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孫悟空頭疼

上初三的時候，我的一個結(jié)拜兄弟當(dāng)兵要走。我去送他，他坐在大轎車?yán)镆谎圆话l(fā)。我想安慰他，便說，這下好了，你自由了。說完此話，他還是一臉苦相，便有些煩他。在我的概念里，只要不上學(xué)，不做功課，不被老師煩，便是最大的幸福。而能離家遠走，不被父母管教，那更是天大的喜事。我由衷地羨慕他，所以不太理解我那兄弟為何總是沉默不語，并且低著頭不拿眼睛看我們。車快開的時候，我實在不想再看他那一臉哭相，便說，你是不是怕我們看你遠走高飛，心里不平衡，假裝不高興來安慰我們?

我那兄弟抬起頭來，緩緩地說：自由個屁，老子是去服兵役!

我隨口答道：看你的哭相，倒像是去服勞役。

我那兄弟不緊不慢地答道：兵役，勞役，還不都是個役!

我一下子無話可說，他的話讓我非常吃驚。我這兄弟平時連評書都不愛聽，就關(guān)心自己養(yǎng)的那幾只兔子，這一要去當(dāng)兵，話從嘴里出來也像換了個人。他的話如一道閃電，照亮了我的世界。這時候，我還是個少年，剛剛過了變聲期，從來不懂得思辨，對生活中的一切深信不疑。但我的兄弟突然具有了這樣的能力，他的一句話，讓我吃驚，更讓我在瞬間超越了我的年齡，我到今天感謝他都如感謝圣人，他在無意間啟迪了我的思維，讓我終生受用，雖然直到今天他對此仍一無所知。

我想應(yīng)該是巨大的生活變化，讓一個從來不善于思考的養(yǎng)兔少年去思考自由的真相。他對當(dāng)兵問題的看法超越了他形而下的處境，超越了社會層面的價值判定，超越了1984年文化層面的寬容程度，而直指問題的本質(zhì)。他說出來，如此抽象又如此人道，如此讓我觸目驚心又如此讓我心曠神怡。

我兄弟的思考啟迪了我的思考，送他離去，我在回家的路上想，是不是這個世界真的沒有自由，逃出家庭還有學(xué)校，逃出學(xué)?；蛟S還有別的什么，法則之外還有法則。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西游記》所要表達的意思，孫悟空一個跟頭能飛十萬八千里，看起來縱橫時空，自由自在，但到頭來還不是逃不脫如來佛的手掌心。這讓孫悟空相當(dāng)頭疼，緊箍咒就是無法掙脫法則的物化表現(xiàn)。吳承恩在我眼里成了悲情的明朝人，《西游記》是一個暗示。整個小說沒有反抗，只有掙扎；沒有自由，只有法則。我覺得《西游記》是中國古典小說里靠我最近的一部，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

自由問題是讓人類長久悲觀的原因之一，悲觀是產(chǎn)生藝術(shù)的氣氛。悲觀讓我們務(wù)實、善良；悲觀讓我們充滿了創(chuàng)造性。而講述不自由的感覺一定是藝術(shù)存在的理由，因為不自由不是一時一世的感受。絕不特指任何一種意識形態(tài)。不自由是人的原感受，就像生老病死一樣。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們對自由問題的知覺，逃不出法則是否意味著我們就要放棄有限的自由?或者說我們?nèi)绾文塬@得相對自由的空間，在我看來悲觀會給我們一種務(wù)實的精神，是我們接近自由的方法。

1990年，我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不想再讀書，想去上班自己掙錢。我想自己要是在經(jīng)濟上獨立了，不依靠家庭便會自由些。我父親非常反對，他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沒上成大學(xué)便讓我去圓他的夢。這大概是家庭給我的不自由，我并不想出人頭地，打打麻將，會會朋友，看看電視有什么不好?我不覺得一個人的生命比另一個就高貴，我父親說我意識不好，有消極情緒。問題是為什么我不能有消極情緒呢?我覺得杜尚和竹林七賢都很消極，杜尚能長年下棋，我為何不能打麻將?我又不妨礙別人。多少年后我拍出第一部電影《小武》也被有關(guān)人士認(rèn)為作品消極，這讓我一下想起父親，兩者之間一樣是家長思維，不同的是父親真的愛我。

后來，我去了太原市，在山西大學(xué)辦的一個美術(shù)考前班里學(xué)習(xí)。這是我和父親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济佬g(shù)院校不用考數(shù)學(xué)，避開了我的弱項。而且我可以離家去太原市享受我的自由。

那時候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太原上了班，開始掙錢，經(jīng)濟上獨立了。我很羨慕他，有一天我去找他，沒想到他們整個科室的人下班后都沒有走，陪著科長打撲克，科長不走誰也不走。好不容易散伙，同學(xué)說天天陪科長打撲克都快煩死了。我突然覺得權(quán)力的可怕。我說他們打他們的，你就說有事離開不就完了嗎?他說不能這樣，要是老不陪科長玩兒，科長就會覺得我不是他的人了，那我怎么混?我知道他已經(jīng)身在一種游戲中，他有他的道理，但我從此對上班失去了興趣。

在一種生活中全然不知自由的失去可謂不智，知道自由的失去而不挽留可謂無勇。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yīng)該不缺，少的是勇敢。因為是否能夠選擇一種生活，事關(guān)自由；是否能夠背叛一種生活，事關(guān)自由；是否能夠開始，事關(guān)自由；是否能夠結(jié)束，事關(guān)自由。自由要我們下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

小的時候看完《西游記》，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面對著藍天口里念念有詞，希望哪一句能恰巧是飛天的咒語，讓我騰空而起，也來個一個跟頭能飛十萬八千里。這些年跟頭倒是栽了不少，人卻沒飛起來。我常常想，我比孫悟空還要頭疼，他能飛，能去天上，能回人間，我卻不能。我要承受生命帶給我的一切。太陽之下無新事，對太陽來講事有些舊了。但對我來講卻是新的，所以還是拍電影吧，這是我接近自由的方式。

我悲觀，但不孤獨，在自由的問題上連孫悟空都和我們一樣。

賈樟柯比孫悟空頭疼。我比他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