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憶祖母

孫俊良

為什么要“遙憶”?這是我費盡心機(jī)想出的一個詞,不知準(zhǔn)確否。因為我和祖母是有過一起相處的日子,但那時我才3虛歲,至今什么都記不得了,只聽母親說起過一些片斷和情節(jié)。但這并不影響我對祖母的深厚感情,因為我知道她是十分疼愛我的。我也非常痛惜她的早早離去。三十余年后我把我知道的幾乎是她的全部內(nèi)容寫出來,算作是對祖母的無限懷念吧。

祖母姓李,三十多年前就從人間消逝了。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因而我不知道她的長相如何,但我參考她的兄弟侄兒侄女的相貌,認(rèn)定祖母絕對是一個長相標(biāo)致、慈祥和善的老人。

在我痛苦的時候,在我悲傷的時候,我就更加懷念我的祖母,我的可憐的早早去逝的祖母,當(dāng)年她對我是多么的疼愛,她把多少希望和歡樂寄托在我的身上。她是我心中的一個夢,她是我終生的一個牽掛和遺憾。我對她沒有任何的回報,她在人世間幾乎沒有享受,只有看到她的長孫出世給她帶來了最大的快樂,但她已經(jīng)病得連路都走不好了。我是即將歲末出生的,祖母是第三年的夏天去世的。這樣算來,我和我的祖母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是一年半多點兒。

祖母一生養(yǎng)育了大姑、大伯、二姑、我的父親和叔叔,另有一個叔叔好像是一生下來就送給別人了,但至今沒有任何聯(lián)系和消息。大姑、二姑、父親和叔叔至今都健在,而大伯在十八九歲時就去世了,當(dāng)時正好是祖母生下叔叔不久,是正月,祖母拖著產(chǎn)后虛弱的身子跑到外面在大風(fēng)中哭別自己的大兒子,自此患了疾病,以致中年而逝。祖母和祖父結(jié)婚后,過了一段非常艱辛的歲月,后來祖父常常憶起當(dāng)年的艱難。就說房子吧,是很簡陋的柴草棚,簡陋到一下雨,祖母就得把所有的盆盆碗碗拿出來接雨。自那次打擊以后,祖母的身體就越來越不好,勉強(qiáng)硬撐著把我的母親和嬸嬸娶回來。這是她艱難維持生命存在的最大的支柱。能看到孫兒則是她的一種奢望了。她患的是一種肺病,那個年代的醫(yī)療條件,那個年代的貧窮的家庭,至死大家都不知道她患的到底是一種什么肺病。現(xiàn)在我推測,也不過就是肺結(jié)核或肺心病而已,絕不可能是肺癌,因為她的病史有幾十年,肺癌是不會經(jīng)歷這么久的。我是她的長孫,我的出生自然使她欣喜萬分,所以我能想像得到她對我的愛有多深,對我的疼有多厚,她愛我是情真意切的,她愛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這是一種親情和血緣使然,沒有半點兒功利成份,可謂純而又純,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深刻地體會到人們所說的隔代親更加親,親孫子比親兒子更加親。但那時僅有三歲的我豈能體會和理解到這種無私深沉的愛和情。孩子活潑好動的天性在我身上亦不例外,我愛鬧,我也愛玩,我也愛搗亂。農(nóng)村的人永遠(yuǎn)有忙不完的活兒,正處于創(chuàng)業(yè)階段的祖父、父親和母親整日繁忙,整日操勞。所以就把我丟給病重的奶奶照看,祖母的病十分嚴(yán)重,但我小豈能管了她的煩惱和痛苦,我要到處亂跑,我要把我的好奇心帶到各個角落,我要掙脫她的拘束跑來跑去,尋找我的快樂,發(fā)散我的精力。我家住在一條溝邊,她又怕我掉到溝里,又怕我讓什么動物咬壞,一會兒不在她的視野里,她就感到焦慮和不安,她要觀賞我在她視野里撒歡的那種快樂,她一刻也不愿意我逃離她的視力范圍。但她的身體病得走路都艱難了,豈能追上我,我跑,她追;她追,我跑。我的頑皮給祖母帶來了好多麻煩。于是父母便想出一個法子來“治”我。在院子里挖一個大土坑,將我這個小壞蛋扔進(jìn)大坑里,讓我隨便搗亂去吧。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否反抗過,是否怨過祖母和父母,祖母于是坐在坑上邊,曬著暖和的太陽,看著孫兒在她規(guī)定的地域里玩泥耍土。祖母就這樣曬她的太陽,養(yǎng)她的病,呼喚我的小名,看著我長大成人那該有多好,不僅她自己是幸福的,而我也有多么幸福。被祖母寵著呵護(hù)著,父母或別人動我一小指頭都好像疼在祖母身上。晚上,和祖母睡在一起,早上又是祖母喚著我的小名,在我的小臉上吻來吻去,直至我醒來,迎接新一天的到來。飯后,我又胡鬧,我又搗亂,然后是祖母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從心上然后甜到臉上,那時的祖母一定非常好看,沒有了病容,就像是一個健康的老太太一樣,或者她老人家在我鬧得不像樣子的時候,假意惱了,訓(xùn)斥著我。但我沒有這樣的幸福,祖母也沒有這樣的幸福,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房子再也不漏了,煤也隨便地?zé)?大炕想多熱就可以多熱,酸粥想吃多少就可以盡量把肚子撐起來,祖母也可以被父母和叔叔用驢車搬到幾十里外的東孔去看病,吃藥。但一切都晚了,祖母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她累了,她受的折磨太多了,她要走了,她要離開這個美好的世界了,她也不管她的孫子,她要去靜靜地永遠(yuǎn)地睡去了。

就在我三歲那年的夏天的一個晚上,祖母沒有打擾任何人靜靜地永遠(yuǎn)睡著了。大姑和祖母夜晚躺下,之后都睡熟了,祖母沒有呻吟,沒有呼喊,沒有遺言,沒有告別,一個人獨自去了。待黎明又一次來臨,大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祖母已經(jīng)走遠(yuǎn),那么安詳,那么自然,沒有痛苦。這是老天對她的最后關(guān)照,她一生歷盡艱辛和磨難,兒子早夭,之后病魔便纏在她身上日夜不離,臨終老天給了她一個平靜安詳?shù)慕Y(jié)局。而親人卻感到異常的悲傷和遺憾,未能看著她閉上眼睛,最后一次說話,最后一次流淚。我難以想像一個三歲的孩子一覺醒來,奶奶已直直地躺在那里,不再言語的感覺。我也記不起沒有奶奶愛護(hù)后的狀態(tài)了,只是后來長大點兒看到別的孩子被奶奶摸著頭或鉆入奶奶懷中感到十分的眼熱。

親過我小臉的人,撫過我小腦袋的人,把我當(dāng)作最開心最珍貴的寶貝的人就這樣不辭而永別了。可是我太小了,不能體會這一刻的悲痛,這一刻的深厚含義。這份情,這份愛,是我無論付出多少代價都難以找回的。祖母之愛是母愛的一部分,是母愛的延伸與擴(kuò)大,兼而有之的人是何等的榮幸。祖母從坐著花轎嫁到我家起,正是我家最艱難困苦的年月,所以她享受很少,受罪極多,正待生活逐漸好轉(zhuǎn),她卻長辭人世,孤零零地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在世時沒有享上清福,但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丈夫我的祖父當(dāng)時才五十多歲,但至祖母去世后,祖父活到八十多歲再未續(xù)弦。如果祖母在天有靈,她一定會欣慰和感動的。

祖母像夢一樣活在我的記憶里,雖然我無法描繪她的形象,我也想不起她對我說過的話,但我深愛著我的祖母,我經(jīng)常想起這位已去世三十余年的老人。

祖母去世后,她的靈柩放在院子里,父親他們忙這忙那,料理祖母的后事,無人無暇顧及我這個長孫,三虛歲的我便爬在祖母的棺木上,用小手拍打祖母的棺木。這些是我長大后母親告訴我的。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為什么要那樣,是呼喚,還是告別,抑或是哀悼。三虛歲的我怎能如此,連母親她們都很費解,這個畫面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也是促成我寫成這篇悼文的最直接的原因。所以我一直以來是非常堅信:祖母是最愛我的,我也是最愛祖母的。我拍打她的棺木,不讓她早早離去,我留戀祖母啊,我不想失去這份愛啊。

祖母在我記憶中的事情太少了,少得異?？蓱z,要不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幾件事,幾乎是一片空白。她去世后,也許是我怕她太孤單,所以吊唁期間,我天天都去她的靈柩前玩。就像她去世那樣不愿麻煩兒女一樣,她一生都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即使去世也一樣。母親給我說了一件事讓我半信半疑,至今都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祖母去世時,正好是炎熱的夏天,所以難免會發(fā)出一些異味。臨吊唁出殯那天,母親走到祖母靈柩前對她說:“娘,今天親朋好友都來吊唁您,您就把那些異味收起好了?！弊婺妇拖衤牭搅怂频?那一天大家果然就聞不到什么味道了。

三歲的我就此永遠(yuǎn)失去了祖母的疼愛,再沒有了祖母慈祥的目光,輕柔的呼喚。我再也不能在祖母身上滾來滾去,揪扯祖母的衣服,拍打她那干瘦的身體了。她放棄了生命,放棄了村莊,放棄了親人,連她最最疼愛的孫兒也放棄了。寫至此,我眼含熱淚,感慨萬千,思念深深。冬去春來,我已步入了中年,親人一個個蒼老乃至歸去,曾經(jīng)無限疼愛我的人,無私關(guān)懷我的人,越來越少。每送走一位親人就要灑下多少淚水,淚水流逝了,親情流逝了,意味著疼我的人越來越少。太陽還是日日升起,而生命不能永恒,我哀祖母之早逝,我嘆祖母之辛苦,我悼念祖母之恩德,像夢一樣朦朧的祖母在我的記憶中徘徊了三十余年。祖母一生賢淑,勤勞善良,與鄰里親如手足,口碑極好,生性文雅和善,雖中年而逝,但老天佑她,去世于夏日,未曾受寒,此其一心愿也。兒女們亦深知老人的心愿,畏寒怕冷。于是祖母之吊唁儀式結(jié)束后,就在一個叫“后陽圪嘴”的地方將她暫時安葬?！佰僮臁笔谴说胤窖?意即為土堆或山梁的意思。這條梁離我家不遠(yuǎn),居于我家上方,每日太陽一升起,此梁即可受到太陽的關(guān)照,金燦燦的陽光灑滿山梁,祖母的墳面對著我家的方位,她老人家可以看到太陽升起的美景,也可以遙望村莊,注視村莊的變化。因為祖父尚在世,所以祖母的靈柩只能算是暫時安放,父親他們在“后陽圪嘴”向陽的坡上打了一眼土窯洞,為了防潮通氣,還在空洞頂部與上面地面打通了一個通氣孔。所以祖母的棺木在此安放了二十余年尚很完整,沒有腐壞。安放祖母的坡上坡下野草叢生,鮮花星星點點,每到春天,這里的自然景觀美麗極了,地椒、青草、沙蒿、艾草、狼婆兒、梭牛牛、沙蓬、灰菜、蒲公英、棉蓬、沙蔥、苦菜、沙奶奶、遠(yuǎn)志、牛紫條、蒺藜、甘草、甜苣、雞冠冠……競相出土,碧綠一片,點綴了這一面小小的山坡,祖母在那里靜靜熟睡。這里幾乎是這個村莊最高點,向陽背風(fēng),早午晚間,不遠(yuǎn)處炊煙升騰,人們?nèi)栽诜泵Φ貏谧?而我的祖母卻孤寂地躺在百花綠草之中。兒孫們沒有忘記她,祖父沒有忘記她,鄰里沒有忘記她,關(guān)于祖母生前的事不時地掛在嘴邊,人們懷念她的賢淑,人們懷念她的慈祥。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在傳統(tǒng)節(jié)日里,兒孫們總要到她安眠的地方化上一些紙錢,表達(dá)對她的哀思,對她的感激,對她的追悼。還有一件事我也不想讓它遺漏,不妨寫進(jìn)此文,說明父母叔叔們對祖母的孝心,說明母子的深情厚誼。這是我很小的時候,也許是祖母去世不幾年吧,總之那時農(nóng)村還是相當(dāng)迷信的,大部分人都相信故去的人有時會魂魄附著在活人身上,說出一些事來。據(jù)大人們講,說話的聲調(diào)和故去的人是一模一樣的,現(xiàn)在想來覺得實在是太奇怪了?？傊沂菦]有見過的,但當(dāng)時人們傳得非常神奇,相信的人也特別多。祖母的魂魄附著在我的一個叔伯姐姐身上,說祖母在下面非常寒冷,希望能給她一些衣服。于是父母便趕快請人制作了一些紙衣服,燒化下去,自此再沒有任何說法了。安放祖母的空洞口沒有像別人的墳口那樣用土填住,而是用一些木棍攔著,空氣通過這個口和窯頂?shù)目诳梢粤魍?所以多年以后空洞也就十分干燥了,里面有新鮮空氣,也可以照到陽光,這是父母表達(dá)孝心的體現(xiàn)。父親不善言談,談祖母的話不多,但他按時為祖母燒化紙錢,經(jīng)常要到墳上看看,特別是那個頂上的窯洞氣孔,他要把四周的土培得高高的,以防止雨水流入洞里。后來我們長大了,他便催促我們給祖母上墳燒紙,也帶上些點心之類的食物,祭供緬懷祖母。我與妻結(jié)婚時,又特意到墳上表達(dá)哀思,告知她老人家孫兒要成家了。

祖母的棺木在父親叔叔們的精心保護(hù)下,歷經(jīng)二十余年,仍未破損。1991年春,祖父不幸去世,眾人將祖母的墳口打開,完整地將她的棺木抬出來,待我從沙圪堵匆匆趕往家中,祖母的棺木已完整地停在那里,就是我三歲時用小手反復(fù)拍過的那副棺木,只是彩畫油漆已脫落得沒有一點了。我含淚思緒萬千在那里長跪了許久。祖父和祖母分別了二十余年,1991年春天他們又走在了一起,那是春天之末,夏日即將來臨,天氣已有些燥熱,這也是兩位老人的心愿,祖父生前多次對我們講,他就怕死在冬天,寒冷讓他受不了。一番隆重的祭奠之后,祖父和祖母在春風(fēng)里攜手而去,那一刻,當(dāng)兩位老人的棺木并排安放入土中,我們轉(zhuǎn)著圈兒用手把一把把黃土撒向棺木,一點一點,黃土終于埋沒了祖父和祖母。他們攜手而去,在分別了二十余年之后,或許飄向藍(lán)天,或許飄向白云,或許哪里也不愿挪動,仍在黃土中相守,因為他們一輩子以黃土為生,最終他們也化成了黃土。

2004年10月3日,我和女兒回去探望父母時,我又一次回望曾經(jīng)安放祖母的后陽圪嘴梁,深秋中的后陽圪嘴梁的草已泛黃,暖暖的太陽照著霜后紅葉,格外美麗。我還到她住過的舊院子里拜訪了一回,看她住過的空洞,看她走過的小路,看她栽種的樹木。

寫完此文后,我像病了一場,因為寫作中始終處于一種哀傷低沉的情緒中,有時眼淚幾乎就要掉出來了,但我總可以告慰祖母的在天之靈了,此文算是對她曾經(jīng)親我愛我疼我寵我護(hù)我的一點點回報吧。

〔責(zé)任編輯任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