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議對
(接上期)
(2)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如何以有限追求無限,即令有盡之體積(二十言或二十八言)具有不盡之容量(無窮之意),除了著眼于“觀”,尚須于“言”與“意”上下工夫。從一般意義上講,就是造句與煉意。這里先說煉意。這是由“觀”——對于描寫對象觀察、把握所得之意,也可稱作立意或“落意”(落想)。要能于一丈室中,將恒河之沙及諸天寶座都擺進去,并能于一剎那展現(xiàn)世界之生滅過程,做到“語絕意不絕”(陳繹曾《詩譜》),這就須要在煉意上下工夫。這一工夫,包括兩個方面:句中工夫及句外工夫。
所謂句中工夫,主要要求“意在句中”,即句中有意。乃與句中無意相對而言。如謂:“‘今日殘花昨日開,若是‘昨日開花今日殘,便削然無意矣”(周容《春酒堂詩話》),就是這一意思。平常所說言之有物,亦同此意。這是一種基本工夫。以有限追求無限,須由此做起。但是,如果僅僅停留于此,只求意與語合,即實話實說,都在一句之中,也就沒有意思。例如:“蓮子擘開須見薏,揪枰著盡更無棋。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卻匙?!边@一絕句,傳為東坡所作,則甚不可取(洪邁以為“文與意并見一句中”)(洪邁《容齋三筆》第十六卷“樂府詩引喻”)。因此,必須寄希望于句外。這是以有限追求無限之進一步要求。
由句中到句外,具體做法為借端托寓,或寄興。即借助于第三者,以承托所立之意,將其寄寓于句外(言外),而非實話實說,拘泥于句中。此第三者,即為彼物或他物,屬于一種中介物。這就是中國詩歌之所謂比興、寄托及象征,而絕句則尤重于此。有“以前句比興引喻,而后句實言以證之”者,如:“風吹荷葉動,無夜不搖蓮”;“愁見蜘蛛織,尋思直到明”;“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以及“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也無”;“合歡桃核真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等(洪邁《容齋三筆》第十六卷“樂府詩引喻”)。以彼物比此物,皆極其生動活潑。而其所“落意”(落想),似乎并非完全在言語之外。又有“以言內(nèi)之實事,寫言外之重旨”(劉熙載《藝概》卷三“賦概”)者,如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薄澳虾锼篃o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薄奥尻柌抛又喓?元禮同舟月下仙。記得長安還欲笑,不知何處是西天。”“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醉客滿船歌白纻,不知霜露入秋衣?!薄暗圩訛t湘去不還,空余秋草洞庭間。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彼^言內(nèi)之實事,乃陪伴族叔刑部侍郎李曄及中書舍人賈至游覽洞庭之情事。時唐肅宗(李亨)乾元二年(759),賈至由汝州刺史被貶為岳州司馬,李曄貶官嶺南途經(jīng)岳州,李白遇赦放還亦來到岳州。賓主同游,歡謔達旦。但詩篇并非僅僅著眼于此,即“賦物必此物”(劉熙載《藝概》卷三“賦概”),而乃由洞庭說到湘君。謂汪洋萬頃,秋色渺渺;湘君已矣,不知何處憑吊。謂夜空澄澈,未可直上;借取月色,買酒到白云邊。謂洛陽才子,月下神仙;向西而笑,不知何處長安。謂秋月未沉,晨雁已起;白纻滿船,不知霜露入衣。謂帝子不返,空余秋草;湖面潔凈,分明畫出君山。由洞庭到湘君,由湘君到君山,已完全進入彼岸世界。所謂“寥廓幻杳”(鐘惺《唐詩歸》),其所承托之“重旨”,諸如“遷謫之感”(李锳《詩法易簡錄》)、遲暮之思(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等等,雖未曾著得一字,卻似乎可以通過彼物或他物,仔細加以領略。這就是句外工夫。
(3) 意連句圓,神圣工巧
這是造句工夫,乃通常所說布局及定型之重要手段,亦拓展絕句容量之一有效措施。具體做法,大致包括:一、一句一接,未嘗間斷;二、分兩層寫,更覺縈紆;三、三句為主,四句發(fā)之。而此數(shù)端,則皆頗為注重以圓轉(zhuǎn)活法盡其神明變化之妙。
所謂絕句,原來已有一句一絕之意。如《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其輝,冬嶺秀孤松?!奔礊榇梭w。但一句一絕,乃藕斷絲連,并非一句一斷。因此,詩家加以變通,即從絕之另一面——不絕想辦法,以為語絕意不絕,方才為絕句活法,并以“打起黃鶯兒”(金昌緒《春怨》)及“松下問童子”(賈島《尋隱者不遇》)諸作為典范,以予見證(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由一句一絕,到一句一接,即由絕句到“接句”,做到意連句圓,以見神圣工巧(張端義《貴耳集》),這是造句之基本功。前人教人作絕句,大多從此入手。
一句一接,未嘗間斷,乃對絕句之整體而言;而分層,即在此基礎上,對前后二聯(lián)之組合進行特別安排。這種安排,除了上文所述平分式結(jié)構(gòu)方法之安排而外,尚有許多講究。這就是說,所謂分兩層寫,不僅著眼于材料分配與組合,而且頗為注重造語。這是一句一接基礎上所進行之變化。
例如,王勃《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詩篇分兩層寫,上二句悲路遠,下二句傷時晚(黃叔燦《唐詩箋注》)。上下所寫,一悲一傷,雖并非一正一反之組合,但悲與傷互相關聯(lián),正正相加,卻倍添其念歸情緒。這當也屬于平分式結(jié)構(gòu)方法所構(gòu)成之一結(jié)構(gòu)方式。這是對于通篇材料之安排。而對于造語,所謂分兩層寫,亦頗費心力。即:上二句對仗,將兩種物事——由于悲傷而停滯不前之江水及因為思歸而更加遙遠之路程,并列推出,下二句不對仗,并用一虛字(況)轉(zhuǎn)換,以高風及黃葉,逐一進行烘染。前后二聯(lián),由整嚴變?yōu)閱未?由平實變?yōu)榱鲃?因使得所寫情緒,“更覺縈紆”(黃叔燦《唐詩箋注》)。這是一種安排方式,頗顯示其造句功夫。而另一種方式,上二句不對仗,下二句對仗,亦頗多講究。如高適《除夜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zhuǎn)凄然。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鼻昂蠖?lián),似乎由奇變歸于平正,實際上,因下二句“寓流走于整對之中”(李锳《詩法易簡錄》),卻同樣“流動不羈”(王夫之《姜齋詩話》)。兩種安排,使得二聯(lián)組合,更加富有姿彩。這是分兩層寫之一變化方式。
分兩層寫,或前以對起,后以散結(jié);或前以散起,后以對結(jié)。皆頗能盡其轉(zhuǎn)換之妙。此外,前后全對,或全不對,亦常有佳作出現(xiàn)。究其原因,仍須進一步探討第三句之奧秘。此第三句,乃全篇之關鍵,即轉(zhuǎn)柁處(施補華《峴傭說詩》)。其妙用,不僅在于承接,如實接、虛接、逆接、進一層接(馬魯《南苑一知集》),而尤其重要者乃在于轉(zhuǎn)換,如反與正、順與逆之相依相應(周弼《三體唐詩》)。這就是“三句為主,四句發(fā)之”(李重華《貞一齋詩話》)之意。有關事例甚多,恕不一一列舉。
三 結(jié)束語:頓悟與漸悟
本文寫作,在課余時間進行,加上必須兼顧其他文章及文稿之經(jīng)營與操作,乃斷斷續(xù)續(xù),停停打打,自開場白之“絕句速成法”發(fā)表,至今四五個月,尚未完工。但因此過程,相對而言,有較為充裕時間仔細閱讀與思考,卻將文章逐漸做“大”起來。即由天籟到人工,由無法到有法,已將范圍拓展至絕句創(chuàng)作之各個方面,諸如落想與設色,乃至布局與定型等方面。這么一來,固然令得有關問題變得更加復雜,更加不容易把握,亦即欲速而不達,但由于問題之復雜化,主要乃在于綜合與分析,即由個別到一般之歸納以及由一般到個別之推演,我相信,這當有利于將前人經(jīng)驗系統(tǒng)化,因而也當有利于對絕句之全面認識。因此,在結(jié)束語部分,我想闡明兩個問題:(一) 絕句創(chuàng)作既然甚是講究天籟,即將天賦資質(zhì)看得十分重要,那么,一般人對此,究竟應當如何合理進行抉擇?(二) 人工鍛煉,或快,或慢,情況各不相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于前人經(jīng)驗,究竟應當如何有效加以運用?
先說第一個問題。所謂抉擇,乃對于自身資質(zhì)之判斷。主要看看是否具備應有之天賦,是否適合于寫詩、創(chuàng)作絕句。亦即:絕句雖只有四句話,二十個字,或二十八個字,看似容易,實際并非個個都玩得。勉強從事,既耽誤自己,又危害別人。宜認真對待。
有一位老前輩,在介紹怎樣做研究工作時,曾揭示一段經(jīng)歷。謂:中學時代,開始模仿填詞。大學時代,“天天作文、作詩填詞,一心想做詩人”。進入清華大學研究院,生活條件很好,環(huán)境極美,頗有意繼續(xù)作詩填詞。某日,將二千多首詩詞稿,上呈梁任公、王靜安審閱。梁、王曰:“理性過多,才情過少。不宜為詩。”并勸其研究歷史或小學。一盆冷水,一夜不眠?!拜氜D(zhuǎn)考慮到第二天一早,一根火柴燒掉了詩稿”。這位老前輩,就是姜亮夫教授。做不成詩人,卻成為一位大學問家。事跡載《治學偶得》
(浙江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
而今看來,這位老前輩之燒掉詩稿,應十分可惜,因堂堂詩國,上上下下,競相為詩,仍然是“詩多好少”,大批詩集,或有書號,或無書號,尚未被燒掉,卻不一定能夠比被燒掉之詩稿來得好。不過,從整體人文生態(tài)看,大批詩集,既無才情,又缺理性,浪費資源,誤己害人,自己不舍得燒掉,終將被別人燒掉。所以,我認為,老前輩之抉擇,乃明智之舉。這是一個方面意思,乃對有意做詩人并且已作出一定努力之作者而言;另一個方面,對于初學,則未可輕易言“敗”,簡單說“不”。記得韻文班有一名學生,試作兩首小詩(五言絕與七言絕)。一首較為滿意,一首打叉,表示不滿意。但打叉一首卻相當好。一不小心,可能將天才扼殺。小詩題稱“榴花”,曰:
昨夜榴花初著雨,輕盈一朵嬌無語。天涯可有解花人,莫負芳心千萬縷。
此詩一經(jīng)傳播,書信四處飛來?;驊┱堎n玉,特邀聯(lián)吟,或表示愿為立傳,載入《中華詩人大辭典》。甚是名不虛傳。
再說第二個問題。這是對于前人經(jīng)驗之把握及運用。因為既已有了抉擇,認為可以嘗試,就當付諸實踐。而此實踐,乃屬于一種見證,既需要詩內(nèi)工夫,又不可缺少詩外工夫。亦即:此實踐過程,要能有效進行,除了天才妙悟,尚須刻苦鍛煉。同樣宜于認真對待。
我十分贊賞《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所載一段故事。謂:五祖弘忍禪師命諸門人各作一偈,若悟大意,能見本心般若之性,即付衣缽,為第六代祖。大弟子神秀,志在必得,誠惶誠恐,半夜里,將所作悄悄書于壁間。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五祖見偈,喚秀入堂。曰:“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nèi)?!币笾刈?。而當時仍在碓坊服雜役之行者慧能,請人代書一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徒眾見之,無不嗟訝。五祖亦深為賞識,因秘密授之禪法,付以衣缽。
故事所說乃禪理,但應與詩理相關。例如:慧能之頓悟,除了“根性大利”(五祖語),當不能排除踏碓八個余月所起作用。這是五祖著意安排,亦可稱為詩外工夫。而神秀漸悟之未合師意,可能因其身為教授,善于說法,卻未見本性,亦即工夫不到家之緣故??梢?學道與學詩,一樣都并不那么容易。因此,如何見證諸法,使得實踐過程之順利進行,頓悟與漸悟二法,可引為借鑒。這是我為第二個問題所尋找的答案。
最后,在本文結(jié)束之前,想借此機會,表達三大愿望。
第一,愿我學生及其他讀者,不必讀我此文,即可寫好一首絕句。因為在此世間,乃先有絕句,而后才有絕句作法。究竟是否有此天賦或悟性,不妨一試。相信詩中之神品,多數(shù)并非作者事先讀了有關作法一類書籍而后依樣“畫”將出來之所謂“神品”。
第二,愿我學生及其他讀者,讀我開篇所發(fā)表“絕句速成法”,即可寫好一首絕句。因此速成方法,簡單扼要,頗便入門。未曾嘗試寫作,幾分鐘內(nèi)即可摸清頭緒,按部就班;已曾嘗試寫作,對照此法,相信亦能夠進一步得以完善。
第三,愿我學生及其他讀者,讀完全文,能夠?qū)懞靡皇捉^句。這當然比較辛苦,不能不付出代價。但因文中所列舉,都為前人經(jīng)驗,并非本人杜撰,工夫從上做下,必能得其真髓。
當然,如果讀完全文,仍然寫不好,甚至寫不成一首絕句,那也只好懇求諸位多加包涵,或者另請高明了。這是后話。
(作者單位:澳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