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中國近代的歷史是段痛史
中國近代的歷史是段痛史,讓人傷心、痛苦,咬牙切齒的事兒,一個又一個,挨打、割地、賠款,沒完沒了。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讀近代史的時候,多少天連飯都吃不下去。顯然,這些傷心事兒,多半跟洋人有關,不是洋人打破門闖進來,哪兒會有這么多事兒呢?雖然說,洋人沒來的時候,中國自己亂起來也是殺殺打打,以至于“尸骨遍于野,千里無雞鳴”,但肉爛在鍋里,肥水不落外人田,回顧起來,心里總是好受一點兒??墒茄笕艘粊?,便宜都讓人家占了,吃虧的凈是自己,這心里頭,怎么也難以平衡。
可是,話說回來,中國有沒有可能讓洋人不進來?其實,自打清朝的康熙皇帝跟羅馬教廷鬧翻,中國人實際上安著心要把洋人堵在門外,只允許廣州一口通商,讓十三行跟洋人打交道,上岸的洋人圈在夷館里,等于是在自家狗洞開個小縫,交易在門縫里做,眼不見心不煩。然而,這樣的天下太平境況,沒有維持太久,英國人在兩次禮貌地叩門被拒之后,用鴉片和大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過了二十年,大炮接著轟開了北京城,洋人不僅進了門,而且登堂入室,駐下不走了。
在世界的叢林時代,落后就意味著挨打,這是一個嚴酷但又令人無可奈何的現實。顯然,現在的世界要好得多,后殖民時代,即使像索馬里這樣,連年內亂,連個像樣的政府都沒有的國家,也沒有人去侵略占領,啃塊土地下來。應該說,那個時代中國受欺凌,遭蠶食,是無法避免的宿命。
宿命是洋人帶來的,掙脫宿命的唯一途徑,也跟洋人有關,就是向洋人學習,自我變革,走出中世紀。老師雖然總是打學生,但是沒辦法,學生只能跟老師學。一部近代史,走到今天,也許并沒有走完,回顧歷史,為的是總結經驗,吸取教訓,哀怨沒有用,嘆息沒有用,憤憤不平也沒有多少用。屈辱的過去已經過去。說起來,過去一頁的翻過,也有我們先輩的貢獻和努力。
沒有怨婦和潑婦氣息的近代史
然而,以往國人之于近代史,有兩種心態(tài)總歸在心頭縈繞著過不去,一是怨婦心態(tài),凡事講哭,哭個沒完,洋人欺負我們,橫也欺負,豎也欺負,逆著他欺負,順著他也欺負,沒天理,喪良心。一是潑婦心態(tài),凡事講打,有打就好。農民起義,好,順便打了洋人,更好。如果專跟洋人過不去,不管是鬧事,打劫還是殺人,都好上加好,連用個洋人鉛筆都會當二毛子來打的排外狂潮,也大唱贊歌,擊節(jié)叫好。無論怨婦還是潑婦,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凡是洋人和與洋人沾邊的東西,都可惡透頂。洋兵來了,自然沒得說,是軍事侵略,洋人經商,是經濟侵略,洋人辦學,是文化侵略,洋人傳教,是宗教侵略。于是,哀哀然,憤憤然,不知何時有盡期。
現在擺在我案頭的這本《中國近代史》,是一本沒有怨婦和潑婦氣息的書,作者名叫徐中約,是出身本土燕京大學的美籍華人學者,在世界史學界擁有很大的名氣。說起來,他的這本《中國近代史》,其實是一本舊作,早在1970年就出版了,在中國大陸以外的史學界和凡是開中國近代史相關課程的大學生那里,幾乎無人不知。早些年,我也在臺灣讀過。直到今天,在西方大學圖書館里,此書依然有很高的借閱頻率,是學界公認的中國近代史的權威著作和教科書。
誠然,從研究者的眼光來看,這部著作,還是有它的毛病的,比如,不少細節(jié)敘事有偏差,譬如對會黨和白蓮教反清復明傳統(tǒng)的過度認證,忘記了其實這種說法無非是這些漫無頭緒的團體的一種事后的追認。又譬如因襲費正清氏的說法,認為義和團由于迷信,寧用刀矛,不肯用新式槍炮。其實,有太多的證據顯示,義和團是喜歡新式槍炮的,不僅搶過清軍的軍械庫,而且打過清軍槍炮的主意,只是這些剛從地里出來的農民,根本不會用這些東西,有了也只是擺設。由于成書較早的緣故,在戊戌維新的歷史敘述中,也像中國過去的近代史學界一樣,有些囿于康梁說法,從而過于突出康梁,尤其是康有為在變法中的地位。比如康有為唯一的一次被光緒召見,康有為說是談了四小時,此書也說談了四小時,其實,此次召見并非只有康有為一個,康的前面有人,后面還有人,恰好,排在他后面的,是跟康有為具有同樣變法思想的張元濟,據他記載,光緒跟康有為,只談了十五分鐘。顯然,從清朝多人晉見的慣例來看,一談四小時,不合情理,而且以人之常情論,前面的人談多長時間,后面等待者應該最有發(fā)言權??涤袨闉榱藞A自家“帝師”的牛皮,不得不在這唯一的一次召見中添油加水,但是作為研究者理當清醒一點。
不過,盡管有一些小毛病,畢竟屬于白璧之瑕,無傷大雅。就整體而言,此部近代史,堪稱杰作,對于大陸的史學學人,包括廣大歷史愛好者。是一場及時雨。
將“開放”作為主旋律
徐中約先生的歷史敘述。平實而富有條理,視角獨到而且敘事清楚,合理且合情,即使是一個對中國歷史文化沒有多少了解的外國人,也一樣可以讀得下去,無怪乎此書出版之后,如此受英語世界的學子們的歡迎。對中國人來說,此書最特殊之處,是展示了中國近代歷程的一個最為重要的邏輯線索,這就是中國從一個古老的儒家國家,是經過怎樣的奮斗掙扎,走向現代化之途的。應該說,這才是近代中國行進的主線。西方的到來,誠然是想強行將有著自己邏輯和天下的中同,納入他們的世界圖景,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進入這個世界,熟悉了解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也是中國人自己生存發(fā)展的需要。
這個過程中,既有西方的沖擊和中國的反應。更有中國內在邏輯的變化和自我的適應。開放、學習和變化,成為近代敘事的主流。因此,在中國語境下近乎神圣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運動,找到了它的本來面目。里面有摧枯拉朽的戰(zhàn)績,也有顢顢頇頇的宗教狂迷,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注意到了這場運動跟原發(fā)地土客籍矛盾的關系。同樣,對于我們某些史學家眼中的第二次革命高潮的義和團運動,作者人木三分地揭示了這場歷史倒退潮流,跟戊戌政變后朝政“反動”之間的邏輯聯系,進而將邊疆危機、教案、戊戌政變、八國聯軍入侵和義和團運動之間復雜的關系,理得清清楚楚,令人信服地點出了這場歷史倒退,對中國國家日后發(fā)展的嚴重危害。
顯然,在我看來,此書最獨到之處,在于將“開放”作為全書的一個無所不在的主旋律,因此。全書花了很大的篇幅,描述了前現代的中國,是怎樣一個在文化和商貿關系上的封閉體系。以及這個體系是怎樣崩潰的。而且,后來的所有敘事,都或隱或現地凸顯著開放的議題,無論是自強運動(洋務運動)還是戊戌維新,無論是辛亥革命,還是洪憲帝制,無論是五四運動,還是國民革命,以及國共兩黨的分分合合,兩黨的治國軌跡。正因為如此,美國、日本以及俄國,作為對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國家,不可避免地被攪進了中國的歷史之中,使徐中約的歷史敘述,有了更加寬廣的世界視野。
這本近代史,在出版三十八年之后,終于被引進到了中國大陸,雖然晚了一點,但有總比沒有強,這說明,經過新時期三十年的開放,至少有一部分國人,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過去的歷史了。
選自《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