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義
故鄉(xiāng)上梁
在故鄉(xiāng),上梁是項古老的傳統(tǒng)儀式,那莊重熱鬧的氣氛不亞于小伙子結婚娶媳婦。童年記憶里,每次上梁都會熱鬧整個村莊?!班枥锱纠病钡谋夼诼暫湍窘硯煾档倪汉嚷曂鹑缫磺鷽]有節(jié)奏的大合唱,樂壞了的不單單是新房的主人。
故鄉(xiāng)上梁多在早晨,房主一家最先打破了全村的靜謐。男人扒拉著指頭數(shù)算著幫工的人數(shù),一趟又一趟倒弄著上梁用的家什;女人手忙腳亂地打點著該準備的飯菜,哈欠連天地不時伸幾下懶腰。“他娘,小餑餑裝好了?”男人問道?!斑€得再借幾斤燒酒?!迸俗匝宰哉Z。好不容易蓋幾間房子,他們可不想上梁的時候掉鏈子,兒子等著娶媳婦呢。村莊升起裊裊炊煙,街上有了走動的人影,主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年代村里一年蓋不上幾幢房子,上梁的消息立馬風一樣傳遍全村。扛著鐵锨前來幫工的男人、吐口唾沫抹抹頭發(fā)的女人、睡眼蒙眬頂著鼻涕的孩子,不約而同地涌向尚未完工的新房。房前屋后全都是人,最興奮的還屬那些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的半大小子。成年累月碰不著件喜慶事兒,他們躍躍欲試地等候著熱鬧時刻的到來。我第一次經(jīng)歷上梁是我們自己家蓋新房,我依稀記得那個寒冷的冬晨媽媽抱著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熱鬧,記得爺爺用皮襖兜著個大餑餑樂顛顛地往家跑。那年我四五歲。上梁的講究很多,找人看好上梁的日子時辰擺在第一位。上梁前,新房中央的供桌上擺著大餑餑,有魚、佛手、神蟲,據(jù)說各有各的講究。男主人點香、燒紙、磕頭,祭天、祭地、祭祖,真有點過年的味道。那虔誠莊重的神色,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大人大聲呵斥孩子,生怕破壞了這煙霧繚繞的氛圍。供桌旁那塊叫做脊印的木頭上蒙著紅布,像準備出嫁的新娘靜靜地等著良辰吉時。鞭炮聲起,木匠師傅成了主角,開始粗獷響亮地唱梁,先是——
一頭高,一頭低,
好像鳳凰展翅起,
鳳凰不落無寶地,
今天落到你家里。
……
脊印木緩緩地拉上房頂,木匠師傅“啪啪”兩斧頭結結實實地按在兩邊的梁架上。紅布隨風擺動,眾人齊聲喝彩。此時,放鞭炮的人最神氣,擎著蕩拉著鞭炮的稈子在屋檐上走來走去,等到還剩下三四個鞭猛地把稈子扔到屋下。眾人四處躲閃,大人粗野地嘻罵,孩子滿臉歡喜地彎腰揀鞭。木匠師傅接著唱——
三支香燒的強,
一輩出個狀元郎。
燒了香,快點酒,
日子過得年年有。
點完酒,就磕頭,
一年一座大高樓。
直唱得主人眉開眼笑,旁觀者陣陣叫好。木匠唱梁其實沒有固定的詞兒,嘴巧的木匠很多時候也現(xiàn)編現(xiàn)賣,只要押韻合轍順口好記就能贏得掌聲。就說我們村里的貧困戶李洪俊家上梁吧,木匠就唱:“華主席領導強,洪俊也能蓋新房?!蹦菚r剛粉碎“四人幫”不久,華國鋒當主席,木匠的唱詞賦予了新內(nèi)容。不過木匠唱到這分上,人們明白最具代表性的扔餑餑儀式就要開始了,這是上梁過程最火爆的場面。你看,木匠提溜著紅布包著的大餑餑唱開了——
當家的注意啦
東不打西不打
先打當家的頭一把
抱著餑餑往家跑
一步一個大元寶
主人張著長長的衣襟老早就在下面仰頭望著,大餑餑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谝陆笊?。“快跑、快跑……”在人們的叫喊聲?主人雙手抱著大餑餑頭往家跑,步子邁得比什么時候都輕快。
“快扔,快扔!”等急了的孩子們齊朝木匠喊。
“往這邊扔,往這邊扔?!边筮笤呐瞬桓事浜蟆D窘车故遣换挪幻?東瞅西望,故意吊人們的胃口。木匠把四個稍大點的喜餑餑使勁地扔向四個方向,人們猜摸著喜餑餑落地的位置“呼啦”地搶過去。萬一木匠“使壞”餑餑扔進泥窩里,把不住步子的人一準弄個泥水淋漓。勝者為王,揚著手里的餑餑引來諸多羨慕的眼光。小餑餑一把一把分散地扔下來,人群一陣歡呼,眼準身高的躍身去接,更多的還是得去爭搶。孩子們跑來跑去活躍得要命,搶到的緊緊攥在手里生怕被人搶去;就要到手的小餑餑冷不丁被別人搶走,懊惱遺憾的神情刻在臉上。那年那月小餑餑數(shù)量依男主人的年齡而定,也就五十個、六十個的景兒。近水樓臺先得月,木匠裝幾個、屋頂上的人討幾個,剩下的才會扔出去。如此,搶不到小餑餑的孩子還是多數(shù),看著木匠斗口朝下表示沒有了的舉動,孩子們吧嗒著嘴悻悻地散去。村里上梁我必去, 十有八九是高高興興去滿身泥水空手而歸。還好,疼我的奶奶每次都事先為我準備塊餑餑,讓我破涕而笑。后來,三叔成了木匠,偶爾捎給我三兩個小餑餑,一度成為我驕傲和炫耀的本錢。
上梁蘊涵著村人數(shù)不清的祝福。忙忙活活搶什么?要的就是個喜慶,圖的就是個熱鬧,盼的就是那個吉利。聽說故鄉(xiāng)現(xiàn)在上梁比以前還莊重,木匠唱梁的詞兒更鮮亮。主人準備的小餑餑成百上千,扔的還有煙、糖和硬幣。不過,來搶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故鄉(xiāng)的冬天
風少了往日的溫柔,漸漸變得干硬清冽起來,夾雜著沙土枯葉在故鄉(xiāng)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的胡同里兜來兜去。該收的都收了,該種的也都種了,農(nóng)活絕了。田野空曠,草木枯萎,麥苗成了人們視野里少有的綠色。冷不丁就在某個早晨,屋頂、樹枝、院落里的家什都掛上了白色。人們哈口氣冒“白煙”了,出門得抄著手了。冬天,就這樣走進了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冬天長長的,九九八十一天。樹葉先落,路旁的楊樹、墻外的梧桐、河邊的垂柳,幾場霜下來葉子便落了精光,剩下的只有些瘦骨伶仃的枝條了。如同人脫光了衣服,在瑟瑟的寒風中飄曳、擺動。勞燕業(yè)已南歸,唯有“喳喳”叫的麻雀,這些灰褐色的小精靈或展翅飛翔或四處張望,或啁啁啾啾唱一支歡快的曲子。也有兩三只在一起戲耍,互相啄吻著,或撓癢癢似的鉆進另一只的羽毛里不停地蹭來蹭去.這也算是冬天的一道風景了。“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凍破石頭”,說的是氣溫的變化。石頭不見得凍破,待到三九、四九,氣溫卻驟然降了下來,凜冽的硬風貼著地皮直往人的褲腿里鉆,抄著手的大人孩子不時呵兩口熱氣揉揉耳朵。屋檐上瓦棱下吊出許多半尺長的冰棒棒,調皮的孩子舉著棍子戳下幾根,像夏天里“咯嘣、咯嘣”地吃著冰棍,少不了招來大人的呵斥。晴天,晌午,冰棒棒冒著縷縷“熱氣”消融,屋檐下匯起淺淺的水灣。偶有幾根“吧嗒”掉到地上,引來孩子們的你爭我奪。早晨,井沿上是人最多的地方,全是些挑水的漢子?!疤煺胬?”“可不是嘛,廣播里說明天還冷呢?!蹦阋痪?我一句,問答極隨意,可都離不開天冷這個話題,像是彼此的問候,也像是對天冷的感嘆。拔水,掛鉤,上肩,粗獷的漢子身子多了些許笨拙,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滑滑溜溜的冰層。遇到那些心急的站不穩(wěn),剛拔上來的水桶“咣”地歪倒,立馬“水漫金山”。“他娘的,倒霉?!惫?接著再來。一個早晨,你走了我來了,一撥又一撥。井沿上的冰又厚了許多,十天半月化不了。
下雪的冬天最有味道,沒有雪的冬天讓人乏味。故鄉(xiāng)的冬天總要下幾場雪的。瑞雪兆豐年,莊稼人眼里的雪花是好兆頭,雪越大越能象征來年好收成。面對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們郁悶的心境變得開朗,開始盤算起又一個忙碌的好年景。雪常常在冬夜悄然而至,一夜工夫,整個山村便白了。屋上白了,樹上白了,墻頭上白了,柴火垛上白了,院子里、胡同里、原野上全白了。遠處的山川河流,近處的田野樹林,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遠遠望去,“窗含西嶺千秋雪”的意境油然而生。莊稼人對雪是虔誠的,即便掃起的雪也要堆在樹下,或是推送到麥田里。太陽出來了,雪鑲上了一層金邊。缺少閑清雅致的莊稼人也紛紛走出村外,走向田間小路,領略自然風光,追憶起那純樸天真的童年夢,忘掉了一切繁瑣雜務,忘掉了一切煩惱憂愁,心里一片純凈,一片空明。他們的希望,好像就蘊藏在這一場場或大或小或厚或薄的白雪里。
沒風沒雪的日子,故鄉(xiāng)會出現(xiàn)難得的好天氣。冬天的太陽溫和,即便打著眼罩向上望,一點也不耀眼。紅紅的日頭翻過村東那座山,一點一點地上升。陽光照下來,村頭巷尾的麥秸垛就金燦燦一片了,暖融融的。老人喜歡在這樣的天氣出來曬太陽??磻T了自己的牛吃草嚼料的貪饞樣,聽慣了驢兒咀嚼草料的咯嘣咯嘣的脆響的聲音,厭煩了老婆子無休止的嘮叨,整日憋悶得慌。于是,他們叼著旱煙袋出門,三三兩兩地往朝陽的地方聚攏。曬太陽的老人無定數(shù),三兩個,四五個,再多的時候也有,或蹲、或坐、或倚。旱煙葉子是少抽不了的,吧嗒吧嗒連吸幾口,粗糲嗆眼的辣味兒就和著濃重的煙霧升騰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誰家的豬昨晚下崽了,誰家的孩子出息了,自己看到的、道聽途說的,自己認為新鮮的就有心無心地說出來。有趣的話題,引來陣陣夾雜著咳嗽的笑聲;有時候,你瞪眼睛我豎胡子的爭論也避免不了,老人們熟諳彼此的秉性就像諳熟自己手掌里的老繭。憶昔日的艱辛,嘆時光的短暫,一片青天下一方水土里一起出生,當年光著屁股下河甩了汗衫上樹摸泥鰍套知了,如今頭白了腰彎了,聲聲嘆息:“唉,老了!”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故鄉(xiāng)的冬天,有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
故鄉(xiāng)過年
進了臘月門,故鄉(xiāng)的大街小巷便開始彌漫著過年的氣息。豬年說豬鼠年話鼠,新年眼瞅著一天天近了。莊稼人停下了地里的活計,大姑娘小伙子大包小包地往家趕。男人忙碌著置備年貨,女人則該洗的洗該漿的漿,新年仿佛就在眼前。
鄉(xiāng)村的集市熱鬧。設攤擺點的商販,你來我往的人流,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莊稼人難得閑暇,辛辛苦苦耕耘,勒緊腰帶積攢一年,圖的就是臘月集上瀟灑一陣。鞭炮、對聯(lián)、年畫、蠟燭不能少,土香、燒紙祭祖時必備。五天一個集,夜里睡不著覺,就劃算著要買的東西。給孩子扯身新衣裳,為老人買頂棉帽子。天暖,雞、魚、肉的,挨到最后一個集也晚不了。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珠忙著呢,瞧瞧這摸摸那,恨不得把整個集市搬回家。鞭炮市上擺起了擂臺,“點了,正宗的濰縣大鞭!”、“看啊,咱的八十響!”攤主聲嘶力竭地極力顯擺自己的貨色。你放我也放,鞭炮聲此起彼伏,瞬間煙霧一片。“二大爺,置得挺齊全呀。”老漢捻著稀疏的胡子:“呵呵,過年嘛?!?/p>
過了臘八,年味漸漸濃了。挑個沒風沒雪的好天氣,屋里屋外收拾個干凈。屋里的盆盆罐罐條凳茶幾全搬到天井里,仔細擦拭;竹竿上綁著笤帚,天棚屋頂掃個遍,邊邊角角里的蜘蛛網(wǎng)、老鼠屎蕩然無存。臘月二十三是辭灶,點上香、燒上紙、擺上供品,恭送灶王爺升天,期盼他老人家能“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保佑一家老小平安。此后幾天才真的是忙年。女人開始做過年的大餑餑,用力地搓用力地揉,這樣做出來的餑餑才白才有勁道。男人自然也不會閑著,自家養(yǎng)的雞、鴨宰上幾只,拔毛剖肚拾掇得利利索索,掛到屋檐下的橛子上凍著。豬下水乃下酒的好菜,豬頭上的毛擇得光光的,豬腸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清水大料一起在鍋里“咕嚕、咕?!钡胤瓭L,滿屋很快飄溢著誘人的肉香。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睂β?lián)貼上門,大大的“?!弊仲N在影壁墻上,大紅燈籠高高掛,門框上花花綠綠的“過門錢”隨風飄曳。這營生多在臘月二十八九進行,對聯(lián)早就準備中了,集上買的或是特意請人寫的,全是賞心悅目的喜慶詞。“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戶戶金花報喜,家家紫燕迎春”,蘊藏著莊稼人對來年的希望和祝愿。“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搗弄生意人家的對聯(lián)別具一格;豬圈、牲口棚,墻上的“肥豬滿圈”、“六畜興旺”赫然在目?!叭诉^年,牲畜也過年啊!”老者嘆曰。
臘月三十過大年。這天的人們分外忙碌,顧不上貪戀熱乎乎的被窩,早早起床了。男人掛祖影掛財神掃院子,水缸挑得滿滿的;女人開始準備新年的吃食,翻箱倒柜找出孩子們的新衣裳。清閑的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兜里裝著小鞭,滿街地找伙伴們炫耀,不時地傳來一聲脆響和陣陣的笑聲。落雪的年,便多了一份踏雪尋梅的野趣和雅趣,多了一份瓊樓玉宇的純情和深情。大人少了往日的嚴肅,不住地叮嚀孩子,過年要說吉利話,“死”呀“完了”之類的話千萬不能說。日頭剛落山,荒郊野外、山坡嶺地上的人多起來,那是先人們居住的地方。同宗同族的人點香燒紙磕頭,祭拜先人。莊重,肅穆。一時間,鞭炮齊鳴,炮仗震天,臨行喊上幾聲:“老爹老媽,回家過年啦?!?/p>
晚飯后守歲?!耙灰惯B雙歲,五更分二年”,全家人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下象棋玩撲克,興趣盎然地嗑著瓜子看著趙本山們的“忽悠”,就等著新年鐘聲的響起來。滿心喜悅的孩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會兒可能便哈欠連天倒頭睡去,夢里還等著大人的壓歲錢呢。十二點不到,村里響起零星的鞭炮聲,心急的人家開始“發(fā)紙”了。先是一家、兩家……很快便是鞭炮聲一片。大紅的蠟燭映照著主人虔誠的臉,插著大棗的餑餑擺在眼前。作揖,磕頭,告訴列祖列宗過年了。熱氣騰騰的“古扎”(餃子)端上飯桌,地地道道的年夜飯。碗筷撤還沒撤下桌,拜年的人就進屋了:“爺爺奶奶,過年好!”“好好,坐坐?!睗M臉的笑容。一撥又一撥,問候的話一遍又一遍。拜年講究大著呢,先拜輩分最高的,再拜跟自己父母平輩的,同宗同祖的所有長輩拜下來,差不多得到第二天上午。
新年,到處是喜慶到處是歡樂。鑼鼓敲起來,秧歌扭起來,年味變得更濃。“初一初二拜姑姑,初三初四拜丈母”,趁這空閑趁這時間,走走親訪訪友。啦啦知心呱,敘敘節(jié)日情,喝個過年酒,路上走親戚的絡繹不絕。
“耍正月,鬧二月,痛痛快快到三月”,這俗語在故鄉(xiāng)人的嘴上掛了多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今的故鄉(xiāng)人惜時如金,不出正月十五,就下地的下地,打工的打工,熱鬧了一陣子的鄉(xiāng)村回歸于平靜。
故鄉(xiāng)的光榮燈
一盞燈在心里亮了多年,一段情讓我久久難忘。忽明忽暗的燈光如星星閃爍在空曠的田野,“咚鏘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震撼著我幼小的心靈。我迎著刺骨的寒風和飄曳的雪花,把光榮燈緊緊提在手中。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故鄉(xiāng),每逢過年村里都要給當兵的人家送燈。那年月當兵特吃香。也是啊,原本土里爬土里滾的莊戶小伙子到了部隊,三年兩年回來探家樣子就變了。隨便走到那里,腚前腚后滿是看光景的孩子。草綠色的軍裝板板正正,見人說話“撇腔拉韻”,連挑水的姿勢都耐看了。偶有誰從部隊捎回幾個子彈殼或炮彈皮,更能轟動全村。一向裝腔作勢的大隊干部也會主動上門,酒盅一端,小酒一喝,畢恭畢敬地聽人家啦外面的世界。也有鬧出笑話的。在村里喂牲口的李老漢去部隊看望兒子,回來就提著兒子的乳名嚷開了:“俺家虎,騎大馬,‘咯噠、咯噠到越南了。”一個上學的孩子問:“大爺,越南在哪里?”老漢無言以對,其實他兒子在河南當兵。農(nóng)村人重實際當兵的好找媳婦,在家種地找媳婦困難,當上兵提親的保準擠破門,我二舅是個例子。那年月當兵的人家叫光榮人家,燈自然就是光榮燈了。當兵成了莊戶小伙夢寐以求的事兒。
送燈安排在大年三十傍晚。燈自然要提前做好的,精心扎制的架子,紅紙糊的罩子上綴著穗子,煞是好看。這還不算什么,難得的是那鑼鼓聲增加了過年的喜慶氣氛。落滿灰塵的鑼鼓家什找出來,雙雙握慣鋤把子的手敲打起來,先是參差不齊,后再慢慢上套,聽起來也蠻像那么回事。祖墳上完,晚飯吃過,天已傍黑,送燈就開始了。寂靜的山村熱鬧起來。村人出奇地默契,不約而同走出家門,喜歡熱鬧的大人孩子加入送燈行列,行動不便的老人樂呵呵站在門口觀望。大隊干部領頭,敲鑼鼓的跟上,提燈的孩子……足有長長的一溜。路線沒有章法,走大街、穿小巷,一路歡笑一路熱鬧,連狗叫的也跟往常不一樣。燈送到人家大門口總會熱鬧一陣,此時的鑼鼓敲得更響。最最開心自豪的是當兵者的家人了,早早候在外面笑呵呵地接受著村人的祝福和祝愿。尤其那些輩分小的人家,光榮燈接到手,光榮牌釘?shù)介T框上,笑得皺紋都平了。遇到接著立功喜報的人家,笨嘴拙舌的干部也會喋喋不休地說上些過年話,好像人家當兵沾了大多大的光,儼然立功的就是他自己。一家再一家,挨家挨戶送完,整個村子也差不多轉遍了。
僧多粥少。村里當兵的大概有七八個,光榮燈自然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記憶里提燈的都是干部以及他們近親好鄰家的孩子,那份光榮、那份榮耀,羨慕的我要命。更多的孩子只有湊熱鬧的份了,放個“二踢腳”、使勁地跺幾只摔鞭,引來不少的笑聲。我屬湊熱鬧的之列,親手提提光榮燈曾是我的夢想。終于還是有過唯一的一次機會,那年村里又多了個當兵的。他家住在遠離村子的一個山溝里,大概有三公里多。那天的雪下得大,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走去路來“咯吱咯吱”響。不知道因為路遠怕冷還是時間太晚,那個提燈的孩子把最后一個光榮燈遞給了我。熱鬧的人群剩下稀稀拉拉的五六個人,依然響亮的還是那鑼鼓聲。如同酷暑天喝了碗涼開水,那種舒坦啊,我恨不得蹦幾個高。任憑雪花撲面,溫暖的是我的心窩。周圍村落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著,回家的時候可是真正的除夕了,滿家人都在等我吃過年餃子呢。
此情難忘。光榮的當兵人家,誘人的光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