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楓
老家的榆樹,在群樹中是孩子們不容易親近的樹。
站在大榆樹下,舉頭望著八九丈高的樹干,直直地伸向蔚藍的天空,天空好像就被榆樹的大綠傘撐著。這讓孩子們不敢興起攀爬的妄想。何況,榆樹暗褐色的樹皮,蒼龍鱗甲似的布滿深刻的裂紋,粗糙中更有嚴肅。正如歷經(jīng)風霜的老者,只能遠遠地觀望,可不敢靠近去磨蹭。但是,聽老人家說起榆樹來,簡直好處不盡。說榆樹的生性好,既能耐干旱,又不怕風雨;它的根扎在地下,扎得深,扎得廣,所以,無論怎樣摧折或搖撼,也休想讓它屈服。說榆樹的用途好,從根到葉,沒有一點兒廢料。雖然它長得較慢,但,長得結實,長得細致,用榆木做的家具,加工打磨,就能照出人的影兒。
榆樹還有諸般好處,那時候,我聽不懂也聽不進。真正像刻字一般雕鏤在我心中的,是榆樹開花時節(jié)的情景。
榆樹開花的時候。季節(jié)已進入農(nóng)歷四月。在整個春季,群芳爭艷的時候,榆樹卻不動聲色,光禿禿的枝條,還有冰凍霜凝般的蕭索。等到讓桃李芳菲夠了,讓柳楊舞弄夠了,這時,它巨大的樹帽上突然爆開出一片繁花簇錦來!其實,要說榆花算是花吧,可真有些勉強。淡綠色圓點狀的花瓣,很像新生的綠藻,完全沒有花的姿容和嬌艷。而且,花朵太小,很難分得清每朵的樣子,只見圓圓的花瓣簇聚在樹枝上,樹枝還沒長出葉子,已被花瓣密密麻麻地包裹著黏成臃腫的花條了。因此,每根枝條都被繁花壓得彎墜下來。整棵樹,便像一頂碩大的花冠,頂在蒼老而高挺的枝干上,那種生命力爆發(fā)的氣勢,真讓人心驚!
榆樹開花的時候,前后不過一月,本來薄膜般的花瓣,像涂上一層蠟,開始變厚而且變硬了。同時,兩片花瓣合成一個圓圓的莢。里面包著細粒的種子。當榆莢鼓起像小小的錢狀時,榆樹的種子快要成熟了。
“這是榆錢哪!”老人家說,“老天爺送榆錢來,救咱們窮人的命啊!”這話說得可沒有一點玄虛。真不能想象那漫長的春荒是怎么挨過來的。番薯藤已經(jīng)算是美味了,番薯葉子和豆餅渣子煮成稀爛的一鍋粥,也是每家經(jīng)常的食物??墒牵心艹缘臇|西,到四月中旬,差不多都已吃光。這時候,太陽一天比一天烈。田地里,小麥芒漸漸秀挺起來,眼看著成熟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卻正是青黃不接的當口。榆錢結成了,人們把榆錢采下來,摻和一點花生末或雜面粉蒸成窩窩頭,就可以撐上好幾天。更窮的人家,甚至把榆樹的粗皮剝掉,把里層的嫩皮揭下來,搗成糊,和野菜攪拌起來,也可以果腹。別說這些東西人怎么吃,當死亡的陰影壓在頭頂上,還有什么東西不能吃的?
五月來了!從南方刮過來的熱風,把麥田吹黃了。幾個毒花花的太陽天,把麥穗烤得結結實實。收麥的日子,終于到了。
收麥了!疲憊的莊稼人,飽餐了幾頓,就把那些難挨的日子拋到腦后,土地的子民,終生信賴土地,把生命和希望永遠寄托在土地上。
村莊復活了。牛車和牛車碰上了頭,道路和道路拉起了手。在海洋般遼闊的金色麥浪里,漢子們像游動的魚群,收割這一季黃金。在鐮刀的歡唱中,大家較上了勁兒,誰都想領先竄到割刈行列的前頭,誰都想得到捆扎麥子的姑娘的喝彩。這是沒有人愿意認輸?shù)母偁帯?/p>
村莊復活了,忙著哪!家家戶戶,哪能有一個閑人?年輕力壯的,每天凌晨聽到公雞叫了第二遍就爬起來,到田野勞碌一天,直到星斗當戶的深夜才能再挨上床邊。老人家拾拾撿撿,也有老人家的活兒;孩子們,呼來喚去,跑里跑外,小腿兒可跑得沒個停頓。在夏天,鄉(xiāng)村里哪能有一個閑人?
夏在燃燒。從“小暑”到“大暑”,太陽是一爐熊熊的烈焰,散發(fā)炙人的光熱,燃燒起整個原野的生命之火。大豆開始分叉長莢。谷子和黍稷都起節(jié)而向上躥長。最動人的是高粱,打著一人多高的綠旗,浩浩蕩蕩拉起了青紗帳,青紗帳是無窮無盡的旗海,扯扯連連,一直達到天邊。莊稼人,看著遍野茁壯的莊稼,心里比什么都踏實,干起活來也就更不顧勞累。雖然從連年的經(jīng)驗中,大家知道收獲的糧食自給是保不住的,總會讓來自各路各方的軍隊給征收凈光。但是,大家也相信,這種戰(zhàn)亂的光景不會沒完沒了,總有一天會把日本鬼子打跑,總有一天會過一些太平的日子。
老家的莊稼人,就是這么憨厚!憨厚得不會去探究什么叫心酸。出足了力,吃盡了苦,還不到中年,都已風霜滿臉。想起老家的莊稼人,可不就像老家的榆樹?根扎在泥土中,絕不動搖,枝葉伸向天空,吸取光熱,拼命地要在痛苦和摧殘中茁壯。然后,從里到外,整個生命是無盡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