嚙劍鼠

范錫林

江南天鏡湖畔，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蜿蜒通往一座莊園。莊園大門上掛著兩個字，筆畫剛健，如刀劈斧砍而成：慕劍。

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慕劍山莊。

之所以取這個名稱，是因為莊園主人西門星平生酷愛劍。他不僅在這莊園里收藏了許多名劍，更喜歡親自動手冶煉，打造好劍。經(jīng)他的手，打造出來的劍，絕對是一流上品，是江湖劍客心目中的至寶。能夠擁有一柄刻有慕劍山莊字樣的好劍，是許多江湖劍客的夢想。

讓西門星感到欣慰且驕傲的是，他那位十三歲的獨生子西門小劍，在他的熏陶之下，也一脈相承地愛上了劍。他對劍的癡迷，比起父親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尤其喜歡跟父親一起在熊熊烈焰的鍛爐旁，火星四濺地打造寶劍。

然而，這一天早上。西門星剛起來，便聽得小劍在鑄劍房里喚：“阿爸，你快來看!”

聽到那急切、驚惶的聲音，似乎發(fā)生了什么很嚴重的事。西門星趕忙過去，一看，不禁愣住了。

原來，他們父子費了整整三個月精心打造，精心磨礪，昨天晚上剛剛完工的一柄堪稱絕世精品的七星劍，此刻竟然只剩下一半了，就是這剩下的一半也是殘缺得慘不忍睹，兩邊鋒利異常、寒光凜凜的劍刃全變成了鋸齒般的凹凹凸凸，細細看去，倒是像被誰用牙齒貪婪地啃咬過一般。

要知道，這柄七星劍可是花了三百兩銀子買回的一塊精鋼為原料，經(jīng)父子倆千錘百煉方成，僅淬火就淬了八十一次，而用來淬火的水也是特地從莫干山運來的冷泉水。

這把劍制成之后，曾與十幾把精良的刀劍相砍削。那些刀劍不是被它一削兩段，就是被它砍得缺口累累，而它卻毫發(fā)無損?？梢娺@把劍的鋼質(zhì)之硬，鋒刃之利，已經(jīng)是登峰造極了。

然而，現(xiàn)在，才一夜工夫，它就變成了這么丑陋的一塊廢鐵。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誰干的?又是憑什么本事，用什么東西能夠把這柄劍弄成如此模樣的呢?

更糟的是，當(dāng)父子倆來到山莊中專門用來收藏名劍的藏劍閣時，驚駭?shù)乜吹?，存放在這里的百余柄好劍中，有三四把堪稱一流的劍，都遭到了與那柄七星劍同樣的命運，而且無一例外，都像是被肆無忌憚地啃咬過一般。

這可讓西門父子又氣又惱，商議之后，決定從今天開始，守候在藏劍閣里，看看到底是何等的角色，干出這種令人不可思議的壞事!

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果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漸行漸近。

躲在櫥柜后面的爺兒倆，瞪大眼看去，便看到一只灰白色的動物，從屋頂上的天窗里鉆了進來，沿著梁柱一路下來了。

這動物個兒像一只貍貓那么大，但模樣卻長得跟老鼠差不多。不過，它一點兒也沒有老鼠的那種畏畏縮縮、顧前瞻后、膽怯恐懼的竊賊味道，而是旁若無人、虎視眈眈、昂首闊步、赫然一副唯我獨尊的神氣勁。

只見它來到擺放著寶劍的櫥柜前，聳動鼻子來來去去地嗅著那一柄柄寶劍，很顯然，對它來說，那些劍都有著不同氣味，它正在從這些不同的氣味中來挑選。

嗅來嗅去，它終于在一柄劍的跟前停住了。

“爹，那是別人出六千兩銀子你也不肯賣的昆侖劍，這是咱們閣中這么多好劍中最好的一柄劍哪!”躲在暗處的西門小劍一眼看得分明。不由吃驚地對父親說道。

“別出聲?？此敫墒裁?”

話未說完，那只大鼠已經(jīng)張開嘴巴，咔嚓咔嚓地啃吃起那柄昆侖劍來了。價值六千兩銀子的名劍在它的嘴里。仿佛是在啃一根甘蔗那么的爽快利索，而且還聽見它嚼得喳喳直響，很是香甜愜意、津津有味呢。

西門小劍隨身帶著一把短弩。這可是當(dāng)年諸葛孔明研制的一種兵器，可以一次連發(fā)三支三寸多長的純鋼三棱箭。平日里，小劍練射時，能將三支箭齊齊射中百步之外的一根大樹樁，而且支支看不到箭尾，整個兒都深深射進樹樁內(nèi)，故稱之為“沒羽箭”。可見這種短弩的勁道之大、威力之強。

此刻，西門小劍早已瞄了個正著，對準(zhǔn)那灰白大鼠，一扣扳機，“嗖嗖嗖”。三支鋼箭射出去。

那灰白大鼠顯然已經(jīng)聽到這弩弦聲。它卻不避不逃，頭也不抬。若無其事地照樣啃吃不誤。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三支鋼箭分明支支射中了大鼠的身軀。但讓人大吃一驚的是，發(fā)出來的聲音，竟是這般清脆響亮，如同射在銅柱上的聲音。

眼見得三支鋼箭全部蹦彈出去老遠，灰白大鼠則毫發(fā)無損。

父親西門星按捺不住了，他拔出身上的佩劍。一個箭步躍上前去。

他的這把劍不拔則已，一拔出來，寒光四射，原本沒有一星燈燭，暗昏昏的藏劍閣里，頓時變得如灑滿月光，藍瑩瑩地亮成了一片。

能夠成為慕劍山莊莊主的隨身佩劍。當(dāng)然不會是一把平常之劍。這可是一柄千年古劍，名叫月華劍，削鐵如泥固然是輕而易舉，而且到了夜晚，劍身光亮如一鉤新月，一旦施展，便是光芒四射，實在是舉世無雙的一把好劍啊!

西門星一劍砍向灰白大鼠，這一劍挾著一股勁風(fēng)，可見是運足了千鈞之力。此刻，如果面前是一塊花崗巖的大石碑，也一定會被這一劍劈成兩半了。

不料想，這一劍砍到那灰白大鼠身上時。卻“鏘”的一聲暴響，竟把練了幾十年功夫的西門星震得虎口生痛，而那大鼠卻安然無恙。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那大鼠竟然扭過頭來，一口咬住了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月華劍，“咔嚓”一聲，就咬斷了劍的上半截，幾嚼幾咽，這半截斷劍，就消失在它的嘴里了。

眼見得這箭，這劍，皆不能傷它半分，小劍一眼瞥見閣中擺放著的那尊三足銅熏香爐，頓時有了主意。

這熏香爐整個兒是青銅鑄成，約有半人高，暑天可用來驅(qū)蟲，寒天可用來取暖。與一般香爐不同的是，它有一個銅鐘形的蓋子，有七八十斤重，那上面鏤空刻出許多精致的花紋。煙氣可以從這些鏤空花紋中裊裊地冒出來。

此刻，小劍雙手捧起銅鐘形熏爐蓋子，猛地撲了過去，就像套蟋蟀一樣，一下子把那只灰白大鼠罩在里面了。

“哈，抓住它了!”

爺兒倆不禁一起歡呼起來了。

可是，隨即看到的景象，就讓他們傻眼了。

那大鼠被罩在熏爐蓋子里，一點也不驚慌呢，而是“咔嚓咔嚓”地啃咬起那青銅鑄成的，銅壁足有一寸厚的爐蓋來。對它來說，這就像是啃脆脆的薄餅，不過三口兩口，就咬出了一個大洞。

它便“哧溜”一下從洞里鉆了出來。朝著西門父子倆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在說，干什么呀，你們這么討厭!

爺兒倆可嚇壞了，連連后退，因為，如果此刻它撲上來，憑它那啃吃寶劍的能耐，到他們身上臉上來啃咬幾口，那該是何等可怕的事啊!

幸好這大鼠根本無意于此，也許它生來就只喜歡吃劍，對別的并不感興趣。只見它悠然自得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巴，又用爪子理理胡須，好像表示今天已經(jīng)吃得酒足飯飽了，得回去睡覺了，然后搖頭晃腦地從原路走了。

爺兒倆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只奇異的大鼠消失在閣頂?shù)奶齑巴?，卻是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沒有。

從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它就會來光顧一趟，不管你將寶劍藏在什么地方。它都能找到。也不管你將寶劍藏在如何結(jié)實的鐵箱子銅柜子里，它只需一眨眼工夫就可咬出一個洞來，出入自如。

這可將慕劍山莊攪得個雞犬不寧，讓愛劍如命的西門莊主與他的兒子苦惱不堪。

這灰白大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有什么辦法能夠制止它，收拾它呢?

西門莊主想到了一個人，于是，便帶著兒子一起騎著馬，走了三天三夜，來到了云霧繚繞的九蓮山。

山上有一個藏在水簾洞里的道觀，穿過激瀉而下的水簾，進得這洞里，清涼無比。如一尊塑像一樣，安詳?shù)乇P坐在一塊巖石上的，是一位戴鐵冠的老道長。

他就是武林中最博學(xué)多識，又德高望重的鐵冠道長，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活辭典，大百科全書。武林中人凡遇到什么難解的疑題。到這里來請教他，總是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當(dāng)他聽完西門莊主講述慕劍山莊里出現(xiàn)的那只灰白大鼠啃吃寶劍的事之后。便捻著長須感慨道：“奇哉奇哉，如此說來，已經(jīng)有百年未見的嚙劍鼠又出現(xiàn)了?！?/p>

“嚙劍鼠?”聽到這一前所未聞的名字，爺兒倆很是好奇，也感到一絲欣慰，看來，這位道長果然知道這大鼠的來龍去脈呢。

“我曾在一本秘笈上讀到過前人的記載，說世間有一種鼠，如貍貓大小，雄的灰白色，雌的褐黃色，專以上好的劍為食。它渾身上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憑嗅覺探知劍的所在，辨識劍的優(yōu)劣，乃是天下第一異獸，只是在百年前已經(jīng)絕跡了。沒想到，如今它又在你的慕劍山莊重現(xiàn)，難得，難得呀!”矜持端莊的老道長說這話時，顯出異樣的興奮。

“可是。它毀了我們家好多柄上好的劍哪!”西門莊主恨恨地說道。

“如果你能捕到它，取出它的膽，放進煉劍爐中，那么。鍛造出來的劍，就是天下聞名的霸王劍，那可是天下無敵的第一劍。你山莊里所有的劍加起來恐怕也抵不上它呀!當(dāng)年這種異獸之所以從世上消失，就是因為人們千方百計地捕捉它，取它的膽去煉霸王劍。依我看，到你們家偷劍吃的那一只很可能就是這世上僅存的一只嚙劍鼠了。這可是上天賜給你們家的難得的良機哪!”鐵冠道長說到得意處，搖頭晃腦。

“道長爺爺。既然這嚙劍鼠刀槍不入，水火又不侵，又有什么辦法才能捕到它，又應(yīng)該如何才能取到它的膽呢?”西門小劍聽了這一番話，當(dāng)然早已是心癢癢的了，趕緊求教老道長。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此乃天下至理。這種異獸雖然不畏刀劍不怕水火，但自然也有能降它的致命克星，那是一樣很普通的東西?！?/p>

“是什么?”

“陳年老醋。”鐵冠道長說，“你只要準(zhǔn)備好一小缸陳年老醋，把逮到的嚙劍鼠放進這醋中。只需半天工夫，它就會全部溶化在醋中，只剩下那顆雞蛋大小的膽，到時，你把膽撈起來就是了。至于如何才能逮到它，我教你們一個方法，你們回去照此方法辦，它就一定跑不了?！?/p>

“謝謝道長。謝謝道長!”

爺兒倆拜別了鐵冠道長，連夜就下山往回趕，一到家，馬上著手準(zhǔn)備起來。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爺兒倆一眼不眨地守候在藏劍閣里，卻始終沒見到嚙劍鼠出現(xiàn)。西門星畢竟年紀大了。好幾個晚上沒閉眼，實在太累了，小劍就讓他先去睡，自己仍留在閣里守候著。

到了后半夜，小劍的眼皮也快耷拉下來了，就在此刻，那熟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出現(xiàn)了。

這一下就讓小劍清醒過來了，他睜眼看去。只見那只灰白大鼠鼻子嗅著一路過來。

在靠墻的一張厚重結(jié)實的檀木書桌上，擺著一柄上好的峨嵋劍。大鼠一進屋，一下子就嗅到這柄劍的氣味，徑直就奔向那里。

它十分利索地爬上書桌，奇怪的是，眼看它離那柄劍只有咫尺之距了，可它怎么也走不過去了。

原來，它的四只腳被書桌上涂著的一層無色無味的黏膠牢牢地粘住了。

這就是鐵冠道長教的妙方，用一種海里大魚的鰾熬成的膠。鋪在寶劍的周圍。這種膠無色無味，一旦粘上，連獅子老虎也跑不了，只有用火烘，才能讓它如水一樣烊開來。

現(xiàn)在，西門父子將這種膠涂在厚重的檀木書桌上，書桌上擺一柄峨嵋劍做誘餌。大鼠果然中了圈套，這下它跑不掉了。

小劍欣喜若狂，如果按鐵冠道長指點的方法，此時，只要往無法動彈的大鼠身上澆一小缸陳年老醋，它渾身的骨頭就會酥碎。

就在小劍準(zhǔn)備過去往它身上澆醋時，卻聽得那被粘住四足不能挪動的大鼠“嗚嗚嗚”地叫了起來。這叫聲讓小劍不禁怦然心動，因為這叫聲低沉而絕望，聽上去像是一個人在呼喚、在哭泣、在呻吟。

小劍不禁有些猶豫了。還要不要過去置它于死地呢?

這時，一件更令人晾異的事發(fā)生了。

從天窗外又鉆進來一只大鼠。模樣個頭都跟粘住的那只一模一樣，只是身上的毛色是褐黃色的。它飛快地進來之后，二話沒說，徑直就爬上書桌，一口咬住那被粘住的灰白大鼠的尾巴，使勁地拖拉著，想把它拖出這絕境。

很顯然，這是一只雌的，它是灰白大鼠的妻子，是它丈夫求救的呼喚聲把它召來了?？伤鼪]有想到的是。這么一來，它自己也被牢牢地粘住了。

灰白大鼠還在叫著，叫得更悲愴更哀傷了，于是，從天窗外，又鉆進來一只灰白鼠。這一只可比粘住的那兩只小多了，神情也顯得稚嫩?？磥硐袷沁@一對大鼠的孩子。它同樣是毫不猶豫地爬上書桌，一口咬住媽媽的尾巴。使勁地拖扯著，想把它的父母拖離這可怕的絕地。

這一家三口全被粘住了。如果這時候，小劍端起一壇子醋往它們身上澆去，那么在舉手之間，就可以一下子得到三顆嚙劍鼠的膽，那每一顆都是價值連城的武林珍寶啊!

然而，小劍并沒有這樣做，他放下了手里拿著的醋壇子，拿起了旁邊的一支大蠟燭，走到書桌跟前，用蠟燭上的火焰去烘那三只鼠腳下的粘膠。

這火焰對三只鼠毫無傷害，粘膠馬上就熔化開來了。那只小鼠首先被解救出來，它跳下書桌，但沒有走，而是瞪著期盼的大眼睛在一旁等待著。

接著，褐黃雌鼠也脫身出來了，它同樣也不肯走，一直等到灰白大鼠也安然脫身，這一家三口才魚貫而去。

此時，西門莊主大概已被那大鼠的叫聲驚醒了。他興沖沖地趕來，一見兒子，就問：“逮住了嗎?”

“逮住了，”小劍回答，“逮住了三只呢?！?/p>

“三只，那太好了，在哪呢?”

“爹，對不起，我已經(jīng)把它們?nèi)帕?。”小劍滿含歉疚地說。

“啊，你把它們?nèi)帕?三只全放了?”西門莊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要跳起來，“這是為什么?你為什么這么傻?”

“爹，它們可是一家三口哪，我瞧見它們一家子不離不棄、相互救助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把它們一家子都殺死。殺了它們一家子，這一種鼠也許就真的滅絕了，我們難道真的要這樣做嗎?”

西門莊主聽了，半晌沒做聲，最后，只好無奈地長長嘆了口氣：“罷了，罷了!”

幾天之后的一個早晨，小劍起來，想要喝水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床頭的茶杯里有幾根毛發(fā)樣的東西，銀白發(fā)亮，又如鋼針般挺直剛韌。

“咦。這是什么?是誰放在我茶杯里的?”

小劍細細辨認了一會兒，他想起來了，在那灰白大鼠的嘴巴上曾經(jīng)看到過這些東西，這是嚙劍鼠的胡須。

那么，這茶杯里的鼠須是它們特意送來的，送給小劍的禮物了?它們?yōu)槭裁匆@么做?

小劍試著往茶杯里倒了些陳年老醋，很快，這些鼠須就溶化了，溶化在這小半杯的陳醋里了。

小劍聞了聞，似乎沒什么異味，想了想，就一口把它喝了下去。

從那以后，小劍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一種特異的功能，能夠很遠很遠嗅到寶劍的氣息，而且能從這氣息中辨認出寶劍的優(yōu)劣，百分之百準(zhǔn)確無誤。

于是。武林中就有了一位十分年輕。但是很神奇的鑒劍大師，他的名字就叫西門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