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轡扶桑
1
文化大家的身影如臨海的危崖,是險峻而高傲的;他們能俯瞰翻滾的滄海、洞穿時空的彤云,諦聽天籟妙音及塵世喧囂,目力所及是百代后人類世界的生存萬象。他們是巨人,是大智慧者,他們的認(rèn)識是人類思想的精髓;有些,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未必辨識得清楚,甚至誤解多多。譬如《論語》直到現(xiàn)在還有多種解讀,乃至習(xí)慣性誤讀;再如2500年前的吳季札,直到現(xiàn)代人們才開始知道他原來是中國乃至世界最早的美學(xué)理論家。因為他闡述自己的美學(xué)觀點時,西方美學(xué)鼻祖柏拉圖或剛剛出生或還沒降生。再如尼采,直到近些年,中國人才不再說他是“納粹”的理論家了。
——從這一意義上講,我們是愧對前賢的,該自省。
曹雪芹無疑是中國的文化大家了。紅學(xué)和曹學(xué)已有250年歷史,勢頭仍不減。而且,《紅樓》中有大量的精髓,至今還沒被辨識?!都t樓夢》不僅僅是一部小說,更重要的是“她”體現(xiàn)了曹翁對人性價值的超然認(rèn)識,以及他研究人性的最前衛(wèi)最高超的思維和筆墨。其中,挖掘人的“潛意識”,使之成為導(dǎo)引乃至驗證“人性”的特殊手段,就是重要一例。
2
《紅樓夢》卷3里有這樣一段描述。
林黛玉跟賈寶玉第一次見面,她“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何等眼熟!”與此同時,賈寶玉干脆就脫口而出了“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當(dāng)時,黛玉只有7歲,寶玉只有8歲;黛玉是揚州人,第一次進(jìn)京到姥姥家;一個小女孩兒平素在深宅大院里,她怎么可能“見過”“眼熟”這位小表兄吶?豈不咄咄怪事?而反過來,寶玉居然也說見過她。通常對于這種情節(jié),我們一般都把這說成“緣分”;再追究,就只能把“寶黛”這種一見鐘情或叫一見如故,說成是前世仙緣了——因為作者交待過,黛玉在仙界是“絳珠仙草”;寶玉是“神瑛侍者”,兩人打過交道。
這樣,作者就把一種生活中看似“偶然”的現(xiàn)象,一下子變成一種藝術(shù)的“必然”了。你幾乎從任何一個角度都無法說“她”不真實了。這便是曹翁的偉大、《紅樓》的深廣。
然而,我們要深層探索《紅樓》,就不能跟一般讀眾一樣思考問題了。
——其實,這不過是“潛意識”在作怪。
提到潛意識,我們自然不能忘記弗洛伊德先生對人類世界的偉大貢獻(xiàn)。是他潛心從人類最奇怪的病癥——精神病的患者,和人類最奧妙的“意識”活動——夢的領(lǐng)域,研究起,終于得出了人還有一個龐大而幽邃的、人自己根本無法自省的意識領(lǐng)域——潛意識。
而“潛意識”與我們通常說的心理活動的“前意識”不同,就在于它“無自省性”。
然而,人類與自然,無論哪種神奇奧秘領(lǐng)域,一旦被智者攻克,就白紙一張了。
就上述“寶黛初識、一見如故”作解,通過潛意識論就簡單多了。那不過是兩個情商高、性早熟的孩子,很早就在自己潛意識里描摹過未來“愛人”的模樣,而這種潛意識里的“描摹”是他們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同時“寶黛各自心底描摹的”恰恰就是對方。于是,生活奇跡產(chǎn)生——寶黛乍一見面就“鐘情”于對方了。而社會上生活中,許許多多有情男女一見面就難舍難分,隨之就相伴終生了,其實也都是這個道理。
這樣,我們就產(chǎn)生一個新問題:曹翁如此熟練地寫出這種人的潛意識作用,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明確“人有這種潛意識”嗎?弗洛伊德比他晚生近一個半世紀(jì)呀?他是怎么懂得弗氏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的?是不是這段情節(jié)與之偶然拍合,評論者小題大做?
遍觀《紅樓》文本,曹翁不但明確“潛意識”在人體的存在,且已經(jīng)把“她”作為塑造人物的一種極好的手段,運用得比較嫻熟。下面,我用幾段“事例”進(jìn)行具體分析。
3
卷34里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
“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函走了進(jìn)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jìn)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這49個字,在文本中只是情節(jié)過度。
然而,這49個字卻極能體現(xiàn)人的精神領(lǐng)域的復(fù)雜性。
因為越是這“半夢半醒”“不在意”之時,越該是潛意識不受前意識掌控,放松地溜進(jìn)前意識里來的時候。這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的精髓。用弗洛伊德的話說“‘愿望……以另一種改裝的形式表達(dá)之”???寶玉這時先是“只見蔣玉函走了進(jìn)來”——這在通常解釋里是一種幻覺;可弗氏的潛意識論中“她”是一種“愿望”。什么“愿望”?具體說,就是“寶玉不希望朋友蔣玉函被忠順王府拿住”;至于“改裝的形式表達(dá)之”就是蔣還能“走了進(jìn)來”到他面前,向他“訴說”。而寶玉這一“愿望”的來源是因為他內(nèi)愧——覺得對不住朋友,不該把他藏身之地告訴那忠順府的“長府官”——這說明寶玉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在為自己沒頂住壓力,出賣了朋友,十分懊惱。這種懊惱他是不愿多想的,早超越了他被父親毒打的皮肉之苦,只要一想就想抽自己耳光——于是,這種懊惱的意緒就被壓縮在潛意識里。而這種意緒又被“轉(zhuǎn)移”“凝縮”“改裝”成了另一種樣式,正好在他“半夢半醒”“不在意”之時跑了出來,變成了蔣和蔣的言行。
這一切,完全符合弗氏“夢”的形成——“愿望”的“轉(zhuǎn)移”“凝縮”“改裝”。
至于“金釧兒進(jìn)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自然也是寶玉的潛隱于“內(nèi)”的愧恨——如卷33所說的“五內(nèi)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而這種“潛隱于‘內(nèi)的愧恨”的意緒,也是形成愿望,變成金釧的行動言語跟進(jìn)到寶玉的“朦朧”意識里。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足見,曹翁在寫人的潛意識時,絕不是無意識的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偶合”,而是他已經(jīng)掌控著這一人的精神意識領(lǐng)域,且明了悉知,并能準(zhǔn)確地把握到筆墨中,進(jìn)行小說創(chuàng)作和人物塑造之用。這就不能不讓我們欽敬乃至膜拜了。
——然而,這一例還僅僅是寫人的一種“不在意”的“幻覺”。
而(卷19)“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里,作者居然把兩個男女主角的性意識,通過潛意識形成的“動態(tài)”寫了出來。這一點,對于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家,可能太習(xí)以為常了,但對于曹翁卻是一種難得的“高妙”。因為這里體現(xiàn)出一種作者創(chuàng)作《紅樓》方法上的“悖論”——那就是他既要寫出這種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性感覺、性萌動,又必須“維護(hù)”這兩位主人公良好的形象,而絕不能寫“露(漏)”了,更不能寫成《金瓶梅》似的“淫書”。
——這是《紅樓》文本一直無聲地把持著的一種原則。
而曹翁要在這種悖論的夾縫行走,就只能依靠潛意識支配下少男少女的性意識萌動。
讓我們具體分析。這里先寫到: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nèi)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jìn)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p>
——這一段情境的必然交待,屬情節(jié)鋪墊;不能像寫賈璉偷情,一上來就是床戲。
可接下來,寶玉和黛玉的言行就不那么單純了。
“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哪)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
——這雖然仍是僅停留在兩小無猜的表兄妹“說話兒”的情境中,但已有一種潛意識支配下的男孩兒的主動和女孩兒的推托后的“默認(rèn)接受”。尤其那“嗤的”一笑極有意味。
接下來,情節(jié)深化,“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
——這顯然就更不單純了;與什么“怕睡出病來”的真心關(guān)懷,毫不搭界了。
這里面便開始有男孩兒女孩兒的“性意向”出現(xiàn)了。根據(jù)是:寶玉一上來就想跟黛玉“沒有枕頭,咱們就一個枕頭上”,黛玉立刻罵“放屁”。這一細(xì)節(jié),我們可以解釋成“從小他們有過這類情景”,是習(xí)慣了??慎煊襁@種敏感,恰恰是一種“性意向的反表現(xiàn)”——長大后“明禮(理)”了。而黛玉這種反表現(xiàn),又恰恰證實了寶玉的“性意向正表現(xiàn)”——因為這種“性感覺”只有他們這兩個曾經(jīng)從小耳鬢廝磨過的表兄妹之間才最能微妙地體會出來的。否則,干脆就是非禮(理)。那就不是“二玉”,而是賈璉和多姑娘了。
尤其黛玉那“放屁”二字,從“紅樓第一才女、詩人”嘴里噴出,更顯出女孩兒潛意識里的某些“躁緒”和她在情人面前的隨心所欲、不檢點,甚至有發(fā)泄味道。
這里更重要的是,作者壓根兒就不愿把這一點(性意識)寫透、寫明白了。目的,還是要保持這兩個主要人物形象的完美性和理想性。只求一種引而不發(fā)、誘人聯(lián)想的藝術(shù)效果。而這種“引而不發(fā)誘人聯(lián)想的藝術(shù)”只有動用這種含潛意識的筆墨,才最能奏效。
接著,二人終于睡在一個枕頭上了。
黛玉見“寶玉左邊腮上有紐扣大小一塊血漬”,又“以手撫之細(xì)看”——這動作該是習(xí)慣(也是潛意識)支配的;寶玉說“才剛替他(她)們淘澄胭脂膏,濺上一點兒”——這說明寶玉剛剛跟幾個丫頭一處廝混過。這樣我們就該想象到,那些丫頭們可不會像林小姐那樣有什么敏感的“性意向的反表現(xiàn)”——即使把身子送上門來都是完全可能的??勺髡卟幌朐诖俗龃蟀l(fā)揮,點到為止。而是從潛意識角度暗示出——賈寶玉到他林妹妹這里來,潛意識里是找“理想情人”性感覺的。這種分析的合理性驗證在于,通觀《紅樓》文本,別看曹翁是在洋洋灑灑寫大部頭,但作者筆墨十分嚴(yán)謹(jǐn),絕不會隨意寫一個小細(xì)節(jié)的。像寶玉臉上帶“胭脂膏”這樣的事,絕不是隨便出現(xiàn)的。
——反思之,作者怎么不寫寶玉臉上有墨跡?這一細(xì)節(jié),絕對是有暗示意義的。
看,作者緊著就寫到,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這里的“令人醉魂酥骨”,作者更不是隨便寫出來的,是有所指——就如標(biāo)題上的“玉生香”三個字一樣——那是林黛玉身體發(fā)出的吸引著賈寶玉的女性的“體香”。于是“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開住要瞧籠著何物”——這就是男孩兒明顯的性沖動了??蛇@時的黛玉反倒不敏感了,“笑道:‘這時候誰帶什么香呢?”——這其實就是女孩兒的那種被動的“性意向正表現(xiàn)”了(自然也是潛意識的),甚至口氣里帶點“嗲”氣。可機(jī)敏的嘴尖舌快的林姐馬上就反映出一套“發(fā)酸”的話來——“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這是黛玉“性意向正表現(xiàn)”的附帶品,是其在潛意識和前意識里深埋日久的、對情敵薛寶釵的“妒意”被端了出來。接下來,寶玉干脆就動手了“伸向黛玉胳肢窩內(nèi)兩脅下亂撓”——這更是潛意識里的性意向所驅(qū)動的。
這時須做進(jìn)一步分析:
如果這時兩個人都不是潛意識行為,而是前意識行為——那這“戲”就破爛不堪了。
可曹翁卻依著潛意識規(guī)律往下寫。黛玉“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里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這是林小姐的“性意識反表現(xiàn)”,又復(fù)歸了。而這種“性意識反表現(xiàn)”也是潛意識里的,因為如果是前意識里的,林小姐的言態(tài)就會比那“放屁”二字更激烈了。
下面,再說說寶玉編出的“耗子”的故事。
也就是說,賈寶玉緊接著編出的“小耗子要變成黛玉的模樣,去到林家偷香竽”——這個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但卻不雅。按寶玉的才思和想象力,完全可以編出更優(yōu)雅的故事來逗林妹妹樂??蔀槭裁此麤]編出另一個來?而偏是什么“小耗子”且又要“變成黛玉”?
——我認(rèn)為,這更是潛意識里的“性意識”在講者心里作怪。
——那么,我為什么總是強(qiáng)調(diào)“潛意識里的性意識”呢?
因為“寶黛”這種性意識,礙于當(dāng)時種種禮教理念是不可能在前意識里明白出現(xiàn)的,這既是那一時代的“文明”又是那一時代的“恐怖”;“紅樓悲劇”不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嗎?
關(guān)于“小耗子”本身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而耗子鉆洞是象征男女性行為的。而在這一點上又無獨有偶,跟曹翁同時代的小說家蒲松齡的《聊齋誌異》里就有過類似描寫。
卷27還有一段寫薛寶釵在潛意識支配下“陷害”林黛玉的事,也十分典型。
——此章叫“滴翠亭楊妃戲彩”。
其過程是:
姐妹們都在園中?!蔼毑灰娏主煊瘛??!皩氣O說:‘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他(她)來”。寶釵就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jìn)去了”,她思謀再三“抽身回來”,又“忽見前面一對玉色蝴蝶”“意欲撲了來”,便“躡手躡腳”“跟到池邊滴翠亭”……結(jié)果,偷聽到了亭內(nèi)兩個丫頭的有關(guān)傳遞一些“男女之事”的悄悄話。
——該說,這兩個丫頭在身為奴仆的境況下,如此妄為,是犯大忌的。于是,以“溫柔和順、明理端莊”著稱的寶釵小姐,便出現(xiàn)一番緊張的思索兼及相應(yīng)的舉措,請看: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到:‘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jī)都不錯。這一開了(門),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聲音,大似寶玉房里紅兒的言語。他(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她)的短,“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應(yīng)該說,這段描述是《紅樓》文本中對第二女主角“薛寶釵”性格的深層刻畫,十分重要,是文本中不多見的幾筆之一。其設(shè)計精道、挖掘到位、筆墨冷靜。
下面我做詳細(xì)分析:
首先要說,曹翁設(shè)計“寶釵”這一形象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與第一女主角“黛玉”做對比的。這一點兒,無論從作者創(chuàng)作初衷談還是從藝術(shù)效果論,都是無可爭議的。
“對比”些什么呢?
“黛釵”都很聰明、貌美、有文才、具大家風(fēng)范;其分野在于“黛玉”內(nèi)有傲骨、外顯傲氣,而“寶釵”內(nèi)媚榮華、外露平和;“黛玉”宿求質(zhì)潔、時見尖刻,而“寶釵”大智若愚、善于逢迎。然而,這些均屬人物性格的表層體現(xiàn)。那么,什么是一個人的深層性格反映呢? 這就要看一個人在“猝變”之時的人品人格了。因為這時際人的行為是不受前意識掌控的,只能受潛意識驅(qū)使,也就是通常我們說的“下意識”和“無意識”。
——而上述“寶釵”的表現(xiàn),正是如此。
薛寶釵此番,就是猝不及防的在滴翠亭窗外碰上小紅和墜兒在說“悄悄話”的。
她在前意識里已經(jīng)明確地自我分析并認(rèn)定——“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jī)都不錯”,該防范“人急造反,狗急跳墻”,“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而這時“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這“‘咯吱一聲”說明屋里有動靜——或有人要開窗開門,或發(fā)現(xiàn)什么了。薛寶釵必須即刻做出應(yīng)對,這就是“猝變”——猝變之前,寶釵的前意識只思考要“金蟬脫殼”;而猝變的剎那,寶釵已經(jīng)完成了行為——這中間正好有一段“潛意識活動的空當(dāng)”,而潛意識活動是不需要“思辨”的,一步到位——寶釵把“禍水”直接引向了黛玉——她的“情敵”。
用一般眼光論之,要說薛寶釵因喊了一句“顰兒!我看你往哪藏”,就說是她要把其“禍”轉(zhuǎn)嫁到黛玉身上,似乎有點勉強(qiáng)。對潛意識理論無常識了解的人,會為寶釵喊冤,認(rèn)為是評論者瞎掰。曹翁的筆墨之妙就擺在這里,園中偌多姐妹,寶釵怎么沒喊別人的名字借以“金蟬脫殼”呢?更因為,她前面已經(jīng)想到“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這就更證明她是為了自身利害或叫安全,而不顧及別人。而且又是隨口喊出黛玉的“字”“顰兒”,還說“你往哪藏”這一明確指向的。這種潛意識支配下的急口,愈加說明薛寶釵在潛意識里早已經(jīng)把黛玉當(dāng)成“情敵”,所以才隨口流出,不打折扣。曹翁這里要表現(xiàn)的也正是薛寶釵這種潛意識的流露。
其次,我們還該進(jìn)一步分析到,薛寶釵的這種遇事很嚴(yán)謹(jǐn)?shù)姆婪缎睦硪约半S機(jī)應(yīng)對之靈活,該說與“皇商”的家庭及其母“薛姨媽”的影響有關(guān)。該說這是她潛素質(zhì)一部分。而“潛素質(zhì)”概念,在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情結(jié)”里,是與人的“潛意識”密不可分的。
然而,潛素質(zhì)積淀也罷,潛意識流露也罷,這還是在小說家對于某藝術(shù)形象的表現(xiàn)層面。那么,我們該怎樣界定“薛寶釵”這一形象的本質(zhì)呢?那就是“她”的表面上“善”與“和順”的虛假性與本質(zhì)的自私性——當(dāng)然,這也都是“人性”在封建社會被異化的現(xiàn)象。也是《紅樓》中普遍的“假(賈)”的認(rèn)識論的又一體現(xiàn)。而這種“體現(xiàn)”,如果不借助人在“猝變”中的潛意識流露,是不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天衣無縫、準(zhǔn)確到位的。
——結(jié)果怎樣?
請看,“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便拉開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小紅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xì),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樣呢?”
——這說明寶釵的“嫁禍”行動產(chǎn)生效果了;林黛玉在無覺中“樹了敵”。
《紅樓》文本中,作者運用潛意識這一深層精神領(lǐng)域刻畫人物,比比皆是。
譬如,卷23賈璉聽賈政喚他“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事,好歹依我這么著 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薄Z璉顯然不想聽從“妻教”,要拿鳳姐一把??渗P姐的表情很具個性——她“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當(dāng)真,還是玩話?”——這里鳳姐的“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這是明顯帶“威脅”性的。而賈璉在聽從之后,卻說出了兩句很顯突兀的話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薄@一筆是寫賈璉夫妻的“性事”的。
然而,賈璉的這兩句莫名其妙的話與文本前后細(xì)節(jié)是十分不諧調(diào)的,讓人一時懵懂——賈璉何以在這時說這種不搭調(diào)的話呢?其實,這就是曹翁對人的潛意識的把握之妙。
首先,從情節(jié)中我們知道賈璉是迫不得已依從了妻子意志(“好歹依我這么著”)的;賈璉盡管聽從了妻子安排,心里(前意識)是不很自在的;這時才說出這幾句話來。而這幾句話,看似說昨天晚上他夫妻的“性事”中他占主導(dǎo)地位的、興(性)猶未盡之“事”——其實,卻是他對妻子的戲弄或說嘲笑。而這種戲弄嘲笑對賈璉起什么作用呢?這得跟眼前發(fā)生的事作一個聯(lián)系,結(jié)果有了——要找回一種做丈夫的心理平衡。而這種“找回平衡”不是明確的一種報復(fù),而是把潛意識里的一種“性得意”釋放了出來。從常理(前意識)講,用“性得意”報復(fù)妻子,是最沒出息、最無智性男人才可能干出來的。賈璉還不至于弱智到這程度。于是,這只能是他潛意識使動的一種行為(語言)了。
那時代畢竟是“男權(quán)社會”,丈夫受妻子窩囊的事,是不多見的。而這時,賈璉對熙鳳雖有不滿,還沒上升到有意報復(fù)。這幾句話仍在夫妻調(diào)笑況味里。因為一個大家公子如果有意識的在老婆面前“拔橫”、找尊嚴(yán),那就不是說一兩句惡心話了。后來發(fā)生的賈璉要殺鳳姐(卷44)又偷娶了尤二姐(卷65)——那才是賈璉的一種與熙鳳的“霸道”的對峙態(tài)度。而能發(fā)展到那“對峙”,又是賈璉潛意識中對鳳姐的“心理不平衡”的積蓄。
細(xì)品賈璉那兩句話的表現(xiàn)張力是很大的,既有男女性事的色彩,又有賈璉嫖娼的留痕;既讓人想到鳳姐這強(qiáng)女人性事的呆板,也體現(xiàn)賈璉如其母親的沒心計、要面子的性格。而這種在潛意識里找自尊、找心理平衡的感覺,是人們在“無奈”中常常能流露出的。
再如,卷17賈政在那次“試寶玉文才”的游園中,有兩次潛意識流露:
他對清客們說“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年紀(jì),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的文章上更生疏了??v擬出來,不免迂腐古板,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p>
——這幾句話本身已明白地擺在那里,似乎沒什么可分析的。但這話里,除了說明賈政的封建文化價值觀的殘缺,還泄露出他潛意識里的某種遺憾,即缺乏真正文才的遺憾。
其實,這也是從古至今很多文職官僚的一個特點,一種很典型的集體潛意識。
這些文職官僚們,在儒家積極入世的理論下(伴和著某些鉆營的機(jī)遇和手段),用淺顯的一點文化知識換取了現(xiàn)實中很大的利益后,對那些遠(yuǎn)不如他們在現(xiàn)實中顯赫(生活或許很艱難)的真正的文化人(如陶淵明等),有著一種隱約的傾慕加妒忌。應(yīng)該說,這種復(fù)雜的、甚至不能自明的情感,是屬潛意識領(lǐng)域的,常常會無意識流瀉出來。賈政那番話,就是這位“假正(經(jīng))”的一次“遺憾自己缺少文學(xué)才華及成就”的潛意識流露。
其二,當(dāng)觀賞到“稻香村”的設(shè)施景物時,他看到一派農(nóng)家的景致,他“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而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
這段話本身也無須多議。但在潛意識領(lǐng)域和認(rèn)識論上就很有探索意義的。
首先說明,在這位“假政委”的潛意識里,有厭倦官場的意緒。這應(yīng)該說是很多“身在此山中”的人,在還沒識破“廬山真面”時,所共有的一種潛隱于心的意緒。從認(rèn)識論,無論古代今天,官僚們談“歸隱”(“歸田”“歸農(nóng)”),已經(jīng)成為官場(或生活中)的一種“準(zhǔn)官話”了。正如文化批評家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批評的“士大夫熱衷貪仕,原無足諱;而往往滿口說歸,竟成習(xí)氣,可厭”;還有什么“相逢盡道休官好”的詩。
當(dāng)然,如果從前意識分析,其虛偽成分確是很大。但我認(rèn)為,袁枚這批評與嘲笑——也是只看到“官員們談歸隱”的虛偽一面,卻不知道這些整日里如臨懸崖如履薄冰的官員們的精神層面、潛意識里,還確實有這種“歸隱”意緒的存在;“虛偽”里隱含真意的。
由此,我們也就能比較出,與曹翁同時代的袁枚顯然是不懂得什么“潛意識”的。于是,袁枚的《隨園詩話》顯然也就沒有曹翁的《紅樓夢》更具美學(xué)價值,更有探索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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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文本在塑造人物中,有關(guān)“潛意識”筆墨還很多,不能一一細(xì)論。
緣上幾例,運用潛意識筆墨刻畫人物是出神入化、有立體感的;能錐(追)穿到人性的最深處——其本質(zhì)所在。這也是中外藝術(shù)家們大多是弗洛伊德的信奉者的原因之一??刹芪叹筒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出生于1856年,比曹翁晚出生141年??刹芪虆s在《紅樓》里就把“潛意識”運用得如此之妙,妙到看不出痕跡的高超地步;在人物塑造上,讓你感到那一融入血肉的“潛意識支配下的行為”既真實可信,又極具探索研究價值。這樣,也就無形中讓曹翁的筆墨遠(yuǎn)遠(yuǎn)跨越了“李藍(lán)”為首的“狼奶紅學(xué)派”為其設(shè)定的“現(xiàn)實主義”的框框,使之貼近于現(xiàn)當(dāng)代世界文學(xué)的大潮了。這應(yīng)該說是中華民族文學(xué)文化的驕傲與自豪。誠然,這一問題的探索絕不是一篇文稿能完成的。
——對《紅樓夢》這樣一部迷宮樣的文學(xué)寶庫,我們須再挖掘。
當(dāng)然,曹翁在精神分析和潛意識的實踐運用的體現(xiàn),是在小說藝術(shù)的人物刻畫的具體實踐中進(jìn)行的;不是理論層面的。但這更顯出其偉大和先驗的意義。這一方面說明,中國文化及中國文化人并不落后、并不笨;當(dāng)然,從另一角度也說明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不能給予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化人以更好地發(fā)揮場所,使其有更大的、遠(yuǎn)達(dá)世界的作為。
這該說既是一種歷史痛苦,又是一則中國文化人生存的悖論,一種無奈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