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仍在微笑

卓　然

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了韓小蕙的散文論文集《太陽對著散文微笑》。

拿到這部27萬字的著作,正是初夏時節(jié)。書的封面色如渥丹,與窗外雨后斜陽中欲燃的榴花相迭映,讓人頓感生命的蓬勃與精神的清麗。

一切都是有緣由的。生命與精神的豐富資源,似乎就窨藏在神秘的大自然與珍瑰的文字之間。

集子中所收集的作品,是韓小蕙十七年來關注散文創(chuàng)作和繁榮的諸般篇章。

記得韓小蕙最初發(fā)表集子中的第一篇文章《太陽對著散文微笑》的時間,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7月。公歷7月,正是盛夏季節(jié)。《太陽》一文如同灑向散文牧場的一縷晨曦,一掬清露,使一度彷徨的散文創(chuàng)作,仿佛像是被驚醒的一坡山花,借著晨光,趁著機運盛開起來,開得明媚,開得如火如荼。可以說,中國散文在古老而廣袤的荒原上,從那至今的近二十年間,自是年年山花縱苞,芳草萋萋。可以看出韓小蕙自己也十分看重這篇文章,不惜以它來命名整個論文集。

一

回首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文學在經(jīng)歷了新時期十多年的奔忙之后,便有些迷惘起來,能夠有如80年代那樣激起讀者熱情的小說、詩歌、報告文學,已經(jīng)是寥若晨星。文學審美已經(jīng)失去了文學本身應有的光輝,漸漸由高雅走向流俗,從繁華趨近蕪雜,從靈魂趨向肉體,從心靈的渴望與追求,趨向感官的欲望與麻醉。文學似乎不再是提高審美力的對象,也不再能夠改變我們的氣質(zhì)和喚起我們崇高的思想感情。游蕩于很多作者筆下的一點靈氣,既不識祖澤,也找不到桑林。文學,似乎將面臨山窮水盡。為此,作家們一度憂心忡忡,讀者也陷入彷徨迷惘。為了打破沉寂,小說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出路,小說評論家也為其頻繁開幟,“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尋根文學”、“先鋒派小說”、“文化小說”、“新寫實小說”等等,總有異軍突起,總有撞破僵死的蟬蛻,突出重圍,獲得新生。而報告文學也隨之打出“紀實文學”新幌躍起,詩歌振作精神以“朦朧詩開啟了一個詩歌的新時代”(謝冕),景象不凡,一時竟是“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也就是說,“幾乎每一種文體——小說也好,戲劇也好、詩歌也好,都開始了‘探索、‘實驗、‘先鋒、‘崛起的過程。”那么散文又如何呢?按照王虹艷的說法,“唯獨散文的園地靜悄悄,似無人耕種一樣”。

景象似乎有一點凄涼。散文作家也多是處境尷尬,心意彷徨。

韓小蕙的批評來得更直接,更坦誠,更一針見血:“新時期以來,小說、詩歌、電影、音樂、繪畫……差不多的藝術品種都已大踏步地走入現(xiàn)代,唯有散文還停留在唐文宋韻的小橋流水邊止步不前,這實在是散文界的恥辱?！?見《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文)這一段話雖然是借了青年散文作家的口說的,卻無不透出韓小蕙的痛心疾首,憂心如焚,字里行間深隱著一絲心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然而,面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蕭瑟年景,韓小蕙卻不盡是怨氣與牢騷。怨氣與牢騷是沒有用的,是于事無補的。除了泄氣,只能眼睜睜看著荒蕪的,衰敗的散文景象,日漸一日更加荒蕪,更加衰敗。此時此刻,最需要的是作家藝術家和文藝理論家的責任。也就是說,在世界不幸陷入混亂的時候,在人類不幸誤入迷茫的那一刻,我們的作家、文藝理論家們,絕不應該隨著日漸沉淪的頹勢如秋蟲一般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哀嘆與悲鳴,也絕不可以與迷茫的人群一道在凄冷的風雨黃昏中靜悄悄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不管什么時候,我們的理論家都應該憑借其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冷峻與理智,我們的作家都應該用自己的全部熱情與誠意,努力去尋找拯救時勢與事物的資源。“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這才是文壇的神圣之責。是的,也許我們的文藝理論家、作家們沒有那么大的力氣與能耐,然而,作為文學工作者,心卻不應當死。要憑著而且拼著那一顆不死的心,去探索,去追尋,去討蕩流淌在世間的污穢,用秉承著自己良心與仁愛的筆,用莊嚴肅穆的文字,不惜焚膏繼晷,補苴罅漏,去支撐與開明人類的精神世界與心靈世界。

所以說,當時韓小蕙在“似無人耕種一樣”的散文園地里的發(fā)現(xiàn)是讓人驚喜的,也是讓人振奮的。她從一件最為尋常的小事件中,最早捕捉到了一個了不起的信息,一個可以讓散文起死回生的消息——“散文繁榮的日子行將到來”,這個宣布,對散文界乃至文學界的震撼有一點石破天驚。

那是1991年初。韓小蕙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讀者服務部的新書架上,看到一排裝幀精美的《當代散文精華》一書。只有一個星期時間,萬余冊的這部散文合集就悉數(shù)售罄了。就是這么一件小事,就是這么一個偶然的機會,能夠洞幽燭微、敏感且細心的韓小蕙,從中發(fā)現(xiàn)了散文即將要應時繁榮的機運。再經(jīng)過一些周密的訪查和分析思索,她在同樣敏感而具有責任感的《文學報》優(yōu)秀編輯江迅的支持下,以整版篇幅發(fā)表了《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文,及時肯定了蘊涵在散文根蒂中的原始生命力,及時發(fā)現(xiàn)并道出了時代給予散文創(chuàng)作的活力,也大膽預言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將升溫,散文時代來臨了。韓小蕙非常自信,也給散文界帶來了自信。散文園地里的景象縱然一時荒疏,一時寂寥,但中國散文這棵參天大樹卻怎么也不會墮落成為世俗的衰草敗葉。散文品質(zhì)依然。依然不失為明珠——她用詩一般的語言熱情地歌吟道:“一顆被冷落在文學深宮里的明珠,如今被大眾捧在藍天白云之下,明麗的陽光照耀著,它熠熠閃著動人的光芒——這顆明珠就是散文?！?見《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文)

這是怎樣的一種慧識啊。那么,散文這顆曾經(jīng)被冷落在文學深宮里的明珠,真的會放射出它動人的光芒嗎?

韓小蕙的回答是肯定的。她肯定了散文的生命力是豐盈的,肯定了散文自然稟賦的文氣是堅韌的。一旦拭卻蒙在其表面上的塵埃,散文就會顯出它固有的珠光寶氣,就會大放異彩。韓小蕙以充沛的熱情和縝密的分析,論說了散文正在向時代走來的事實,以及“社會的文化心態(tài)被導向正確軌道,群眾的審美品格隨之提高”,“經(jīng)過急功近利式的普遍浮躁的心路歷程,人們想靜下來重新思索人生”,這一切都給出版界帶來的是“天賜良機”。散文本身秉持的氣韻,加上出版界所逢的“天賜良機”以及“散文作家們慘淡經(jīng)營”,“革新意識成為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股潮流”,“思辨散文向時代走來”,猶如林間飾下的點點金光?；圩R所在,無一不是散文繁盛的機運。

果然是“太陽在對著散文微笑”。

二

“在通俗文學的冰面之下,真正有力地涌動著的,仍然是嚴肅文學的主潮?！边@是韓小蕙給當時中國散文下的另一個論斷,透著生命的智慧,成為散文迸放爆發(fā)力的精神支柱與理論根據(jù)。循著如此清晰明了的轍痕,沒有人找不著散文爆發(fā)的引信。

“其實散文界的有識之士早已趕往知春亭,春江水暖,昆明湖畔的柳絲已經(jīng)烘出翡翠的綠色。”這段論述,不是有一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味道嗎?遠近“草色”,不是誰都能看得見的?！霸聲灦L,礎潤而雨”,不足驚怪;然而,識微知著,探賾賞要,也許才是韓小蕙多年來做《光明日報》文化記者兼《文薈副刊》主編的一種素養(yǎng),也是她作為散文作家的稟賦。如果說“知微而論,可以為師”,僅憑著這一點,韓小蕙對十七年散文發(fā)展與繁榮所作的貢獻便不可湮沒,也難能湮沒。

我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再不能喋喋地吟哦花前月下的古風古韻,也不能滿足于仰望五四新文學的大山。今天已是20世紀90年代,面對著高科技的全能電腦,愛麗絲已來到與過去全然不同的仙境。在她心中轟然鳴響的,不再是莫扎特和貝多芬,而是喧囂著人生沖突的滾石。處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化撞擊之下的生活本身,已經(jīng)越來越具有要求人生意義和尋求精神取向的思考。個人的生活困惑所顯示的光點,實際上已折射成為社會矛盾之光。既然生活的列車已經(jīng)駛入轉型期的隧道,那么從前那種外在的脫離人生內(nèi)容的寫景、狀物、抒情的傳統(tǒng)散文,就承載不起引領生活的責任。只有直面現(xiàn)實的方式,只有啟迪心智的思考,才能觸動人的心靈。

我之所以把這樣一大段文字復制在這里,是因為這段文字一直深深地打動著我,以至于歷經(jīng)了十七年的風和雨,卻依然不能將它淡去,而且是愈益深刻。今天讀起來,依然讓人警醒,依然應該是散文創(chuàng)作茫茫心路上的一顆晶亮的夜明燈。

再看看下邊這一段話吧,是從韓小蕙“思辨散文向時代走來”一節(jié)中抄錄的:

風急浪高的當代生活變奏,決定了在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的急劇調(diào)整、經(jīng)濟生活與政治生活劇烈變革以及東西方文化哲學猛烈碰撞中,現(xiàn)代人的生存必然會變得越來越復雜,人們必然會對自己的人生道路產(chǎn)生疑懼,期望從別人的生活中得到借鑒,獲得慰藉。思辨散文正是應時代生活的急召而來。

讀這樣的文字時,我想每一個讀者的心靈都會是激揚的。同時,也讓我想到18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文學批評家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中寫下的一段話:

被暴風拋上荒無人煙的海灘的旅客,在巖石上刻下他所發(fā)現(xiàn)的可吃的東西的名稱,標出他在什么地方采到他用來與死亡進行搏斗的資源,以便有朝一日遭到同樣命運的人們有所裨益。我們這些被生活的機緣投入革命歲月的人,我們有責任把人性用來幫助我們度過苦難生涯的心靈深處的奧秘和不期而獲得慰藉等親身感受傳給我們的后代。

凡是對歷史,對時代有擔當?shù)淖骷?、文藝理論?其文字無不發(fā)自于心靈深處,字里行間無不激蕩著浩然之氣。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深情呼喚正義,呼喚道德,呼喚文學的珍品,帶著生命的熱血,如山岳般聳立在自己民族的高地。

眺望窗外遠處的山巒,晨嵐與雨后白色的水霧一起流動,一起從大地上升降、蒸騰。那時候,季節(jié)也正是一切生命適逢蓬勃生機的夏天。正是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里,我企盼著韓小蕙預言的散文繁榮景象的蒞臨。我堅信,綠葉蓬勃的散文季節(jié),一定會出現(xiàn)在我的窗口。

三

時隔一年,現(xiàn)實果然實現(xiàn)了韓小蕙的預言,散文大潮真的如約而至,確乎有一點“漫漫平沙走白虹,瑤臺失手玉杯空”的氣勢。

對于如約而至的散文大潮,韓小蕙欣喜若狂。于是,洋洋灑灑,又寫出了大氣磅礴的《散文觀潮》一文:“回觀散文之潮,面對著滔滔涌浪,朗朗晴空,我們雙手合十,感謝微笑的太陽?！币蝗缑系戮摹队^滄海》:“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散文大潮如約而至,讓人激動,讓人欣慰。然而,精神品質(zhì)高揚的韓小蕙卻并不會輕易得到滿足。激動之余,冷靜之后,她立刻就發(fā)出另一種聲音:“呼喚大品”!

大品者,歸根結底還是那一個字——人。人是我們這個世界最可寶貴的主宰。新散文的成績是使人回到了自身,把寶貴的主體情愫發(fā)揮出來了。作家們應該給自己樹立起構建人類精神寶庫的宏大目標。

韓小蕙總是在牽著大海走,推著浪潮前進。就像牧人總是驅趕著自己的羊群向著水草豐茂之所在。有時候,竟讓人分不清她驅動著的是一群潔白的羔羊,還是一片潔白的祥云。

她太向往散文的大品了,她太向往散文的高度了。沒有大品出現(xiàn),沒有散文的高度,會是中國文學寶庫的一個缺憾,會是時代的一個遺憾。韓小蕙決不想看到她所生活的時代沒有大品出現(xiàn),她似乎不能容忍她的時代沒有散文的至高境界。對此,她表現(xiàn)得似乎有一點急切。急切的期盼恰如一顆飽含水分的石榴,等不得秋天到來就要自行開裂。

“文學最大的功能是表現(xiàn)出時代的靈魂,作家的筆不應只是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記錄,更應是人類永存的精神支柱和棟梁。”絮絮期盼,殷殷叮嚀。在我的想象中,對于這樣的文字,她一定是站著寫的。同時,在她的心里一定洶涌著一種狂瀾。

呼喚大品之后,韓小蕙緊接著就又在呼喚“散文的珍品”出世,呼喚“文學史意義上的大品和精品”出世。那么散文的“精品”與“珍品”應該如何定位呢?韓小蕙說,散文的珍品起碼應該具有“生命的激情”,“哲學的光芒”和“詩意的審美”;應“首先是一種精神品格”,具有“一種精神高度”,“是以一己的傾吐表現(xiàn)出人類共同的情感與思考”。在呼喚大品與珍品的文字間,我們不難看出,她自己始終保持著一種精神高度。

讀韓小蕙,給人的感覺總是有一種氣場存在。文氣也好,精氣也好,但最為強烈的是那種浩然之氣。文學的功能不應該只是反映生活,文學應該在自然稟賦的生活中,淘取其為人所珍貴的細節(jié),去提升生活,提升社會,提升人類的道德靈魂與精神品質(zhì)。讀韓小蕙的過程,就是一個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過程。

散文不是名利場。大淡然才有大境界。

——韓小蕙是恬淡的

只有文采華美而又“風清骨峻”的作品,才可高飛萬里,算得上是文章中的鳳凰。

——韓小蕙是深邃的

把大眾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孜孜矻矻,就不失為一個作家應有的境界。

——韓小蕙是現(xiàn)實的

如她一再提醒散文作家要以管寧對待華歆的態(tài)度來對待散文的贗品。

——韓小蕙是激越的

一陣清風拂過,花借風勢,婀娜飄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于是整個寰宇之間,響起了天國的歌吟……

——讀散文作品能生出如此一種境界,為此,韓小蕙是詩意的

四

十七年間,隨著散文創(chuàng)作走向的不斷流變,韓小蕙每年都會推出非常精辟的關于年度散文的分析文字,都會有所發(fā)現(xiàn),并且提出自己的新觀點,新思想,新主張,為散文的繁榮推波助瀾。順著《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書的目錄往下看,三個部分51篇文章,幾乎所有的題目都有“散文”字樣,沒有一篇文章不與散文密切相關。在談到新散文的歷程,從1991年開始的《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文,到2006、2007年的《散文首先是一種精神品格》《還有什么散文能打動我們》,一年一個里程,一年一個高度,拼著一肩弱息,她想把散文創(chuàng)作推出云表。如雨中泣血的杜鵑聲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散文作家:“你是否意已識到,舉筆落筆之際,你也許正在揮灑著時代風云!”

盡管散文創(chuàng)作是個人的事情,是個人心靈世界以文字形式向世界開放。十七年來,許多散文作家、散文作者,都受惠于韓小蕙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和推動,大量讓人振奮的散文作品,在陽光的微笑中,越開越燦爛。

十七年來,筆者一直躑躅在韓小蕙散文理論的海邊,循著她關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珍貴文字,尋珠拾貝,擷英咀華。在放眼散文世界的同時,我聽到更多的是散文牧場一角的鞭梢脆響與呼哨聲聲。那脆響與呼哨,便是韓小蕙每個年頭縱覽散文創(chuàng)作的感覺與發(fā)現(xiàn)?！皳P彗光兮為旗,秉電策兮為鞭”。她總是能給人啟迪,給人導向。

我還有一個感覺,這部書說是一部散文理論,卻并不像“理論家”們的文章那樣是灰色的(取“理論是灰色的而創(chuàng)作常青”之意)。韓小蕙是散文作家,散文作家寫散文理論,既有理性之光,更是文采飛揚。能給人分析論說的智慧,也給人以文字審美的激情。讀起來,常常覺得自己似乎就醉臥在春天的原野上,風中逸散著蒲公英的芬芳氣息,一任其浸潤,一任其薰沐。

十七年的文字集腋成裘,《太陽對著散文微笑》一書,既是韓小蕙十七年間關注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總結,也是自上世紀90年代以降,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十七年的行轅轍印。翻開那醉人的紅色封面,撲面而來的,依然是一縷縷可以催開散文奇葩的清風,依然是散文創(chuàng)作漫漫長路上的燈標。

用韓小蕙的話說:“太陽仍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