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學問源自實踐

張慶先生的文集出版了,這讓我感到十分驚喜,同時也多少有些意外:一是一位普通的語文教師能夠出版文集,無論其學問如何,這在當今又能有多少人呢?二是在我的印象中,張先生一直以一位優(yōu)秀的小語教研員和小語教材主編的身份出現(xiàn),現(xiàn)在能夠單獨出版文集,豈不更是鳳毛麟角?

我和張慶先生認識的時間較早。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本人主持江蘇教育出版社的小學教育編輯室工作,經(jīng)常開會并組織編寫、出版小學老師和學生的用書,他和徐州市教研室的陳大慶先生有時來參加。那時交通不甚方便,第一次來寧開會就遇上火車晚點,我們都在十分不安中等待著,等到他們終于到達會議地點時已是深夜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陳先生的眼睛湊上會議指示牌吃力地看著,一望便知他是一位高度近視者;有趣的是,同來的另一位卻靠在陳先生的身邊,神情自在地“仰望天空”。再一看,他們兩人的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那另一位便是張先生,原來他的眼睛竟比陳先生還要近視。那樣一種情景,事隔二十多年,我仍記憶猶新。開會時,兩位“眼鏡先生”通常是不發(fā)言的,等到我們請求他們發(fā)表高見時,他們的意見總能給人啟發(fā)多多,而張先生的宏論往往成為決策性意見,這使我和同仁們一個個“大跌眼鏡”(順便說一句:在我的印象里,徐州市教研室的語文教研員,包括后來經(jīng)常打交道的周士魁、徐德順等先生,水平都比較高)。后來,盡管我們還有一些聯(lián)系,終因我的工作任務有所變動,與小語教研員打的交道變少了。再后來,知道張先生受邀參加了朱家瓏先生的團隊,悉心編寫小學語文教材,一干就是十三年。這期間(特別是蘇教版國標本教材培訓中)我們時或碰面,偶有切磋,記憶里他總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小語教研員和教材主編?，F(xiàn)在讀到他的文集,方才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原來他既是一位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行家,又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學問家。

張先生在他文集的《編后記》里說:“在編纂文集的過程中,我經(jīng)常反躬自問:我的這些文稿,大都是反映語文教育操作層面上的事,很少有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研究,實在是算不得學術(shù)著作,將這些內(nèi)容編成文集意義何在呢?”對于這樣謙遜的“自我反思”,與他長期共事、心心相印的朱家瓏先生十分干脆地對張先生說:“你只要翻箱倒柜,找齊過去的文稿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我來安排。”讀到這樣的情節(jié),我能想象得出張先生是怎樣感動于家瓏對老朋友的熱情的,難為朱先生的話說得那么真誠,態(tài)度又是那么的果斷!家瓏也是我的老友,在與他歷久彌新的合作過程中,確從內(nèi)心感到他是一位心胸開闊,對朋友講義氣、講交情,能夠做成大事的人。今天看來,《張慶文集》之所以能夠出版,固然有賴于張慶先生自己學有專長,各方面成就出于儕輩遠甚,但在客觀上實得力于家瓏之傾心協(xié)助,玉成其事。不有家瓏,安有《張慶文集》?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具體討論一下張先生所顧慮的他的那些著作是否具有學術(shù)性的問題。何謂“學術(shù)”?《漢語大辭典》等辭書里有多種解釋,但在這里,按照傳統(tǒng)意義,一是指具有系統(tǒng)的較為專門的學問;二是指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更為廣義的學知和學說。

關(guān)于《張慶文集》里所涵蓋的系統(tǒng)的專門學問,我們了解到他的大半生是怎樣執(zhí)著于語文研究和小語教材編寫的——這從前面的敘事中已經(jīng)得窺一二,無需贅述。至于他的這些豐富的實踐又是怎樣體現(xiàn)在他的著作里的?只要翻看他的文集就可以獲得充分的認識。全書八冊,其編輯的總目標是“為母語教育研究獻上一個完整的樣本”。第一卷《感悟篇》、第二卷《求索篇》、第三卷《未來篇》、第四卷《雨潤篇》以及第八卷《實錄篇》等,都與張先生的小學語文教育思想、教學實踐、教材編寫有關(guān),仔細閱讀,可以毫無疑問地發(fā)現(xiàn)其已經(jīng)形成的較為系統(tǒng)的專門學問。為了節(jié)省篇幅,更為準確深刻起見,我們不妨重溫一下書前的兩篇序言。一篇是于漪先生的序,一篇是朱家瓏先生的序,兩序都將《張慶文集》的重要學術(shù)特點揭示了出來,寫得極有見地,發(fā)人深思。比較而言,朱先生的序還頗富感情色彩,讀之令人動容。我在這里著重提示兩點:

第一卷《感悟篇》主要講張先生對母語教育的一些基本觀點和思想。全書共設(shè)14個標題,每個標題下以一首張先生謙稱為“打油詩”的詩句來概括其內(nèi)容。別看這14首短詩,卻是真學問的形象體現(xiàn),濃縮了張先生50年來對語文教學與研究、對語文教育中的諸多問題的獨特感悟。這些感悟,不是憑空而來,甚至也不是一時的靈感激發(fā),而是幾十年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又是從經(jīng)驗上升到理論的概括。例如“養(yǎng)成好習慣,恒久乃為功。終身受其益,譬若影隨形”;“豈唯純工具?寫字可育人。硯穿池盡墨,筆走泣鬼神”;“教者如媒妁,促其自溝通。讀書須自悟,嘵嘵不中聽”。這三首詩,一是說人的習慣很重要;二是說人能寫字,字亦能“寫”人;三是講教師要當好“媒人”。在這一卷中,針對感悟所得,張先生自己也強調(diào)“認識來源于實踐”。需要指出的是,這14首短詩,每一首都為四句韻語,通俗生動,又不乏深刻,類似唐代的兒童讀物《蒙求》,講述歷史故事,傳授人生哲理,語言淺顯,對仗工穩(wěn),聲韻協(xié)調(diào),瑯瑯上口;但也不限于此,“《蒙求》者,錯綜經(jīng)史,隨便訓釋,童子則固多宏益,老成亦頗覺啟予”(李良《薦蒙求表》)。張先生的所謂“打油詩”,絕非古之“張打油”,而是包含著很豐富的學問和學識,無論是對“童子”還是對“老成”者,都具有重要的啟迪和幫助作用。

張先生是著名的蘇教版小語教材主編,按照新“課標”編寫的教材也是他學術(shù)生命的一部分,其中既有他畢生從事小語研究的心得,又有他理解和貫徹新課改思想的時代精神。怎么學習、把握和使用蘇教版小語教材?是實驗區(qū)老師共同面臨的難題,也是教學實踐中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既有操作層面的東西,也有一些學術(shù)問題。張先生提出的八字方針“務本,求實,倡簡,有度”,就受到老師們的熱忱歡迎,它對于撥正教改航向、正確理解和使用蘇教版小語教材具有莫大的指導意義。此外,于漪先生在題為《傳統(tǒng)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意識完美的結(jié)合》的序言中認為其揭示的“減法思維”“小語姓小”“布云說”“熏屋說”以及“長線、短線論”等十多種教學新思維、新學說,既是對新“課標”思想和理念的落實,更是用自己的實踐對之所作的補充和深化。這就是一種真實的學問,唯其從實踐中來的這種真學問和真學說,才更顯得有根基、有價值。正如家瓏所說:“張先生的所寫所著決不僅僅是操作層面上的事兒,也是對語文教育理論的有益探討。說它是對語文教學規(guī)律性的提煉和總結(jié),依我看是恰如其分的!”(見《是草根,更是旗手》)

張先生“是我國不多的、對小學開蒙語文教育有著如此豐富經(jīng)驗和真知灼見的語文教育專家”,對此,兩篇序言言之已詳,我這里側(cè)重就其第五卷《文史篇》、第六卷《賞析篇》、第七卷《寫作篇》略作分析,這幾卷乃是張先生個人長期從事母語學習、積累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記錄,由此可以看出其更為深廣的學識和學問及前述專門學問之所從來。

第五卷《文史篇》中包含有“文史叢談”“古語考釋”“小學語文教材答疑”等內(nèi)容,它們都是張先生就小學語文教師在教學實踐中經(jīng)常遇到的一些疑難問題來加以解答的,具有針對性、實用性;而語文教師遇到的這些疑難問題大多涉及古代文史知識,有些則是古代文學作品中容易誤解的語言問題,看似簡單,實則似是而非,如果不加以辨析,就有可能誤人子弟,影響教學效果,而欲加以辨析,則斷非易舉之事,辨析者非有廣博學識和深厚學養(yǎng)而不可,張先生正是這樣一位具有非常之能的學者。例如該卷中的《古都街衢沿革述略》《古代宗廟制度簡說》《談談先秦的聘禮》等文章,所談莫不旁征博引,言必有據(jù),顯得博學多才;古語考釋和教材答疑中的文章,大多引經(jīng)據(jù)典,析難解惑,能給人以重要啟發(fā)。所有這些,都顯示出本書所具有的特殊的學術(shù)價值。

第六卷《賞析篇》中收入“藝術(shù)審美與詩文欣賞”“課文評析及教學建議”“古詩文注析”“唐人絕句百首譯注”四組文章,反映的大多為張先生閱讀古今名著的心得,其中也有部分文字意在指導小學語文教師鉆研和使用教材。讀書貴多,要形成自己的知識譜系和豐贍學識,更貴在“有得”,應有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此卷文集,從總體上看,就是張先生在“博學”基礎(chǔ)上形成的獨特“識見”的大展示、大放送?！对娫~欣賞與〈人間詞話〉》《談談詩歌的特質(zhì)及其教學》等文章,是張先生聯(lián)系教材和師生閱讀實際所作的有關(guān)詩詞欣賞與教學的深入研究,比較系統(tǒng)地反映了他的學識見解,既具有鮮明的理論色彩,又深入淺出,生動活潑;而《〈杜甫詩四首〉注釋與賞析》等文章,則由個別名篇的注釋與賞析,概括和提煉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般特色和要求,由淺入深,層層推進,具有深刻的啟發(fā)性。我最是欣賞此卷中眾多的就個別問題展開學術(shù)討論的短文,如《珠玉潛水,瀾表方圓》《〈泊船瓜洲〉教學辨正》等,篇篇都有新見解,字字皆是真學問,真可謂“大珠小珠千萬斛,滿地月明護寒玉”(王洪《毅齋集》)。

第七卷《寫作篇》收入“寫作輔導”“好稿點評”“改稿例話”“說寫訓練”和“文言習作”五個部分,均為張先生有關(guān)寫作研究和創(chuàng)作成果的實錄。古人講治學,多以“才、學、識”論之。三者之中,“才”最為要,它是“學”和“識”的內(nèi)化呈現(xiàn),是“學”“識”積累到一定程度引起的本質(zhì)性飛躍。如果我們將《張慶文集》的第五卷、第六卷分別看作是張先生“學”和“識”的體現(xiàn)的話,那么第七卷就實實在在地反映出張先生的“才”。因為某種情趣的驅(qū)使,在這一卷中我特別注意到他的古文創(chuàng)作(即“文言習作”),使我大開眼界。這些古文,不僅諸體皆備,從賦到傳記、游記、詩話、文論等等,都有創(chuàng)作實踐,而且文字圓熟,既能得古文之形,又能傳古文之神,即置于古人文集中,亦分不出真?zhèn)胃叩?誠如孫菊齋先生所評那樣:“敘事頗見法度,鑄詞亦多匠心,有引人入勝處?！?見《汗衫娘子》批語)我尤為信服他的《文運》《煉字》兩篇文論,極具劉勰《文心雕龍》之韻味,從謀篇布局到語言結(jié)構(gòu),幾乎如出一轍。例如《文心雕龍》論文體篇的“章法”一般是“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序志》)。試看《文運》和《煉字》,自“夏世治虐,則有‘時日之謠”,至“承恩羈滯,借神域而寫人世之暗影”,原始表末也;“煉者,鑠也,鑠治(疑為“冶”)金也。爐火純青則金利,文字精粹則意豐”,釋名章義也;“子美《登高》,十四言而韞八意”,以下,選文定篇也;“然觀前人論士”“然煉字其難哉”,以下,皆敷理舉統(tǒng)也。由此可見,二文亦盡“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再舉一例:“若夫聲色狗馬之際,則綺靡而愉悅;暨乎南冠被囚之時,遂悲惻而凄涼。是后主之境遷也。當夫燕爾情濃,詞被水漾芙蓉之美;至于喪亂,情溢雨滴芭蕉之哀。是易安之情移也?！?《文運》)這一段話的語言結(jié)構(gòu),似《文心雕龍》,唯“是后主之境遷也”“是易安之情移也”,各自對前面兩句具有綰結(jié)、收束之意,不當獨立成句,故句前不應用句號,證之人民文學出版社范文瀾校注本《文心雕龍》之標點,此類句式句前皆用冒號可知。而編輯未察,誤作句號,亦可為憾。由此細節(jié)可知,《文運》《煉字》二文,參詳古人文章已經(jīng)深入精髓,非在腠理,亦可謂“有倫有序,亦雅亦文,可補舍人之遺闕”(見《煉字》孫菊齋批語)。這就是功底、功力,是真學問的體現(xiàn)。有這么好的學問,還能編不出好教材?別看是小學語文課本,仔細品味,其實里面蘊含了張先生多少真才實學!

張先生其人及其文集的出版,論其根本,又可給予我們兩點重要啟發(fā):

第一,做一名稱職的小語教師或教研員,只需掌握最基本的專業(yè)知識即可,而做一名優(yōu)秀的小語教研員和小語教材主編,則需要更為深廣的學問作支撐,否則難免底氣不足,捉襟見肘。“深厚的文化功底和豐富的學養(yǎng)造就了張老師編寫教材、推進課程改革的輝煌”(于漪語),可謂一語中的。

第二,真學問源自實踐。書本上記載的,并非全部真理,唯有從實踐中來的學問才是不可攻破的。《張慶文集》之所以值得出版,主要在于“這種理論來自實踐,來自基層,自然有很強的學術(shù)性、實用性和生命力”(朱家瓏語)。

(徐宗文,江蘇教育出版社編審,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