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藝術學徒的精神世界

張新穎

一

1993年,“羅丹藝術大展”先后在北京、上海舉辦,接連幾個月展覽場地里外都是人潮涌動。當年的參觀者,如今回想起來,不僅能浮現(xiàn)出彼時的盛況,也還會依稀憶起不平靜的心緒吧?不過,有誰還記得這樣一個細節(jié)嗎:入口處檢票的地方,出售一本書,開本不大,頁碼不多,書名叫《關于羅丹——日記擇抄》,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定價九塊八。出版社印行這本書,和這次大展有什么關系?當時和現(xiàn)在我都不甚清楚,但實際情況是,這本書被不少人當成了羅丹藝術的地圖、說明書、導讀。這也真值得慶幸,有這么好的導引。

后來這本書有了幾個版本,我常常翻閱的是文匯出版社1999年《熊秉明文集》里的本子?！缎鼙魑募饭菜木?《關于羅丹》是第一卷。再讀《關于羅丹》,看的就不是羅丹如何,而是看這個看羅丹的人,一個年輕的藝術學徒,他的精神世界。

熊秉明是著名數(shù)學家熊慶來的兒子,我十幾年前讀浦江清清華園日記,摘錄下1929年2月21日記童年熊秉明的一條:“熊之二公子秉明,自南方來,攜來其本鄉(xiāng)拓本數(shù)十分贈戚友。熊公子方七歲,而言語活潑,且能作鉛筆畫,聰慧非常?！毙鼙?944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哲學系,1947年考取公費留法,在巴黎大學讀了一年哲學以后,轉(zhuǎn)習雕刻?！蛾P于羅丹》是從1947年到1951年的日記中抄出的與學習雕刻有關的部分,作者打算做這一工作時曾想,“至少這是一個中國藝術學生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在歐洲學習經(jīng)過的記錄,關心這時代海外中國知識分子精神面貌的人總會發(fā)生興趣的”。最后謄清時,“覺得似乎在試寫自傳的一章”。(《前言》)

二

1947年11月28日,因為借給費小姐的書被弄丟了,回憶起這本書——里爾克的《羅丹》——曾經(jīng)陪伴的歲月,那是在中國,在抗戰(zhàn)的軍中:

一九四三年被征調(diào)做翻譯官,一直在滇南邊境上。軍中生活相當枯索,周遭只見叢山峽谷,掩覆著密密厚厚的原始森林,覺得離文化遙遠極了。有一天丕焯從昆明給我寄來了這本小書:梁宗岱譯的里爾克的《羅丹》。那興奮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曾讀到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馮至譯,受到很大的啟發(fā),好像忽然睜開了新的眼睛來看世界。這回見到里爾克的名字,又見到羅丹的名字,還沒有翻開,便已經(jīng)十分激動了,像觸了電似的。書很小很薄,紙是當年物資缺乏下所用的一種粗糙而發(fā)黃的土紙,印刷很差,字跡模糊不清,有時簡直得猜著讀,但是文字與內(nèi)容使人猛然記起還有一個精神世界的存在,還有一個可以期待、可以向往的天地的存在。這之后,輾轉(zhuǎn)調(diào)動于軍部、師部、團部工作的時候,一直珍藏在箱篋里,近乎一個護符,好像有了它在,我的生命也就有了安全。

我現(xiàn)在能夠徘徊在羅丹的雕像之間了,但是那一本講述羅丹作品的印得寒傖可憐的小書——白天操練戰(zhàn)術,演習震耳的迫擊炮,晚上在昏暗的顫抖著的蠟燭光下讀的小書——竟不能忘懷。

熊秉明揣摩羅丹作品,從中不斷獲得提示,這提示不僅是雕刻上,也是生活上的,時間久了,“他的作品混入我思想感情的曲折發(fā)展”,再要分離出來就不容易了。但在他的學習時代,我們還是可以看到清晰的痕跡,看到那是些什么樣的“提示”,“混入”了個人的生命和藝術中。

1948年8月5日,他記下了這樣一個問題:“這是很奇怪的:羅丹在雕刻發(fā)展史上起了革新的作用,為現(xiàn)代雕刻開辟了道路,但是他的風格卻是很古典的,和他同時代的繪畫比起來,便顯得古老。這是為什么呢?”譬如與羅丹同時代的莫內(nèi)、塞尚,都很“現(xiàn)代”。“羅丹曾和莫內(nèi)聯(lián)合舉行過展覽,我想是不甚調(diào)和的?！毙鼙魈骄苛_丹雕刻顯得古典的原因,其中寫到一點:“他追求表現(xiàn)人生,而多傳統(tǒng)沉郁的意境。里爾克說‘這是一個老人(《羅丹》)。當然在里爾克看到羅丹的時候,羅丹的確已經(jīng)是個老人,但這句話不只是這意思。羅丹在年輕的時候,制作《青銅時代》《影》《行走的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聚集了歐洲多少世紀的思想、情感、夢幻,他的靈魂已經(jīng)有了重負,他似乎有了菲底亞斯、米開朗基羅、但丁、林布蘭的年齡的總和,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本o接著,他又寫了一句:“現(xiàn)代風的雕刻家似乎要把這些都忘掉?！?/p>

豈止是現(xiàn)代風的雕刻家,現(xiàn)代藝術的哪個門類,不曾出現(xiàn)過要把過去都忘掉的潮流?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是如此。誰要做一個“老人”?誰不想做一個“原創(chuàng)”的“新人”?

然而正是羅丹這樣的聚集了他之前多少年代的思想、情感、夢幻的“老人”,才使得雕刻的傳統(tǒng)另創(chuàng)新境,啟示將來。“他把雕刻揉成詩,為未來的雕刻家預備了自由表現(xiàn)的三維語言;他把《行走的人》省略了頭,削減了雙臂,這是后起的現(xiàn)代藝術家大膽扭曲人體,重塑人體,以及放棄人體的第一步。”(《后記》)

《行走的人》給熊秉明的震撼是持久的,“殘破的軀體,然而每一局部都是壯實的、金屬性的,肌肉在拉緊、鼓張,絕無屈服與妥協(xié)”。這個作品以其悲壯和浩瀚,可以看做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雕像,熊秉明甚至想到“天行健”!(1951年2月10日日記)

羅丹的人體雕刻,還有《夏娃》,是熊秉明到美術館去常?？吹?給他的震動也很大。1949年1月21日日記從朱自清的散文《女人》說起,談到中國人的女人觀念。朱自清文章贊美“處女”是“自然手里創(chuàng)造的藝術”,而“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竭的路途”。熊秉明認為,這種把“女人”的定義和“青春”、“鮮美”的觀念混淆起來的中國人的意識,在傳統(tǒng)仕女畫里表現(xiàn)得很充分?！肮すP美人都一個類型,一個年紀。朱自清所說的‘自然手里的藝術品的‘處女,林妹妹型的,姣好的蛋兒臉,臉上絕無一絲生活的紋路。這樣的花容當然不可能連接著實實在在的身軀。”中國仕女畫里的人物,只有衣服,衣服下面沒有人體,“有這樣的一種‘無體的女人觀,如何欣賞西方裸體呢”?

《夏娃》則大大不同,“羅丹的《夏娃》,不但不是處女,而且不是少婦,身體不再豐圓,肌肉組織開始松弛,皮層組織開始老化,脂肪開始沉積,然而生命的倔強斗爭展開悲壯的場面。在人的肉體上,看見明麗燦爛,看見廣闊無窮,也看見苦澀慘淡,蒼茫沉郁,看見生,也看見死,讀出肉體的歷史與神話,照見生命的底蘊和意義”。

在此之前,1948年12月17的日記里,熊秉明寫道:“為什么愛一個多苦難近于厚實憨肥的軀體呢?羅丹的夏娃絕不優(yōu)美,有的人看來,或者已經(jīng)老丑,背部大塊的肌肉蜿蜒如蟒蛇,如老樹根,我愛她的成熟,像愛一個母親,更像愛一個有孕的妻子:多豐滿厚實的母體,我愿在這個世間和她一同生活并且受苦?！?/p>

三

藝術上的感悟,不只是來自于藝術作品,更需要切身的生命經(jīng)驗的啟迪。哪怕只是對于人體的認識。1949年10月19日日記顯然隱含著重要的個人經(jīng)驗?！澳贸龀閷侠锏囊化B明信片,忽然眼光落在羅丹的一幅《愛神和賽姬》上。那是一對臥著的赤裸男女擁抱的組像。我驟然像觸了電似地懂得羅丹在這里所要表現(xiàn)的了。羅丹塑造過許多這樣一對一對男體和女體相糾纏的小像,我以前竟然簡直沒有看見他們,看到時也完全漠然,全不懂得他們的意義?，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是人的肉體相吸引,相接觸,相需要,相祈慕,相占有的種種相。他們在擁抱與媾合中灼燒、振蕩、酣醉、綰扭成多樣詭奇的難解的結(jié)。我怎么一直盲了眼睛看不見呢?”

若不是她,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羅丹的這些組像?

這些組像好像給我和她的相遇以意義,以生命的滋味,以美的形式?！彝瑫r也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軀體的存在,自己的廣闊和沉重。

我驚駭?shù)叵?贊美裸體,能不同時贊美肉體的最基本誘惑嗎?我同時也驚駭?shù)叵?沒有這樣的對于肉體的神秘經(jīng)驗,也能做雕塑嗎?

在《愛神和賽姬》畫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字,“你所使我發(fā)現(xiàn)的宇宙”,寄出去。

這種肉體經(jīng)驗所帶來的“驚異”、“驚駭”的“驟然”的“發(fā)現(xiàn)”,讓人想起比熊秉明早幾年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的穆旦在1947年所寫的詩《發(fā)現(xiàn)》,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jié)成肉體”。而對于一個學習雕刻的青年藝術家來說,人體更直接就是藝術的形式。

鄧肯自傳里寫過和羅丹的相遇:她給他解釋她對新舞蹈的理論,可是很快就察覺他并不在聽,而是出神地注視著她,進而上前捏她的身體。“這時我的愿望就是把我的整個存在都交給他,如果不是荒謬的教育使我退后,披起衣裳,讓他吃驚,我一定會帶著歡喜真地做了。怎樣的可惜啊!多少次我后悔這幼稚的無知使我失去一個機會把我的童貞獻給潘神的化身——有力的羅丹!藝術和生命必定會因而豐富?！毙鼙髟?949年10月24日的日記里抄了這段話,并且設想:如果蔡元培讀到這一段,必定大驚失色?！安淘嗨f的‘凈化是有的,但‘凈化之后,生命并不變成無生命,情欲并不化為無欲。朱光潛曾談‘距離,‘距離也是有的,但現(xiàn)實生活與藝術并非兩相隔絕,全不相干?！?/p>

四

新中國成立前后,海外的年輕知識分子,面臨著一個重大的選擇。1949年10月3日,熊秉明到里昂車站送行,“壽觀、道乾、文清三人啟程同路東返”,“帶著奉獻的心,熱烈的大希望”?！拔夷?目前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充實,我的心情應當靜下來。過幾天就要開始下學年的工作,還想到紀蒙那里再做一段時期?！?/p>

實際上卻是心情很難靜下來。1950年2月26日日記,“昨晚在大學城和冠中、熙民談了一整夜。談藝術創(chuàng)作和回國的問題,這無疑是我們目前最緊要的問題了?！薄爱斎晃覀円舱劦诫x開本土能不能創(chuàng)作的問題?！?/p>

他們比我的歸心切,我很懂得他們,何況他們都有了家室。我自己也感到學習該告一段落了。從紀蒙那里可學到的,我想已經(jīng)得到,在穰尼俄那里本沒有什么可學。查德金和我很遠,摩爾也很遠,甚至羅丹,在我也非里爾克所說的“是一切”……我將走自己的路去。我想起昆明鳳翥街茶店里的馬鍋頭的紫銅色面孔來;我想起母親的面孔;那土地上各種各樣的面孔,……那是屬于我的造型世界的。我將帶著怎樣的恐懼和歡喜去面臨他們!

分手的時候,已經(jīng)早上七點鐘。天仍昏暗,但已經(jīng)有淺藍的微光滲透在飛著雪霰的空際。地上堅硬的殘雪吱吱地響。風很冷,很不友善地竄進雨衣里。在街上跑步,增加體溫,乘地道車回來,一進屋子便拉上窗簾,倒頭睡去。精神倦極,醒時已正午。

留下來是一種選擇,留下來之后的藝術道路怎么走,又是重要的問題。此時的熊秉明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了那“屬于我的造型世界”,這不僅僅是藝術的選擇,還是文化的選擇,精神的選擇,根本上,這是血液的選擇。當這樣的意識逐漸明確起來的時候,學徒的時代就將結(jié)束了。

這本以羅丹藝術為中心的日記,快到結(jié)尾的時候,有一處大篇幅地談論梁代墓獸,看起來有些突兀,其實卻是精神和藝術的探求已經(jīng)走到了這個地方,理所必然。

1951年3月16日,“和貝去周麟家,看到瑞典中國美術史家Siren的《中國雕刻史》,書中的漢代石獸和梁代石獅給我以極大的震動和啟發(fā)。”沉重龐然的梁代石獅,張開大口向天,“這里儲蓄著元氣淋漓的生命力,同時又凝聚一個對存在疑惑不安的發(fā)問。那時代的宇宙觀、恐懼、信仰、悵惘……都從這張大的口中吐出。生存的基本的呼喊,無邊的無窮極的呼喚!”一千五百年之后,這獅吼還使我們歡喜、凄愴、憔悴、戰(zhàn)栗?！霸谥袊窨淌飞?這‘天問式的狂歌實在是奇異的一幟。這里不溫柔敦厚,不虛寂淡泊,沒有低眉的大慈大悲,也沒有恐嚇信男善女的怒目,這透徹的叫喊是一種抗議,頑強而不安,健康而悲切,是原始的哲學與神話。”

我想到羅丹的《浪子》,那一個跪著,直舉雙臂,仰天求祁的年輕的細瘦的男軀,那也是“天問”式的呼訴。但無疑,我更傾心于南朝陵墓的守護者,也許我屬于那一片土地,從那一片土地涌現(xiàn)出來的呼喚的巨影更令我感到驚心動魄。

熊秉明回憶起1947年出國之前,在南京和父親去看夭折的弟弟的墳墓,經(jīng)過戰(zhàn)亂流離,滄桑隔世之感尤為強烈。一片荒野窮村,滿目凄涼。村旁立著一個類似于梁代石獅的巨大的石獸,“在悵惘惻的情緒中,這無聲的長嘯就仿佛在我自己的喉管里、血液里、心房里、肺腑丹田里。我是這石獅子,凝固而化石在蒼茫的天地之間。這長嘯是一個問題,這問題沒有答案。”

這天晚上,熊秉明給朋友寫信,其中說:“你說藝術上的國際主義,我不完全否認。誠然,在埃及希臘雕刻之前,在羅丹、布爾代勒之前,我們不能不感動,但是見了漢代的石牛石馬、北魏的佛、南朝的墓獅,我覺得靈魂受到另一種激蕩,我的根究竟還在中國,那是我的故鄉(xiāng)。”

2009年4月20日

責任編校 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