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的狩獵

葉　彌

葉彌1964年生。蘇州人。本名周潔。1994年開始業(yè)余小說創(chuàng)作。代表作為中篇小說《成長如蛻》。著有小說集《成長如蛻》《錢幣的正反兩面》《粉紅手冊》《市民們》《去吧,變成紫色》《天鵝絨》,長篇小說《美哉少年》。曾獲得江蘇省第一、二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第一屆蒲松齡世界華語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貞豐杯”短篇小說獎。作品入選多種年度優(yōu)秀小說選本,并有中篇小說《小男人》列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小說被翻譯成英、法、日、韓、俄語、德語?，F(xiàn)居蘇州。

狩獵是早晨一點鐘決定的。

早晨一點鐘,蔡東、賀蘇(市環(huán)保局辦公室主任)、呂小雷(影視學(xué)校校長)、花朝陽(電視臺副臺長),三個人從一所俱樂部里走出來。蔡東上車的時候說:“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難道在家里守著老婆不成?”他露出厭煩的表情,仿佛正身臨其境。賀蘇馬上建議說:“不如到藍(lán)湖里的青云島狩獵去,島上的野雞野鴨好肥。再過幾天,市里的野生動物保護條例就出來了,野雞野鴨都不能打了。我朋友在島上有一座別墅空著,有傭人在里面打掃衛(wèi)生。我和我朋友說一聲,我們就住在那里?！辈號|說:“那么,十點鐘碰頭。”他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透出習(xí)慣的霸道。

蔡東一手開車,一手掏出手機打起來。他拖著懶洋洋的曖昧的聲調(diào):“喂——你在干什么?睡覺了?不是和別的男人吧?咦,人家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大學(xué)研究生嗎?你不是想擺脫我嗎?”聽了一會兒,他大聲說:“和我斗氣沒好處……九點半到我辦公室。我們要到青云島過夜,你給我準(zhǔn)備好過夜的東西。我要的睡衣,剃須水……還有,避孕套。我要的牌子你是知道的?！闭f完他就關(guān)上了手機,臉上再次露出厭煩的表情。

呂小雷開車開到半路,想起一事,也掏出手機打起來:“花朝陽,你到家了嗎?還沒。好,那我跟你說——你明天帶她去嗎?……你帶我也帶,你不帶我也不帶?！被ǔ栒f:“讓我問問賀蘇,他知道蔡東帶不帶小梅。如果蔡東帶小梅去,我們一個也不能帶,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梅的脾氣,她在場的時候,最好任何女人不要露面?！逼?花朝陽告訴呂小雷:“賀蘇讓我們誰都不要帶,老大要帶小梅去?！?/p>

呂小雷對著手機一時悵惘,但小梅的模樣漸漸浮現(xiàn)出來,兩個人一個在虛地,一個在實地,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就像含有深意地眼對著眼。于是他的心情又好轉(zhuǎn)了。對于帶不帶情婦,呂小雷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帶也好,不帶也好。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與小梅相處一些時間,小梅是個全身都有表情的女人。呂小雷昏沉沉的腦子里占滿小梅的模樣。他突然想起一句臺詞: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娼婦。他覺得這句話用在小梅身上很得體。他喜歡這種女人。他覺得蔡東也特別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蔡東前后有過五六個這樣的女人,小梅與他相處得最久。雖然他好像也對小梅流出厭煩的情緒,但是過后又會愉快起來——比以前更愉快。就像神話一樣——至少是一個奇跡。

過了九個多小時,十點多鐘,一行人,三輛車,朝藍(lán)湖駛?cè)?。蔡東和小梅一輛車,呂小雷和花朝陽一輛車,賀蘇向來喜歡獨自開車,他一個人一輛車。

呂小雷和花朝陽說著話,因為開車,他的話簡短而直截了當(dāng):“新情況,蔡東好像要扔掉那女人了。”花朝陽表示同意:“蔡東看那女人的眼光不對頭。他要是喜歡一個女人的話,他看都不看她。他要是想扔掉一個女人的話,他會經(jīng)常盯著她的臉看……他扔掉前幾個女人時都有這種征兆……這女人不知道蔡東的心思吧?她還高高興興一副天真無憂的樣子?！眳涡±渍f:“她哪里會這么簡單?她這么簡單就不好玩了。你打個手機問問賀蘇,這家伙老是把車開在我們前面?！?/p>

于是,花朝陽撥通手機,說了幾句話旋即關(guān)上。呂小雷問:“賀蘇說什么?”花朝陽回答:“這家伙像哲學(xué)家似的。他就說了一句話——獵槍口上的小梅。我越來越感覺到賀蘇這家伙變得陰森森的。你說呢?”呂小雷實事求是地說:“誰沒變?你看蔡東,三十年前他在中學(xué)里是這個樣子嗎?”呂小雷停頓了片刻,語氣里突然含了悲傷:“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他真不是這個樣子的。三十年前,我們也不是這個樣子的。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一個笑話,甚至比笑話還糟糕?！?/p>

兩個人說到這里就打住了話頭,以后的一路上再也沒有議論過誰,剛才的話題讓他們覺得臉上好沒意思。幸好就到藍(lán)湖邊了。他們忘掉了剛才的談話,下了車子,臉上掛起愉悅的樣子忙碌起來。他們把車子寄放在漁民老曾家里,租用了老曾的船。這些事都是賀蘇去張羅的,他跑前跑后,忙得像一條忠實的狗一樣。他在蔡東面前從來都像一條狗一樣,他好像不得不如此。但他對蔡東身邊的女人卻從來都是厭惡的,而且不加掩飾。蔡東對此不以為意。

花朝陽一心在打獵這件事上。他只顧抽著紅殼“南京”,給蔡東背著兩桿“虎牌”獵槍。他和賀蘇一樣,看也不看小梅一眼。他向來對蔡東身邊的女人沒有好奇心,或者說,他不想表現(xiàn)出好奇心。

蔡東空著兩手,也在吸煙,不過他吸的是上好的古巴雪茄。他在湖邊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來走去,一手作指點江山狀:“想當(dāng)初,我老頭子也在這里打過一陣子游擊……我家老頭子想也沒想過有一天他兒子也會到這里來,抽著雪茄,開著名車,帶著漂亮小姐……他要權(quán),我要錢。他當(dāng)初反對我下海,現(xiàn)在不反對了。我回家看他,他還遞給我香煙抽,吃飯的時候夾一塊雞腿給我,我可不想吃他的雞腿,我一轉(zhuǎn)眼就扔給了哈巴狗。我小時候沒吃過他的雞腿,老吃他的棍子。媽的,現(xiàn)在給我吃雞腿。我不吃雞腿,我吃的都是五分熟的牛肉。但是這句話我不敢說,他有心臟病?！?/p>

蔡東說這番話,沒有人覺得奇怪。他經(jīng)常會表示出對父權(quán)的蔑視,就像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年一樣。而且大家都知道,每當(dāng)他發(fā)上述這些牢騷時,不是表達(dá)不愉快,而是表達(dá)愉快。是的,他到了湖邊就心情愉快,不再若有所思地盯著小梅的臉,他幾乎忘了小梅的存在,眼睛只盯住蘆葦叢中的獵物。

現(xiàn)在,只有呂小雷一個人關(guān)注著小梅的情緒。他替小梅背著放彈藥的背包,謙虛地站在她的身后。站在小梅身后有個好處,就是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小梅的腰、屁股和大腿,安全可靠地對這些曲線想入非非。在漁船上,有一瞬間他想起“獵槍口的小梅”這句話,心里有點悲傷的意思,酸酸的,甜甜的,像某個廣告里的說詞那樣的,讓他嘗到久違的某種渴求,有點擔(dān)憂,有點享受,神圣的,又是犯罪的。

到了島上,大家發(fā)出一陣歡呼,進入狂歡狀態(tài)。

賀蘇選了一個好地方。

現(xiàn)在是一九九九年,這座青云島還人跡罕至,沒有后來建成的青云寺,也沒有任何游客。島上住著十幾戶茶農(nóng)或漁民。草木茂盛,棲息著各種野鳥?？拷吿J葦叢的地方,游弋著成群的野鴨。蘆葦叢里,時不時地飛出五彩斑斕的野雞。當(dāng)野雞振翅一飛的時候,蔡東的獵槍總是追蹤而至,把它從空中打落。蔡東在部隊里練出了一手好槍法,他幾乎算得上是一個神槍手。他曾經(jīng)說過,他是一個真正的獵手,對女人也是如此。他能生擒女人,也能獵殺女人。

從下午一點鐘一直打到下午四點多鐘,看著那一大堆美麗而破碎的獵物,除了蔡東,誰都不想繼續(xù)打下去了。但是蔡東沒有罷手的意思。他打瘋了。他追逐起林間的小鳥,他打爛了許多不知名的美麗小鳥,又瞄準(zhǔn)一條水蛇,把它打成好幾段。分成幾段的水蛇,像被磨斷的破繩子,斷口處,肌肉掙脫了羈絆,彈性地活潑潑地暴跳。

蔡東打水蛇的時候,只有小梅跟在他后面,背著兩只包,一只是蔡東放彈藥的背包,一只是自己日常用的軍綠色布包。手里抱著他的衣服。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使她的臉呈現(xiàn)出少有的滄桑。她穿得很樸素,一件白色的舊襯衫,一條黃色的舊軍褲。長長的頭發(fā)在腦后編了一條大辮子。褲子是她父親的,襯衫是她母親的。那只軍綠布包,是蔡東當(dāng)兵時用過的,扔在辦公室里,被她要了去。她以前可不是這樣子,就是在零下四五度的冬天,她也穿著一件露出乳溝的吊帶衫。外面披著十幾萬的皮草,德國買的皮靴上面,綴滿施華洛士奇水晶。

大家散坐在草地上抽煙,蔡東不說走,不伙兒不能走。那條水蛇變成爛繩子后,小梅也坐到草地上了。就是說,她也和大伙兒坐到一塊兒了。她側(cè)身半躺,身體呈現(xiàn)誘人的自然姿態(tài)。風(fēng)還是吹著她的頭發(fā),讓她的臉現(xiàn)出一種滄桑感,但這滄桑也是誘人的。

蔡東朝后面一看,發(fā)覺自己孤單了。他很敏感。他不喜歡孤單的沒有人包圍的感覺。他迅速回想一下孤單的來龍去脈,發(fā)現(xiàn)和獵物有關(guān)。你看,獵物堆成了一座小山,是多了一點,但是這不能成為懷疑或者疏遠(yuǎn)蔡東的理由,不為別的,就為了他是蔡東。

蔡東對小梅一揮手:“你過來?！彼珠_始關(guān)注小梅了。小梅順從地爬起來,站到他旁邊?！澳闶遣皇呛芾?”蔡東問她,口氣中卻沒有一點友好的成分。小梅看著蔡東的臉,說:“不累?！辈號|用槍托打了她屁股一下,說:“我看你坐到地上去了?！薄敖裉齑┑男硬惶夏_?！毙∶非娜粐u了一口氣,槍托很重,不是在調(diào)情,所以她很認(rèn)真地回答。蔡東再次責(zé)問:“我給你在國外買了那么多的鞋子,你居然穿了一雙不合腳的?”小梅略略低下頭,避開蔡東的視線。蔡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頭頂,看了一陣,才說:“你走吧。你到房東那里去看看晚飯準(zhǔn)備得怎么樣。”小梅說:“嗯。”把衣服朝蔡東的手里一塞就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對蔡東鄭重地說:“謝謝你?！?/p>

蔡東愣了一下?！爸x謝”兩個字透出無比的陌生,陌生中還透著一些平等。他笑了起來,轉(zhuǎn)臉對著呂小雷他們,指指小梅的背影說:“這個娼婦,對我說謝謝。她翅膀硬了,敢對我說謝謝?！?/p>

蔡東提著槍又開始在湖邊巡視,草地上坐著的三個人都站起來,懶散地跟在他后面。呂小雷悄悄地對花朝陽說:“你看小梅,多蠢的女人!”花朝陽表示同意:“她難道一點都察覺不到危險?你看她,把衣服朝蔡東手里一塞,還說謝謝。她死到臨頭了?！辈號|在前面回過頭問:“你們倆嘀咕什么?”呂小雷說:“我們想知道,你會把小梅怎么樣?”蔡東說:“我讓她從灰姑娘成為白雪公主,也能讓她從白雪公主變回灰姑娘。”這句話說得惡狠狠的,呂小雷心中一疼,欣喜地想:啊,我知道疼。我是一個好人!

蔡東說了那句狠話后,大家都懶得說話。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到晚上喝酒時才改變。

那頓晚飯是真正的狂歡。蔡東的金管家用快艇從市內(nèi)帶來了紅酒和香煙,還帶來了蔡東老婆的一句話:她到巴黎去了。蔡東說:“她愛去哪就去哪。給足她錢,她就滿意了。她是不敢亂來的。”他看看小梅,嘀咕了一聲:“倒是這里有一個人想和我叫板?！?/p>

小梅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衫和舊軍褲,她就像一個真正的女主人一樣,殷勤地招呼每一個人。酒是好酒,八年存的“路易十四”,蔡東專門從香港空運過來的。金管家拿來了兩箱。大家就像喝礦泉水那樣喝著“路易十四”,像喝燒酒一樣干杯。不多久,賀蘇就有些醉了,指著頭上的燈胡言亂語。他是這次活動中最沒有心思的一個,他不會像花朝陽那樣時時看著蔡東的臉色,他也不管蔡東的獵槍對著誰。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喝醉誰喝醉?

呂小雷最在意蔡東的獵槍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喜歡對蔡東的女人想入非非,但是他能確定自己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她們。也許是……也許是對一個將要倒霉的女人起了憐憫心腸吧。他去掏了煙吸著,并再次自言自語地表揚自己:“真的好久沒有這樣的好心腸了,好像回到了純真年代。”

蔡東就像往常一樣期待著酩酊大醉。

蔡東像往常一樣期待酩酊大醉,也像往常一樣無法達(dá)到目的。這使他又是難過又是狂躁,擦著不由自主落到腮上的眼淚,大喊大叫:“走,大家都走,拿上槍和電筒。打獵去!好日子沒幾天了!”

于是大家笑著,跌跌沖沖地隨著他朝外面奔。

今夜是農(nóng)歷的二十二,滿天的星星,下弦月還沒有出來。青云島上,蟲子和蛙拼了命地叫。除此以外,連一盞燈光都沒有。島上人節(jié)儉,又早睡。這時候怕已進入夢鄉(xiāng)了。但是也有例外,有一位五十幾歲的漁民,外號叫“老泥鰍”的,一直偷偷地跟在他們的后面,從小梅上島以后,他就對她充滿好奇,起了一點色心,希望時時看到她。

小梅拿著手電筒,和蔡東走在最前面。他們到了一片樹林里,高大入云的樹上,棲息著成群的白鷺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鳥,它們看見樹林里走進了一群人,并不驚慌失措,只是反感地嘀咕起來。

蔡東晃著眼神朝樹上打了一槍,驚起幾只白鷺。正要打第二槍,小梅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蔡東說:“干嗎?”小梅沒有話說,只好編了一個謊言:“我看到一樣?xùn)|西?！辈號|緊追著問:“什么東西?”“一只鳥。”小梅繼續(xù)朝下面編著謊話,并煞有介事地用電筒在樹上照來照去。“什么鳥?”蔡東好像找到了小梅的錯誤,他嗅覺靈敏,又是果斷干脆。他心里“哼”了一聲,想,耍弄我,沒那么容易。你昏了頭了,現(xiàn)在也敢和我耍手腕,想當(dāng)初,我殺掉你媽你都不敢哼一聲的。小梅的手電筒著急地晃來晃去,嘴里說:“你看你看……”忽然晃到了一樣?xùn)|西,把蔡東驚呆了。這是一只他從來沒見過的鳥,比鴿子小一些,比麻雀要大一些。水藍(lán)色的身體,上面有著一道一道白色的波浪紋。頭上頂著一只圓圓的鴿子蛋大小的紅冠。小梅驚喜得不行,今天就像有神在保佑著她,心想事成。

這只鳥在電光下站起來,在大伙兒面前偏著身體,向后伸開一條腿,再打開一面翅膀,無所謂地伸了一個懶腰。翅膀上的波浪紋活了一樣地晃動一下。這個跳舞似的姿勢把大家惹笑了,但是誰也不認(rèn)識這只鳥。

“老泥鰍”就在這時候站出來了。他說這只鳥,只有他老泥鰍才認(rèn)識的,沒有第二個人能識得這種鳥。因為他爺爺活著的時候告訴過他。這種鳥叫“骨水鳥”,絕跡起碼一千年了。傳說誰第一個見到它,誰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權(quán)勢?！袄夏圉q”看著小梅,在他認(rèn)為,小梅穿著白襯衫和軍褲,這種裝束,要么是高干子女,要么是部隊里的。給她戴上一頂高帽子,她少不得會喜歡?！笆沁@位女同志先看到的。”他說,“你要做大官了?！?/p>

小梅不想做官,但她還是高興,清脆地笑了一聲。

蔡東從小梅手里搶過手電筒,不客氣地在“老泥鰍”的臉上晃了兩下?！袄夏圉q”在電筒光里無所畏懼地說:“男人先看到的不算數(shù),沒用。女人先看到才會靈驗。武則天看到過,慈禧太后也看到過……”

他沒有說完,蔡東就把手電筒扔到了他的頭上。并不疼,但是他終于有點害怕了。于是拔腿就跑。

這個小插曲是一個笑話,誰都看出這是一個笑話,除了蔡東。蔡東也許喝多了,也許“老泥鰍”的話里有什么東西正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看小梅,想了想什么,又看了看小梅,臉上出現(xiàn)了厭惡。他說:“我們走。這林子里陰森森的。到湖邊去打野雞去?！?/p>

這一行人走出樹林。蔡東忽然回過身,用手電筒把小梅從頭到腳照了一遍,問:“你為什么老是穿著這破軍褲和破襯衫?我給你的錢是不是太少了?”小梅輕聲說:“不是,太多了。我用你的太多了,還都還不清。”蔡東就等著這句話,扔下手電筒,惡作劇地一把拉下小梅身上的軍用帆布包,底朝天,“嘩啦”一下把包里的東西都倒了出來,說:“你想還我?你就是都還了我,你也不是原來的你了?，F(xiàn)在大家來看看,小梅同志在這個包里放了些什么東西。這包不是我送她的,是她自己跟我要的。我想知道,她老是背著這個包是什么原因。”

賀蘇噴著酒氣湊上前,用手電筒照住地上一堆東西。他們看到的是什么——一把瑞士軍刀,一把木梳,一支鋼筆,一包紙巾,一只小小的錢包,幾只避孕套,一本黑色塑面的舊《圣經(jīng)》。

蔡東說:“我知道了,你背著這個包不是愛我,而是愛基督?！彼弥戈P(guān)節(jié)敲敲小梅的額頭,“你真敢和我叫板?發(fā)展你信教的那個女人我已經(jīng)開除了,你還敢用基督和我對抗?”

小梅機靈地朝后一跳,說:“你這種樣子,連基督都不敢惹你呢?！彼脑?她的動作,讓呂小雷笑了出來。呂小雷率先一笑,大家也就順?biāo)浦鄣匦α似饋?。蔡東說:“他媽的,他媽的。都是狗娘養(yǎng)的。小梅同志,我待會兒和你算賬?！彼钢粔K伸到湖里的高地說:“咱們兵分三路,到那塊高地集合。我和老金一路,賀蘇和花朝陽一路,小梅和呂小雷一路。大家走?！?/p>

呂小雷知道蔡東這種安排心懷不善,但他不敢抗議。再說他存著私心,他十分想與小梅獨處,好好說上幾句話。所以他就打著哈哈,說太好了太好了,殷勤地給小梅撿拾地上的東西?？吹剿麄兌甲哌h(yuǎn)了,還溫柔地把黃布包套在小梅的身上?！斑@下好了,你跟著我,好好喘一口氣?！彼f。

小梅在前面走著,不說話。呂小雷忍不住想搭話:“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毙∶愤€是不說話?！澳阋郧澳莻€樣子很好啊,蔡東很喜歡?！眳涡±子终f。小梅還是不說話。呂小雷接上一句:“我們也喜歡。前衛(wèi),高貴,有品位?！?/p>

小梅說話了。她說:“有一次,我走到我住的巷子里,剛進門,我聽到身后有人說,婊子回家了。那天我心里不開心,赴蔡東的約會遲到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小婊子,敢遲到?蔡東喜歡罵人,這我是知道的。但是這天我特別不開心,后來就一直不開心?！?/p>

小梅又不說話了。

呂小雷問她:“那后來呢?”

小梅說:“后來我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呂小雷繼續(xù)問她:“那你現(xiàn)在開心嗎?”

小梅換了一個話題說:“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找開心是不是?”

呂小雷說:“你和蔡東不是一條心了。我們都看得出來。”

小梅說:“我真的想報答蔡東,但報答不了。我父母住著他給的房子,我弟弟和弟媳婦也住著他給的房子,我的叔叔,我的姨媽……都是他安排的工作。他給了我太多的東西,都是我曾經(jīng)需要的,恩情似?！?/p>

呂小雷恍然大悟。小梅想離開蔡東了,“獵槍口下的小梅”?到底誰真正拿著槍呢?盤點生活中的瑣碎正是感情走到盡頭的標(biāo)志。

小梅和呂小雷,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慢,竟是散步的樣子了。

呂小雷問:“你就不用說這些漂亮話了。這么說吧,我認(rèn)為你是找到別的男人了。小梅,你信任我的話,告訴我,也許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彼吹叫∶泛塥q豫,就轉(zhuǎn)過身,張開手臂說:“來,接受我一個真誠的擁抱?！?/p>

小梅迎面接受了呂小雷的擁抱。她感覺到了呂小雷的心跳和胸口的溫暖,就說:“心跳代表著愛,我感到愛了。我信任你?！俏腋嬖V你,我是找到我要的男人了?！?/p>

呂小雷心跳加快了,緊張地問:“他是干什么的?比蔡東還有市場吧?”

小梅的口氣里充滿了欣喜:“他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去年在教堂里碰到他的,他在那里替?zhèn)鞯朗亢湍翈焸冃揠娔X。后來我們就一起去禱告,唱頌歌。他是一個修理電腦的,聰明能干,還很帥氣——他小時候就很帥氣的。最主要的問題是,我和他在一起,感覺到我自己就像一位女王。我對他發(fā)號施令,我說什么他都聽的。我真的很愛他?！?/p>

呂小雷沉吟半晌,說:“原來是這樣。青梅竹馬啊!”他離開小梅幾步,掏出手機打給他的情婦小雨?！坝芯渲匾脑捪雴柲??！彼苫蟮卣f:“你看上我什么?”小雨在那頭不耐煩地說:“錢和權(quán)。你又不是不知道?！眳涡±渍f:“這個我知道。你再想想,除了這個,還有沒有更深層的東西?”小雨“咯咯”地笑:“靈魂?？瓷夏愕撵`魂了?？赡阌徐`魂嗎?”呂小雷說:“你什么時候才會學(xué)會對我尊重一些?”小雨說:“你是個讓人尊重的人嗎?算了,不說了。我要洗澡睡了。明天到我這里來吧,兩天沒見了,我想你了!”呂小雷只好掛了手機。他把自己與小雨的關(guān)系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些讓他感到不安的東西,類似蔡東和小梅的關(guān)系。他怏怏不快地回到路上。小梅說:“我們要快一些了,他們應(yīng)該到了?！眳涡±渍f:“我知道。有一句話我要對你說,你離開了蔡東,沒有好日子過。第一,蔡東有錢有勢,你跟著他就有可靠的將來。第二,你是蔡東最喜歡的女人。你那個修理電腦的,你現(xiàn)在喜歡他,可是將來有一天你不再喜歡他呢?”小梅說:“當(dāng)初跟了蔡東,就是為了將來。你們也看到了,蔡東對我就像一個暴君?！眳涡±装咽址诺叫∶返募缟?“蔡東對我們也……其實我們大家都和你一樣的處境,但是總得要過日子。”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指頭在微微發(fā)抖,馬上把手放下了。“也許你想結(jié)婚?！彼f。小梅說:“不是。我是一個沒啥道德的女人,只要有愛,就甘心當(dāng)別人的情婦。到老了,一個人獨身也不在乎的。”

他們是最后到的。蔡東在小高地上忙著找野雞,其他人都圍著他,替他服務(wù)。賀蘇和花朝陽拿著手電筒負(fù)責(zé)用光罩住野雞,老金負(fù)責(zé)把獵物拿回岸上。

蔡東看到小梅和呂小雷,放下槍說道:“你們到哪里去了?我把你們放在一起就是想看看你們會不會遲到?！眳涡±渍f:“蔡東,我可沒碰她——一個手指頭也沒碰?！辈號|瞟一眼小梅,生硬地說:“我的女人,誰敢碰?”抬起槍朝光圈里的一只野雞放了一槍,很盲目的,卻把那只想飛走的野雞打了一個正著。野雞遠(yuǎn)遠(yuǎn)地掉在水里了。

蔡東對呂小雷大聲說道:“小梅的游泳技術(shù)是一流的,她當(dāng)過游泳館的救生員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小小的游泳衣,在北門大橋上朝下一跳,好半天才從河中間冒上來。我就邀請她上了我的吉普車?！辈號|說,“她真聽我的話,叫她上來就上來?；氐轿业募?我叫她脫下游泳衣,她就當(dāng)著我的面脫下了。身材沒的說?！∶?現(xiàn)在,我叫你到湖里撿起那只野雞?！?/p>

呂小雷不說話。倒是花朝陽小心地問了蔡東一句:“天已經(jīng)涼了,夜里下水不妥吧?”

蔡東還沒來得及回答,小梅說:“行。沒啥不妥當(dāng)?shù)??！彼膊幻撘路?只甩掉了鞋子,就下去了。下弦月就在這時候升了起來,風(fēng)把水里面的月光吹來吹去,吹得一湖細(xì)碎的銀光。因為像魚鱗,所以整個藍(lán)湖就像一條大魚?？斩畹囊估?大魚馱著小梅朝月亮里去。小梅回到岸上的時候,身上好像還沾著破碎的星星點點的月光。

她剛站穩(wěn),蔡東一下就把她翻倒在地上,拉起她一條腿,把褲子捋到大腿上,手電筒照著說:“大家來欣賞欣賞我的女人?！彼械娜寺犃怂脑?嚇得一下子退后回避了。接下來,因為蔡東的聲音越來越不雅,大家關(guān)了手電筒,朝后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ǔ栃÷曊f:“老蔡的興致真高!”賀蘇對蔡東的女人從不感興趣,也從不作出任何評價。此時情形詭異,他也忍不住發(fā)表意見:“小梅怎么也這樣?”

是啊,小梅怎么也這樣?呂小雷想,是不是像她所說的,要報答蔡東?但心里這么想,嘴上說的卻是一句狠話:“她就是能這樣!一個街坊里的小潑皮,小混混。真不知蔡東看上她什么!賀蘇知道自己失言,馬上回應(yīng):“是啊是啊。她不引逗蔡東,蔡東不會這樣的?！?/p>

呂小雷想,哈哈,純真的年代,少年的理想,狗屁!

他們坐在地上。月亮輕飄飄地在天空升高,越來越亮。蔡東和小梅走過來的時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倆的表情——他們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男人們都站起來,蔡東給每人分了一支雪茄,于是他們又坐下去抽煙,安靜地抽煙。天上只有星和月亮,地上好像只有樹的影子,人不存在,只有雪茄煙的香味。

過了許久,蔡東打了一個哈欠說:“走吧。我們回別墅睡覺去。啊,天氣真好啊!小梅,你說呢?”

小梅說:“是的。天氣真好。每天都很好?！?/p>

蔡東說:“剛才的事,你是不是覺得難為情?”

小梅說:“你高興,我就高興?！?/p>

男人們懶洋洋地站起來。蔡東還在問小梅:“我想知道,《圣經(jīng)》教會了你什么?難道就是對我一味奉承?”

小梅說:“你真的想知道?”聲音很輕,但是十分堅硬。她站起來,一把扯掉了潮濕的襯衫,在眾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又脫下了褲子?！安號|,”她說,“你看好了,我的體面都是你給的,今天都還給你。”她毫不猶豫地飛快脫掉胸衣和三角褲,奔跑著,箭一樣插進了湖水里,在眾人的驚叫聲里奮力向湖對岸游去。

蔡東的臉上浮起笑容。“他媽的,”他罵道,“這娼婦終于按不住了,還是原來那個特性,就像我剛碰到她的時候那樣,一個潑婦——我還真是喜歡她這種樣子。本來我已經(jīng)想扔了她,但是她想離開我,沒那么容易?！?/p>

呂小雷說:“蔡東,你們每次都這樣,一會兒鬧,一會兒好。但是這次你真的需要另找一個了。她剛才對我說漏了嘴,所以我知道她有了別的男人?！?/p>

這句話是討好還是凌厲的出擊?

這天夜里,健壯的小梅,在下弦月清亮的光芒里游到了湖對岸,花了兩個小時。她從容鎮(zhèn)定地走到了花碼頭鎮(zhèn)的大道觀,敲了門,借走了大道觀看門人老鄔的一件長外套。接近黎明時,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的電腦修理員打了一個電話,說:“成了。我自由了!”

2003年6月12日一稿

2009年7月12日二稿

責(zé)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