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大氣游虹

朱國華

看到一本書名《王鼎鈞論》的書，作者曾描寫到：王鼎鈞以他的生命歷程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能性，縱然生命的年輪里，有太多時代的轍痕，在他作品中，卻能將根須吸收的人生經(jīng)驗加以升華，復(fù)能在文路上日益精進(jìn)，無論是理性的哲思，或是抒情的時代刻畫，都給人寬厚的溫暖、清明的指引、心靈的饗宴，仿佛那濃濃的樹陰。后來，在網(wǎng)上又發(fā)現(xiàn)一則疑是王鼎鈞先生自撰的文字：“為基督信徒，佛經(jīng)讀者，有志以佛理補基督教義之不足，用以詮釋人生，建構(gòu)作品。吾生有涯，而又才力不逮，常引為恨。曾仿佛家四弘誓愿作銘以勵天下圖文，鋸曰：‘文心無語誓愿通，文路無盡誓愿行，文境無上蘩愿登，文運無常誓愿興?！痹谒淖掷镄虚g，可以看到中國人的眼淚和痛苦，但也看到中國入的微笑和希望。憑借他的觀察力、想象力，寫出了他最好的散文。

(編者)

作家檔案

王鼎鈞，當(dāng)代著名作家，曾用名方以直，山東省臨沂市人，1925年生，抗戰(zhàn)末期棄學(xué)從軍，1949年到臺灣。曾任報社記者、編輯、秘書、報刊主筆、副刊主編、教師。51歲時移居美國，一直在紐約居住。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dá)大半個世紀(jì)。長期出入于散文、小說和戲劇之間，著作近40種，以散文產(chǎn)量最豐，成就最大。上世紀(jì)70年代他的《人生三書》(包括《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和《我們現(xiàn)代人》三本勵志小品文)，風(fēng)靡社會。近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更上層樓，每次海外華語文壇評選“十大散文家”，他必居榜上。“他以肉掌劈鑿嵬巖，瀉下千尺飛瀑，他引流入川，回狂瀾八于千里煙波。他秉一支巨筆，橫烈處如血涌熱腔，幽柔時如風(fēng)動翠簾，怎能不叫人‘一生低首?”(臺灣著名散文家張曉風(fēng)語)。他是淡薄名利的純粹文人，窮畢生之力于“寫出全人類的問題”，以真性情、大智慧，熔鑄文學(xué)與宗教、人情與智慧，風(fēng)格多樣，題材豐富。豐沛的內(nèi)在能量、不渝的創(chuàng)作忠誠、對散文藝術(shù)的努力開拓，使土鼎鈞成為一代散文大家。

作品在線

腳印

王鼎均

鄉(xiāng)愁是美學(xué)，不是經(jīng)濟學(xué)。思鄉(xiāng)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xiāng)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jīng)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yuǎn)不滅?？v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里，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dāng)年撿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nèi)シ珠_密密的人腿撿起腳印，一如我們當(dāng)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j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面，撕裂天光云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dāng)年采集鵝卵石。在那個供人歌舞跳躍的廣場上，你的腳印并不完整，大半只有腳尖或只有腳跟。在你家門外、窗外、后院的墻外，你的燈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陰影所及，我的腳印是一層鋪上一層，春夏秋冬千層萬層，一旦全部涌出，恐怕高過你家的房頂。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我固然不必?fù)?dān)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負(fù)載多少腳印，一如無須追問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天使?？墒沁@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diào)和呢?末日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面不是拿著令牌和鎖鏈在旁等候出竅的靈魂嗎?以后是審判，是刑罰，他哪有時間去撿腳印?以后是喝孟婆湯，是投胎轉(zhuǎn)世，他哪有能力去撿腳印?鬼魂怎能如此瀟灑、如此淡泊、如此個人主義?好，古圣先賢創(chuàng)設(shè)神話，今圣后賢修正神話，我們只有拆開那個森嚴(yán)的故事結(jié)構(gòu)，容納新的傳奇。

我想，拾腳印的情節(jié)恐怕很復(fù)雜，超出眾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連你的腳印一并收拾妥當(dāng)。如果撿腳印只是一個人最末一次余興，或有許多人自動放棄，如果實屬必要，或?qū)⒊霈F(xiàn)一種行業(yè)，一家代撿腳印的公司。至于我，我要撿回來的不只是腳印。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都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去吹一口氣，再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如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腳印散落，我一一仔細(xì)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xì)斟滿葡萄美酒。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yīng)該在生前辦理，死后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撿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游子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站，當(dāng)然就是故鄉(xiāng)。

人老了，能再年輕一次嗎?似乎不能，所有的方士都試驗過，失敗了。但是我想有個秘方可以再試，就是這名為撿腳印的旅行。這種旅行和當(dāng)年逆向，可以在程序上倒過來實施，所以年光也仿佛倒流。以我而論，我若站在江頭、江尾想當(dāng)年名士過江成鯽，我覺得我20歲。我若坐在永窮處、云起時看虹，看上帝在秦嶺為中國人立的約，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我15歲。如果我赤足站在當(dāng)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頂感動我，我只有6歲。

當(dāng)然，這只是感覺，并非事實。事實在海關(guān)人員的眼中，在護(hù)照上。事實是訪舊半為鬼，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人有時追求感覺，忘記事實，感覺誤我。衣帶漸寬終不悔。我感覺我是一個字，被批判家刪掉，被修辭學(xué)家又放回去。我覺得緊身馬甲扯成碎片，舒服，也冷。我覺得香腸切到最后一刀，希望是一盤好菜。我有腳印留下嗎?我怎么覺得少年十五二十時騰云駕霧，從未腳踏實地?古人說，讀書要有被一棒打昏的感覺，我覺得“還鄉(xiāng)”也是。40歲萬籟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你還記得嗎?鄉(xiāng)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里，認(rèn)識了，閑談中互相夸耀自己的家鄉(xiāng)有高樓。一個說，我們的家鄉(xiāng)有座高樓，樓頂上有個麻雀窩，窩里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么，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然后一飛沖天。你想那座樓有多高，愿你還記得這個故事。你已經(jīng)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許多人名地名。怎么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名地名，應(yīng)該與我們的靈魂同在，與我們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樣使用你的記憶呢?

……那旅客說：你想我家鄉(xiāng)的樓有多商。另一個旅客笑一笑，不慍不火：我們家鄉(xiāng)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上掉下來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長成一個老太太。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么樣?

當(dāng)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的高樓，千山萬水不辭遠(yuǎn)?，F(xiàn)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yuǎn)方，它就是故鄉(xiāng)。我一旦回到故鄉(xiāng)，會恍然覺得當(dāng)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干凈!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fā)生，“昨日今我一瞬間”，時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