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行走

余冬云

一

在峰回路轉(zhuǎn)的顛簸間,大灣突然出現(xiàn)。我這才明白,那秀麗如戴花少女的山峰,那雄峻如天外飛來的白巖,兀立路邊,是為了迎客。

大灣其實沒有刻意地要隱藏自己,對于東來西去的過客,大灣是厚道的。街道旁的老茶館,老瓦房里的小旅館,空氣中懸浮著的深邃與寧靜,百年的時光里開放的古鎮(zhèn)仿佛一直在從容等待。于是,那些上云南下四川,行腳趕路的商販選擇從這里經(jīng)過。簡樸的八仙桌,粗陋的長板凳,不分貧富貴賤,只要你來了,盡可以大大方方坐下,卸下行囊,端起寬口的土陶碗,嘬一口茶館老板剛沖好的熱茶,瞇著眼長長地“哎”一聲,暖烘烘的感覺舒坦了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一路的疲乏頓時消除大半。相識的、陌生的,閑適地齊聚一堂,侃些山南海北的“殼子”,一時興起,還可以接過誰的煙桿,美美地抽上一口,然后,起身各奔東西。

許多年過去了,那些匆忙的腳步越走越遠,消失在歲月的煙塵里;那些興衰成敗的商路傳奇,在歷史的風雨里褪了顏色。被奔忙的汗?jié)n味浸染過的小旅館如今還躺在街道邊,安靜地守候,黑褐的瓦檐下,掛著“旅店”字樣的招牌,紅艷艷的油漆字依然那么新鮮那么惹眼。

一個聲音洪亮的老鄉(xiāng)站在高高的德陞橋上告訴我們,從前出鎮(zhèn)雄入四川去貴州的馬道,便是從這里經(jīng)過。河上拱橋如虹,岸邊垂柳如煙,盡數(shù)倒映在橋下凝碧如玉的深水中;田地里莊稼郁郁蔥蔥,農(nóng)家樂的樹上果實盈盈,遍布河谷的翠綠昭示著生機與活力。也許是擔心趕路的人旅途寂寞,造物主才把這景色旖旎的“羅甸風光”擺放在路邊,讓遠行的人一回頭,就能看見家鄉(xiāng)的美麗。

繼續(xù)向前,便是傳說中的“犀牛水”,每日三起三落,噴發(fā)退落,常常暗示著路過的生意人運程好壞,于是到了這里,他們會根據(jù)水起水落來決定自己的行程。傳說無從考證,水已不再三起三落,我只在其中隱約感受這山這水對于路人的關照。

二

爬上羅甸東山,放眼遠眺,一條峽谷南北貫通,羅甸河此時只是一條銀白色的細帶,溫婉地躺在峽谷間。綿延不絕的山巒,層層疊疊地排列在面前,像是些時刻整裝待發(fā)的衛(wèi)士。沉沉的霧靄彌漫山尖,視野有些模糊。盡管如此,高天厚土的宏闊與蒼茫,還是氣勢洶洶地逼入眼簾,山下“小橋流水人家”的精巧景致與此相比,就顯得小氣了。

把這樣的大景納入自家庭院的,絕非市井凡俗之人。隴維邦,這個芒部土司的后裔,憑著怎樣的驍勇與智謀,從大灣出發(fā),在清末民國初期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走上了三品參將、鎮(zhèn)彝邊防游擊統(tǒng)帶、滇東邊防司令等權貴之位?美麗的大灣在他戎馬倥傯的歲月里,究竟發(fā)出過多少次呼喚,讓他謝絕了龍云在民國18年時委以的中將參軍之職,告老還鄉(xiāng)?山水無言,一切只有逝去的時光知道。

抬腳走進被改作學校的隴家大院,昔日的繁華早已成煙,只有院子后面的那棵大樹還綠蔭如蓋。曾經(jīng)負責維護云貴川三省十多個縣域治安的隴維邦,當年就是在這里打理他的一切剿匪事務的。

據(jù)史料記載,民國前期,川滇黔軍閥為了擴張各自的勢力,多次發(fā)動戰(zhàn)爭,沿街巷戰(zhàn),縱火焚房。敗兵時竄擾鎮(zhèn)雄,盤踞縣城,騷擾四鄉(xiāng),索款籌糧。鎮(zhèn)雄民間因戰(zhàn)亂所受的損失,大到無法統(tǒng)計。手握政權和武裝的隴維邦,一方面竭力維持著地方治安,另一方面卻也在維持著他的封建地主式統(tǒng)治,對于他的是非功過,也就不好評說了。

他把一生的榮貴,都構(gòu)筑在了這高山之上。這座占地數(shù)十畝的宅院,單是建筑工期就耗時多年。厚重的大門兩旁,兩個防衛(wèi)的槍眼警覺而又空洞。一幢雖已破敗卻仍舊保持昔日華貴身姿的兩層木樓,高高在上。從大門到樓前庭院,要經(jīng)過長長的石階。踏過這些承載過貧富不等、善惡各異的腳步的石階,一步步向前,感覺空氣中有一種凝重的威嚴在注視著來者。石階旁工藝精良的石雕,廊檐下栩栩如生的木刻人物,以及那些神秘的彝族圖騰,庭院里的巨大花臺,線條柔美的石墻垣……每一個角落,都可以隱約看見宅院舊主人一時榮耀富貴的生活縮影。

除了在院落里追逐嬉戲的孩子們還能為這里帶來一些生氣,此時這里的一切是那樣的殘破不堪。在講述往事的老人嘴里,這里曾經(jīng)還有鐫刻著隴維邦卓著功名的精美石門坊,還有七座守衛(wèi)森嚴的碉樓,還有幾重芳草鮮美的院落……這座民國時期封建地主的奢華建筑,對于后世的意義,也許只在于為縣城人民公園增加一小個景點,為修中學、建糧管所木倉貢獻些木材與磚石。于是,一段歷史被拆散,一些藝術被遺棄,這座宅院只能滿目瘡痍。在樓上空空如也的房間里,我看見幾縷明晃晃的陽光從瓦礫間漏了下來,照亮一地的塵埃,亂世的硝煙、血腥的富貴、詭秘的陰謀,機關算盡,到頭來也只是塵埃一粒,注定要湮沒在無情歲月里。

八面威風的隴維邦也許是含恨九泉的?！拔母铩睍r期“破四舊”,本該入土為安的他老也沒能幸免于難,徹頭徹尾的“革命者”把他的遺體從墳墓里拉出來,批斗一番,然后付之一炬,最終到底沒讓他的遺骨殘骸再回到墓中。隴維邦原本是熱愛大灣的,他也曾經(jīng)是大灣歷史的一個亮點,但歷史對他卻似乎有失厚道了。

三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

這是一首幾千年前的古老歌謠,描述了漁獵時代的先民們砍斷竹子,再把它綁起來做成弓箭,然后將土塊用弓箭射出,成功地捕獲獵物的勞動場面。短促的歌號中洋溢著勞動者制造工具、獲得成功的喜悅之情。也許衣不蔽體,也許饑腸轆轆,但在原始山林間,他們發(fā)出了源自心底的快樂歌唱。像這樣,在生產(chǎn)勞動間孕育出了一個詩歌的國度,在山野村氓的代代傳唱中,一些古老厚重的民間文藝得以傳承下來。毋庸置疑,在田野的泥土間,在鄉(xiāng)村的大樹下,往往會出乎意料地掩藏著一些傳統(tǒng)文化瑰寶。對于這些為現(xiàn)代文藝的發(fā)展提供了豐富養(yǎng)料,卻又從未上得大雅之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有人站出來,及時地加以整理保護,應該算是一件幸事。

比如此刻,在禾苗青青的羅甸河畔,楊老師在尋找一種叫做“打鼓草”的鋤禾民歌。

那是一種在鎮(zhèn)雄解放前后極為盛行的一種田間勞作歌謠。每到春末夏初,人們在地里薅秧鋤草,便有一個挎鼓之人在人群中擊鼓揚歌,一唱眾合,滿山遍野,歌聲、鼓聲、笑聲蕩漾,于是勞動的人們樂而忘返,在歌唱中提高了勞動效率,這便是“打鼓草”。

要找會唱“打鼓草”的人并不容易。土地承包到戶,集體化勞動解散,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變得自主與從容,苦中作樂的“打鼓草”的歌調(diào)也就慢慢消失在山野間。

但作為中原文化傳入演變而來的文化現(xiàn)象,它的存在價值是時代無法磨滅的。

在羅甸小學操場邊的柳蔭下,一名姓熊的老人敲打著冒充木鼓的不銹鋼盆子,為我們唱起了“打鼓草”。鼓點響起,老人的笑容迭現(xiàn),那些用歌唱覆蓋艱辛的往事又涌上心頭。鄉(xiāng)鄰們圍過來,課間休息的孩子們圍過來,當呼嘯向前的現(xiàn)代文明向這快要消失的民間質(zhì)樸歌謠圍過來時,我們生動地感受到了一種在鄉(xiāng)野間生生不息的浪漫與堅韌,我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向哺育萬物的勞動致敬。

楊老師記完譜子后興奮地說,今天要數(shù)他的收獲最大。正是有了像他這樣以整理挽救瀕臨消亡的本土民間文化為己任的人,后來的人們才有更多的機會從傳統(tǒng)文藝這片沃土中再次收獲。

如此看來,大雄古邦是幸運的。

四

黃昏的細雨在青灰的屋瓦上籠起一層輕霧,黃褐色的廊柱再次陷入沉默,趕集的人群散去,循環(huán)上演的鄉(xiāng)間片段徐徐落下帷幕,被歲月磨舊了的街道上,灑落一地安寧。

古鎮(zhèn),我來了。

整齊劃一的老瓦房站立在街道兩旁,衰老的身軀矜持而又不由自主地微微傾斜,幾乎每一間的墻壁上,都掛著擋雨的塑料布,像外婆圍裙上的補丁,破舊得讓人心酸。一眼望不到街的盡頭,灰暗的光線里漂浮著蒼老的深邃。緩步前行,一百年的風雨滄桑在腳底細軟無聲。

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我不敢高聲語,怕弄碎了空氣中上懸掛著的百年時光。

被時光淘舊的黑白調(diào)子的老街,成了游人眼中意蘊深遠的風景。于是,在光線開始暗淡下去的黃昏時分,那稱作“新街”的老街上,閃起了一串鎂光燈。

瞬間的光亮,讓站出門來探望的居民們嘆息失望,他們希望來者能夠帶來維護修繕古鎮(zhèn)的消息。老屋老了,已經(jīng)不能夠更好地為他們遮風擋雨,出于對老屋的眷戀,他們又不忍將它貿(mào)然拆掉,于是只好在拆、留兩難的矛盾中等待希望。

從抿嘴微笑的美麗少婦的臉上,從張大嗓門的粗獷漢子的話語里,從坐在黑洞洞的大門里默不作聲的老人眼中,我們都在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對于改善已經(jīng)有些破敗的居住狀況的強烈愿望。經(jīng)過他們的面前,愛莫能助的訕訕情緒讓我們無心看風景。

在街道上來回,我始終沒見到在屋檐下做鞋的那個老人抬起過頭。黃褐色木屋前的朱漆長板凳上,左邊擺著老人裝布殼的笸籮,右邊是一只裝漿糊的翠綠色舊碗,她身后的臨街窗戶上,貼著一張擋風用的泛黃塑料紙,如同一張晦色的過期廣告,折射出暗淡的光線。穿得破舊的衣服,經(jīng)過她的打理粘貼,變成了做新鞋的布殼,廢舊的在她剪子下消亡,嶄新的在她手底下完工,窄窄的長板凳此刻就是她的舞臺,上演著她獨自的精彩。

老人的瓦房和別家的沒有兩樣。暴雨侵襲之時,硬砸砸的雨點也會從破舊的屋頂上穿瓦而入,準確地掉進鍋碗瓢盆,肆意叮當作響;屋子里也會同樣濺起無數(shù)幽涼潮濕的煩惱。不同的是,當人們都在等待希望的時候,她默然低頭繼續(xù)自己的生活,多少年慣聽驚雷驟雨,沉淀了一份安詳與淡定。

古鎮(zhèn),我走了。

我記住了古鎮(zhèn)百年不渝的堅持和老人質(zhì)樸超然的淡定,在名來利往的喧囂中穿行,如果我的靈魂開始躁動不安,我就時時打開記憶,翻閱曾經(jīng)在大灣在古鎮(zhèn)的街道上,那個飄著雨的寧靜黃昏。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