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昆?。簜鹘y(tǒng)與新生

黃長怡

現(xiàn)在的昆劇，正處于復(fù)蘇階段，新人、新劇目、新樣式正在出現(xiàn)，新興的觀眾群也在成長。石小梅、施夏明，新老兩代昆劇表演者，各自以自己的努力尋找和塑造新世紀的昆劇舞臺。和他們有共同理想的人還有很多。

6月中旬的南京，熙南里古戲臺上，杜麗娘又千回百轉(zhuǎn)地唱出了昆曲《牡丹亭》最廣為人知的一段——《皂羅袍》。這位杜麗娘由江蘇省昆劇院的20歲年輕旦角單雯扮演。讓杜麗娘“出生入死”的那位柳郎夢梅，扮演者是新一代小生施夏明，清雅俊美，頗有書生氣。舞臺仿古戲臺，飛檐畫棟，臺上一桌二椅，臺前一片水塘，映著臺上的流光溢彩，古意盎然。同時，臺上璧人后面是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隨唱段放映水墨風(fēng)格動畫，力圖把“姹紫嫣紅、良辰美景”用視覺手段呈現(xiàn)出來。這出亦古亦今的《牡丹亭》，超記錄地在不到2個小時內(nèi)演完了整本《牡丹亭》的故事。

在剛剛結(jié)束的第四屆中國昆劇藝術(shù)節(jié)上，“新方式、新手法”出現(xiàn)在各個劇團的劇目上。江蘇省昆劇院的《1699桃花扇》，用話劇的布景、舞臺概念演昆劇，視覺震撼；北方昆劇院的《西廂記》，把最有“情色”意味的《佳期》一折完整搬上舞臺，張生與鶯鶯在臺上又脫衣服又演“床戲”，大大突破了以往尺度；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實驗劇團和江蘇省昆劇院合作的《臨川四夢湯顯祖》，將傳統(tǒng)昆劇與香港多媒體劇結(jié)合，使昆劇邁出國際化、實驗性的一步……當然，《西園記》、《琵琶記》等傳統(tǒng)劇目也贏得無數(shù)的掌聲。對熱愛昆劇的觀眾來說，昆劇演出的多樣化讓不同口味的人都能找到自己心儀的表演方式。不同年齡階段的昆劇演員們都有展現(xiàn)自己魅力的舞臺，都有熱切追捧他們的粉絲——從白發(fā)蒼蒼的老戲迷到還沒走出校門的學(xué)生觀眾。

數(shù)百年流轉(zhuǎn)，昆劇有過多次低潮，總被挽救于危難之時。上世紀初，有著名的“傳字輩”昆劇藝人，將瀕臨失傳的昆劇重新發(fā)揚光大；本世紀，昆劇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后又有“昆劇義工”白先勇力推“青春版 《牡丹亭》”，讓昆劇的藝術(shù)價值和文化內(nèi)涵重新影響世人?，F(xiàn)在，600歲的昆劇正重新綻放青春的光彩，雖然它的模樣有了一些改變，但總會有年輕的杜麗娘唱起《皂羅袍》——常唱常新。

石小梅：舞臺有框，心中無框

石小梅是著名的昆劇女小生，幾十年來一直活躍在舞臺上。臺下的她頗有一股男子的豪爽氣，一頭短發(fā)，說話聲調(diào)高語速快，思維敏捷、妙語連珠，常引得人捧腹大笑，60歲的年紀卻有不輸年輕人的活力。不過她不承認自己口才好：“我說話不行，東拉西扯的。我先生才叫口才好，聊一個話題，講出來就是一篇文章?！彼南壬褪抢【巹埡耄彩撬钪匾乃囆g(shù)伙伴。

“上夾板”，不破框

1967年從江蘇省戲劇學(xué)校畢業(yè)，石小梅工的是閨門旦，直到30歲時才改學(xué)小生?！拔业男愿?、嗓音、扮相都適合演小生，我自己也喜歡，就轉(zhuǎn)了?！?982年的蘇州南昆匯演上，石小梅以一出《西廂記·游殿》一鳴驚人。當時南京大學(xué)校長匡亞明，是位昆劇老戲迷，在匯演上看了石小梅扮演的張生，觀后很驚訝，“不知這個演員是男是女，但認定是個大有前途的小生”。在匡亞明引薦下，石小梅拜了俞振飛、沈傳芷、周傳瑛三位昆劇界泰斗為師，從此走上更輝煌的昆劇藝術(shù)道路，為此石小梅對匡亞明終身感激不盡。她向三位老師學(xué)了《連環(huán)記·小宴》、《荊釵記·見娘》等多出傳統(tǒng)小生戲。石小梅身材不算高大，但自有一種氣場，一站到臺上，舉手投足盡顯英偉之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幾位大師的指點，他們所教授的身段、程式，石小梅受用至今?！吧騻鬈评蠋熥畛煸谧焐系木褪恰弦?guī)矩，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他教戲絕對是一絲不茍，對身段的要求一點不能馬虎?！笔∶氛f跟幾位老師學(xué)習(xí)的過程，就是“上夾板”的過程：“一招一式都要像上了夾板一樣地規(guī)矩。有一個框子把我框在里面了，我破不了它。有人說你脫了框子不是更有創(chuàng)造性嗎？我說我脫不了，我沒有比這框子更好的東西了，走不了太遠。我走出來一分，別人說我有創(chuàng)意；如果我走出來六分、八分，那就成四不像了，要完蛋了?！?/p>

捏戲

石小梅這一代昆劇人對昆劇的創(chuàng)造力讓后來者汗顏。真正讓石小梅功成名就的是折子戲《桃花扇·題畫》。這是一出原來沒有的戲，是張弘為石小梅“量身定制”的?！额}畫》唱腔雖然在傳統(tǒng)曲譜中有記載，但實際早已失傳。石小梅夫婦頗有一股不畏難的勇氣，悄悄地就開始重新創(chuàng)作這出折子戲，行話叫“捏戲”。這頗有挑戰(zhàn)性。石小梅后來說，“捏”戲的前提要求很多：“是必須會戲多。以生行為例，巾生、冠生、雉尾生、窮生最好行行拿得起。好比一位廚師，作料齊備，方能烹調(diào)出符合顧客口味的菜肴來。二是劇種風(fēng)格要把握好。三要布局合理。

這出《題畫》“捏”得頗成功，“像骨子老戲，又看著眼生”。1986年石小梅憑它奪得全國戲曲最高獎“梅花獎”后，才將“捏戲”真相公布于眾，讓不少老戲迷都大跌眼鏡。之后，石小梅夫婦一鼓作氣，又編出全本《桃花扇》。此前，戲劇家歐陽予倩曾改編了原作，將男主角侯方域?qū)懗赏督捣肿?，大多?shù)人已不知《桃花扇》原貌如何。石小梅的昆劇《桃花扇》首次拋開了男主人公投降的結(jié)局，表達“桃花扇底送南朝”的蒼茫意蘊。石小梅版侯方域，有《荊釵記·見娘》中王十朋的影子，有《還魂記·拾畫叫畫》中柳夢梅的影子，也有《西樓記·錯夢》中于叔夜的影子。“因為我都借鑒了這些戲?！?005年江蘇省昆劇院排演《1699桃花扇》，用的很多還是石小梅版《桃花扇》的唱段，石小梅同時也擔任劇中小生施夏明、張爭耀等人的指導(dǎo)老師。

新版的《桃花扇》和十幾年前石小梅的版本相去甚遠?；趾甑奈枧_背景、繁復(fù)的空間切換、靚麗的人物扮相，但對演員特別是男主角的要求則降低了。最讓石小梅不適應(yīng)的是臺上那個被推來推去的紅色小舞臺?！拔也幌矚g這個小臺，感覺它把我框住了，我在臺上，四個角我都要，整個舞臺都是我的?！笔∶芬贿呏v一邊舉起雙手比劃：“戲曲講究‘圓字，舉起手來，手臂要圓；跑圓場，也要圓?！畧A讓你的氣很足，鎮(zhèn)得住整個舞臺?！钡⒉慌懦狻?699桃花扇》這種新的理念，相反很贊賞導(dǎo)演田沁鑫的創(chuàng)舉。“這樣的設(shè)計適合年輕演員，適合這個時代。人們喜歡視覺上的享受，這臺昆劇就做得很美、很宏大，加上這些年輕靚麗的演員們上去，美輪美奐。如果換成老演員，藝術(shù)上精湛，但視覺上沒有這么好看了。”石小梅覺得，有多種演出形式是好事。

“跨界”

在藝術(shù)上恪守昆劇傳統(tǒng)的石小梅，在演出方式上卻很敢突破傳統(tǒng)。早在2001年，她就開始與容念曾的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合作，融合傳統(tǒng)昆劇與實驗戲劇。此次《臨川四夢湯顯祖》就是一個重要作品?！杜R川》是一個新編昆劇，編劇依然是張弘，將湯顯祖四大名作《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夢》串在一起，湯顯祖自己成為主角，劇中用多媒體配合演出?！袄」?jié)上，《臨川》在蘇州演出，全場爆滿，最終要臨時增加座位還是坐不下。”石小梅對觀眾的熱情很感動：“這樣的演出有實驗性，但更多的是原汁原味的昆曲藝術(shù)，足以打動觀眾”、“也有一些人罵我，說我去做這些不倫不類的演出，沒有恪守昆劇的藝術(shù)純粹性。對這些罵聲我不生氣。有人罵意味著人們在關(guān)注你。最怕你做什么都沒有人理會。我想說，罵人的人，他們并沒有真正理解昆劇。藝術(shù)是沒有國界的，也沒有一定要遵守的死板模式?，F(xiàn)在我們的昆劇有大劇場版、小劇場版、多媒體版、交響樂版……讓更多的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能夠欣賞到昆劇，有什么不好？”

施夏明：是新面孔，更是新力量

6月的南京城，酷熱難當。在南京朝天宮旁的王府大街上，車水馬龍中一位清瘦男生開著一輛“小電驢”施施然而來，見到我們，他滿面笑容地停下來打招呼。這位穿著T恤短褲的男生就是臺上風(fēng)流倜儻的小生施夏明。他正要去準備當晚的演出——熙南里的“南京版《牡丹亭》”，他出演柳夢梅。小電驢的車頭還用塑料袋掛著一個小面包，那是他演出前的晚餐。

順得多

施夏明是蘇州人，今年24歲，結(jié)緣昆劇已有10年。這位高高瘦瘦的男生，日常狀態(tài)下與同齡人無異：留時尚發(fā)型，用新款手機，喜歡上網(wǎng)?，F(xiàn)在的他還沒特別出名，“上街只被認出來過一次?！彼ΨQ。

和老一輩的昆劇演員們相比，施夏明的成長道路順得多，盡管也經(jīng)過最初的寂寞彷徨，但上大戲、當主角的機會卻來得比前輩們早得多。2003年畢業(yè)離開江蘇省戲劇學(xué)校以后，施夏明進入江蘇省昆劇院成為一位小生演員。和所有新演員一樣，一開始連上場機會都很少，跑個龍?zhí)拙头浅ｋy得。那段時間他被“派駐”蘇州留園近一個月，在那里演折子戲給路過的觀眾看。施夏明很不喜歡那段經(jīng)歷：“觀眾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就隨便路過看一眼，讓我感覺自己完全像個招徠顧客的工具?！蹦嵌螘r間讓施夏明很迷惘，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他想過轉(zhuǎn)行到影視圈發(fā)展。

意想不到的機會悄悄地降臨了。國家話劇院的大導(dǎo)演田沁鑫和江蘇省昆劇院合作的《1699桃花扇》開排，田沁鑫力排眾議起用年輕演員擔綱。施夏明的優(yōu)勢凸顯了出來：1.77米的身高，瀟灑俊雅又頗有書卷氣的扮相，使他很快被田沁鑫挑中，開始魔鬼式的排練。施夏明說自己這時候才開始“開竅”，鉚足了勁向老師石小梅學(xué)戲，在排戲的最后階段迅猛進步。田沁鑫用一種話劇式的手法處理這部昆劇，對演員的要求不僅在于上場能夠唱念做打，還要在表演的間隙也留在臺上，配合別的演員的演出，整個舞臺呈現(xiàn)明末的社會大背景。對昆劇演員來說，這樣的演法不同于傳統(tǒng)。也許是年輕人有更強的適應(yīng)力，施夏明和他的同伴們最終適應(yīng)了這種演法，包括在大舞臺上加設(shè)小舞臺，將舞臺分割成多個表演區(qū)?，F(xiàn)在幾十場演下來，這群年輕演員已經(jīng)像模像樣、漸入佳境。施夏明也逐漸成長為這一代演員中的佼佼者。

市場

與前輩老演員不同，施夏明從成為正式的昆劇演員開始，就無時不面對著“市場”這兩個字眼。昆劇院已經(jīng)完成了改制，需要直接面向市場解決生意，而最年輕的這群演員，無可避免地被培養(yǎng)成適應(yīng)市場的一代。

南京熙南里的古戲臺昆劇演出，是一個五年合作項目，由江蘇省昆劇院擔負劇目演出，面向前來餐飲、休閑的顧客，走的是高級會所、名流雅集的道路，據(jù)省昆的負責人介紹，這個合作項目中省昆的經(jīng)濟收入“超過一千萬人民幣”。針對這個“堂會版”演出形式，首先推出的是被大幅壓縮的“南京版《牡丹亭》”，長度不超兩個小時，但講清了故事梗概，保留了最精華的唱段。施夏明和同事張爭耀輪流出演劇中張生一角。施夏明對這樣的演出方式有自己的看法：“情節(jié)被砍掉了很多，演員的情緒很跳躍，要演得投入，非常困難?！蓖瑫r，在南京30多攝氏度的高溫下，化著妝、穿著戲服在室外劇場演出，還要忍受聚光燈的照射，對他們這些演員是很大的挑戰(zhàn)：“有時候我演到最后，忍不住大喘氣，實在太熱了，感覺就像剛跑完四千米那么累?！?/p>

但他理解劇院“創(chuàng)收”的苦衷：“首先昆劇是我的工作，盡責盡職是應(yīng)該的，個人的好惡放一邊。演這樣的縮減版，肯定沒有演全本那么能放開、投入。但我想，哪怕只當是每晚上臺吊一嗓子，對我也是件好事?！比缃袼軌驄故祚{馭各種不同版本的演出，知道在什么地方“使勁”、什么地方“放松”——熙南里的演出，要的是昆劇的“展示效果”，可以輕輕松松地演，把身段、唱腔表演出來即可；到了大劇場、精華本的演出，觀眾對精湛藝術(shù)充滿期待，必須鉚足了勁地演，全情投入，情到深處甚至自己也潸然落淚。

突破

戲曲演員需要做的遠不只是討好市場，藝術(shù)上的造詣同樣馬虎不得。施夏明很明白這一點。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優(yōu)劣：“優(yōu)勢是扮相好，領(lǐng)會人物感情很到位；缺點是基本功不扎實，嗓子不夠好?！北M管在這個看重視覺效果的時代讓施夏明得以揚長避短，但他不愿意把短處藏著掖著。說到這里，施夏明笑著遞手機給我看，上面是昆劇名家蔡正仁版的唐明皇唱段視頻?！按嬖谑謾C里，方便我隨時聽。”

他不滿足于目前只會小生行當里的巾生、小冠生，蔡版大冠生唐明皇是他“四十歲時的目標”?！澳壳皝碚f，我希望學(xué)一些窮生戲，一個成功的演員不會只演一出成名作，會嘗試塑造不同的人物、不同社會階層甚至不同年齡。”每次演出后，他都急切想知道老師、觀眾的評價：“對中肯的意見我會盡可能地接受和改進?！蓖ㄓ嵉陌l(fā)達使他和粉絲有充分的交流機會?！扒皟商煳覄偨拥教K州一位昆劇老師的電話，給我提意見，說《桃花扇》里侯方域接過蘇昆生帶來的扇子那一段，我的情緒太穩(wěn)，這里需要感情的波動，可以通過手的微微抖動來表達?！鳖愃七@種細微但到位的意見，施夏明很愿意接受。

最近他將短期到上海昆劇團學(xué)習(xí)，師從名家岳美緹、蔡正仁學(xué)習(xí)《樓會》、《寫伏》等折子戲?！拔蚁Ｍ黄??！笔┫拿餍χf。他對自己這一代演員的評價很低：“基本功差，最重要的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只能一招一式地模仿。只有演戲的，沒有編戲的……”

但老師石小梅對他們的評價遠沒有這么低：“他們是被‘捧著成長起來的一代，誰都樂于看到他們欣欣向榮的勢頭。他們很有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