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丹
[摘 要]:本文主要論述了《活著》在余華的先鋒創(chuàng)作之后敘事轉型的特征和意義,通過對作品敘事學的分析,揭示《活著》的敘事轉型表現(xiàn)為:從以往對死亡的簡單敘述,轉為真實的演繹活著的過程。文章還分析了《活著》在敘事上變化的深層原因和意義。
[關鍵詞]:敘事轉型 敘事情境 敘事控制 敘事語言
作為一名先鋒派作家,余華初登文壇便以作品中彌漫的精致的死亡敘述和暴力激情震撼著所有讀者,表現(xiàn)著他內在的一種東西--真實。然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短短幾年之后,以先鋒小說著稱的余華,寫出了《活著》。以往先鋒小說語言所表達的那種淤積的憤怒和絕望不見了,不再運用以往簡單地脫離人物的敘述和想象,而是回歸現(xiàn)實回到了真實的人物形象上,開始展現(xiàn)單純與美好?!痘钪繁蝗藗兿矚g,主要不在于其思想力量,而是由于它敘事上的成功。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敘事情境的正確使用、敘事結構的合理安排和敘述語言的樸素親切。
一、體現(xiàn)真實的敘事情境
《活著》從一個普通浪子福貴早年的無知歲月開端,經歷了苦難和幸福、痛苦和溫暖之后,完成了他脆弱并堅強的生命。為了更真切地傳達這個百感交集的生命旅程,余華用在敘事情境上,交互地使用了作者敘事情境和第一人稱敘事情境:
所謂作者敘事情境,是指敘述者不存在于小說人物的世界。敘述者的世界存在于另一個與小說人物世界不同的層面,敘述者采用的是外在聚焦。在《活著》中,這個敘述者就是作品中那個到民間采集歌謠的青年。通過這個他,我們看到福貴這個主人公的樂觀、硬朗而又幽默的人生景象。
所謂第一人稱敘事情境,是指敘述者存在于虛構的小說世界中,他自身的經驗和歷史就構成了敘述的基本對象,因此這個敘述的“我”也就是鮮活的故事中的我即“經驗”的我,二者是完全統(tǒng)一的。在《活著》中,敘述人不再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仿佛始終有一股和煦的風擁溢在周圍。表面上看來這個浪蕩鄉(xiāng)間的“我”作為敘述者多少還透著些玩世不恭。隨著敘述的展開,當“坐在我對面的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我的內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此時的“我”被他苦難的經歷、動情的敘述吸引著,繼而肅然,當心中“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時,“我”不能不說多少有些感動了。
在《活著》中這個第一人稱敘事情境的敘述者就是福貴。我們看到了他50年間所經受的打擊與磨難。從敘事學角度來看,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敘事動機是植根于他的現(xiàn)實經驗和情感需要的?!痘钪返臄⑹鰟訖C就是當自身成熟之后,重新回首尋找生活的意義,檢討自己的過去,在這種意義上,敘述行為本身也參與了作品意義的創(chuàng)造。概括的說,第一人稱敘事所表現(xiàn)的一切都與敘述者有一種生命本體上的聯(lián)系,因此這種敘述便必然具有一種性格化的意義,它是超乎敘事本身所提供的內容的。
第一人稱敘述與主題傳達密不可分,他隨著人物對生命理解的推進而產生著微妙的變化。而這就是在福貴的第一人稱回憶敘述部分之中,余華分別采用了敘述自我,經驗自我以及與當下的現(xiàn)實自我的最終重合三個階段。具體的說來,敘述自我指的是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它主要運用在主人公福貴對早年浪子生涯的敘述中。敘述自我體現(xiàn)了將現(xiàn)在的眼光與過去的經歷的結合,一方面追尋和發(fā)現(xiàn)命運對人的不可捉摸的捉弄,另一方面回顧自己為生命付出的代價,排譴著自責的焦慮。雖然通過閱讀我們知道了這種沉重的焦慮在后來的歷史荒誕中成為一場騙局,但它卻作為觸發(fā)主人公福貴真正開始“活著”的一個儀式性象征而充滿意義;在經歷了出生入死的戰(zhàn)亂和遠離親人的痛苦和恐懼之后,一個經驗自我出現(xiàn)了。它以第一人稱中另一個被追憶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敘述了福貴與親人重逢直到最后永別的歷程——一段痛苦的歷程。他的出現(xiàn)一點兒也不突兀,余華在構造安排人物新的事件和情感遭遇來考驗人物的同時,在第一人稱敘述內部的轉換也自然完成了。
總的來說,在《活著》中,作者敘事情境讓我們看到了主人公福貴的現(xiàn)在,而第一人稱則讓我們看到了主人公福貴的過去。這兩種敘事情境的交叉使用,讓我們看到了主人公完整的生活歷程和命運。
二、全新的敘事控制
《活著》的敘事轉型的第二點表現(xiàn)在敘事控制上,尤其是對時間、空間的設置和敘事語調、敘事節(jié)奏的掌握。
在余華的《活著》里,時間和空間的關系開始具有現(xiàn)實的歷史感和與往事同步的順序性。時空敘述似乎正向傳統(tǒng)寫實回歸,把傳統(tǒng)時空關系轉換為一個正在不斷傳達著現(xiàn)時經驗,每一步的時空敘述都突出它們“正發(fā)生著”的意義,強調所有事件本身在不同的時空中的真正存在。
余華對作品敘述語調的控制也發(fā)生了變化。在敘述自我對浪子時期經歷的追憶時,第一人稱敘述自我以一種黑色幽默和夸張的手段來渲染人物,表現(xiàn)了敘述者對過去自我的那種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清晰的認識和情感上的距離。而當正在經歷的經驗自我開始敘述時,“活著”的感覺由模糊逐漸澄明。重新與親人相聚的溫暖使福貴“活著”獲得了真實可信的支撐,這是一種讓他們生離死別后互相熱愛的力量,只有步步加深的當下經驗的傳達才可能完成。這時敘述語調也隨之轉向凝重深沉。一直到追憶結束,敘述自我與當下自我重合,敘述語調又變得豁然開闊。這是因為在禍福生死的宿命和未知之中,只有活著的力量不會失去。所有的敘述到這里結束,而本應該作為悲劇的整個故事面貌也獲得了全新的調整。
在《活著》中,敘事節(jié)奏隨著主題深入和情節(jié)轉換而變化。主人公福貴一生的遭際是禍福相依。每一次苦難的煎熬,都讓人倍加珍惜僅有的幸福。福貴的兒子有慶因為幫助別人反而喪命,女兒鳳霞得到了美滿的婚姻反而死于難產。就在巨大的苦難和微茫的幸福之間,閱讀者看到了人的恒久忍耐和不可摧毀,余華對應該作為戲劇性高潮表現(xiàn)的人物苦難和死亡,大多運用了概略和預敘,減低了殘酷和荒誕造成的沖擊力;相反的,在短暫的幸福光陰里,余華卻運用了敘事減緩,比如福貴和妻兒相濡以沫的場景,作者甚至展示出每一個細節(jié)。因為兩個同等份量的章節(jié)放在一起,會彼此抵消敘述的力量。而輕重緩急的敘述節(jié)奏,才能使不同的情感完成連接和跳躍。同時,這種敘述也改變了由小說情節(jié)造成的明暗對比,增加了溫暖的分量?!痘钪分懈5溝喾嘁赖墓?jié)奏形成了一種敘事模式,從中找到自我表達的途徑。各種鬧劇、災難收場之后,人就從各樣的不可預知中提煉出混沌和豁然的清醒。在苦難的廢墟里,人又重新被建立起來。余華用不同于先鋒的另一種敘述表明了命運的未知與生命的可知的啟示。啟示正是以敘述的平淡舒緩和情節(jié)的強烈變化相交完成。
三、準確的敘事語言
《活著》敘事轉型的第三個特征即敘述語言的明確性和包容性。
當余華感到不確定性的現(xiàn)實只能通過不確定的語言才能表現(xiàn)出真實時,他的敘述里充滿了顛覆程式化的渴望。他在敘述中不在受束縛地自由組合語言,充滿緊張性的敘述,另一方面,敘述話語與事物之間的若即若離呈現(xiàn)出事物的多種可能和個體感知的多樣。但是敘述主體的自由是以敘述客體的割裂為代價的,在《活著》里面,敘述語言開始變得明確而樸素。語言被精心錘煉出的實在和厚重,使得敘述發(fā)揮了最大能量?!痘钪返臄⑹稣Z言失去了余華過去的尖銳和敏感,但是他對敘述主體的壓制換得了敘述客體的解放。他的語言里不再充滿無法調和的沖突,而是用理解和包容實現(xiàn)了另一種敘述的自由。
正如作者所說:“我對語言只有一個要求:準確?!北热绺YF,他是一個只讀過幾年私塾的農民,而且他的一生都是農民。讓這樣一個人來講述自己,必須用最樸素的語言來寫。必須時刻將敘述限制起來。所以作者連成語都很少使用。只有那些連孩子們都愿意使用的成語,作者才小心翼翼地去使用。比如作品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過一天是一天,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怎么打發(fā)。我爹常常唉聲嘆氣,訓斥我沒有光耀祖宗。我想光耀祖宗關我屁事,我對自己說:憑什么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二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下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p>
這些都是明白如話的語言,雖然對推動故事發(fā)展沒有什么大的作用,但對刻畫人物的性格特征很有說服力,而且很符合人物的身份。樸素、準確、自然,顯出了作者高超的語言功力?!痘钪防锎罅繉Π椎倪\用也表現(xiàn)了作品敘事語言上的變化。余華在先鋒小說中的對白運用,常常會脫離具體的語境而顯得突兀。它服務于隱喻性的主題和那種割裂于現(xiàn)實的真實,因此失去了展示人物、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意義。由于聲音的變形,對話者成為敘事行為中的符號象征。而在小說《活著》中,敘述者通過對話的不同聲音,展示各個人物的內心。正是福貴與父母、妻子、兒女以及村長等各種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為他的展示設置了多條線索,從各個角度豐富了他的生命品質。他在無法預知的一生中,與這些人和這些事奇妙的相遇又分離,才使他的“活著”獲得了對包容和承受的全新的領悟。作者在敘述中充滿了感情,比如主人公福貴在對父親、母親、妻子、兒子、女兒及女婿和外孫等親人的回憶敘述中,用語非常親切。整部作品雖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悲涼意味,但在敘述語言上卻是飽含深情的,可以說充滿了包容性。整部作品被那種濃得化不開的親情所籠罩。這也正是這部作品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的重要原因。
《活著》的敘事轉型,在敘述的形式化與精神性、技巧性與價值性的消長中完成,從簡單走向內心的真實?!痘钪返膶懽饕哺淖兞擞嗳A的敘事經驗,他開始領悟到單純和樸素的話語的力量——形式和內容之間充滿張力的想象,也縮短了心靈抵達事物的距離。這種觀念主要來源于他對真實的理解。在現(xiàn)實的不斷分裂和虛幻中成長的寫作,使余華發(fā)現(xiàn)了那些值得熱愛的活生生的一切:《活著》使他找到了一條溫和舒緩的途徑。從簡單的死亡敘述,轉向演繹真實的活著過程的余華,開始了探索世界的無限和藝術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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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編號:11524051。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支持。中國當代作家精神品格和文化品格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