意象的使用,融入到小說的敘事氣氛中,同時對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是一種契合與暗示。通過這些意象的使用,給行文帶來了一種悲涼與感傷的氣氛,直到結(jié)局花落人亡,讓人痛惜與感慨。不得不佩服沈從文對于“菜園”、“白色”、“墳”、“秋菊”等隱喻意象的使用,使得小說有一種深婉與淡雅的凄美,小說中人性的美,在這種氛圍中不言自明。
三、以互文藝術表現(xiàn)人性美
在《菜園》的閱讀中,可以感覺到字里行間有一種古典文化的韻味,形成淡雅清新的閱讀感受。在這里,“互文性”理論很適合用于《菜園》中上述閱讀感受的解讀?!盎ノ男浴?又稱為“互文本性”,這一概念首先由法國符號學家、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其《符號學》一書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gòu)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轉(zhuǎn)化”③。從互文性理論的實踐運作來看,文學作品的互文性主要體現(xiàn)為話語變調(diào)、種類混雜、引語、典故、原型、模仿、扭曲、反諷等形式。④中國古典文化和文學是典型的互文性文化,這形成了文學創(chuàng)造的豐厚資源。⑤
回到《菜園》的文本,作者嫻熟自如地運用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典故、詩詞等,使文本敘述的內(nèi)涵豐富而雅致,同時豐富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首先,我們看文中對于玉太太的描寫: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yǎng)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拿把宮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
這里,注意到“林下風度”這個詞,見于《世說新語·嫻媛》,“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而“林下”是樹林之下,以幽靜之地形容嫻雅超脫?!傲窒嘛L度”一詞,寫出了玉太太的嫻雅與氣質(zhì)。
再看母子二人在菜園中,迎著晚風仰望星斗,想起詩句來:
……做母親的想著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
“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顯然是指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母子二人于晚風中在菜園中對詩,是怎樣閑適與雅致的景象,由此襯托的是母子二人的氣度與風雅。
再看小說的結(jié)尾處,兒子死去,母親對花無語一段,很有些宋詞的味道: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對花無語”,宋詞中也有過類似的表達,這來自古典詩詞幾個典故的互文性。如五代南唐馮延巳“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北宋柳永“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里,“對花無語”一句,無聲勝有聲,喪子之痛,對于母親,無法彌補,無法表達。
從作者對于上述幾處典故、詩詞的引用、化用來看,確實給行文增加了一種來自古典文化的神韻與典雅。作者通過小說文本與古典文化的互文,對于古典文化恰如其分的引用,豐富與增強了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力。
在仿佛帶有古人風度與氣質(zhì)的主人公母子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美好與和光輝。
沈從文曾在《〈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⑥一文中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筆下的“菜園”,似乎就是這樣一座“供奉人性的神廟”,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骨肉親情,看到了田園牧歌般的閑適與淡雅,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與悠然。
通過意境、隱喻意象、互文藝術等幾方面的表現(xiàn)手法,沈從文精心營造了一塊“供奉人性的菜園”,給人以感染與震撼,留下深刻的閱讀印象。
沈從文清淡雅致的筆調(diào),高妙的藝術表現(xiàn),與他對于人性美好的執(zhí)著追求,不愧為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
作者簡介:曾韜,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大三本科生,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
① 引文均選自《沈從文小說選》,沈從文著,凌宇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0月第1版。
② 劉俐俐:《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7月版,第215頁。
③ [法]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引自《現(xiàn)代西方美學史》,朱立元著,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947頁。
④ 黃念然:《當代西方文論中的互文性理論》,原載《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1期。
⑤ 劉俐俐:《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7月版,第215頁。
⑥ 沈從文:《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第1版,附錄部分,第118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