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夜色涼如水

周兆梅

《社戲》在魯迅小說中別具一格,是他一生孤寂、冷漠的心靈里唯一的安慰,充滿著美妙的詩情,它與《故鄉(xiāng)》互相映照,互為補充,是魯迅小說抒情藝術(shù)的雙璧?！渡鐟颉氛Z言精練、深刻,富有浮雕性和傳神性,不僅有詩一樣的韻味,而且還具有風(fēng)清骨峻的內(nèi)在力量,這也是魯迅加進民族語言的重要因素。

《社戲》滲透著雙喜、阿發(fā)們真摯友情的喜悅。隨著平橋村那只有說有笑的航船的前進,豆麥水草的清香,山影月色的秀麗,依稀歌吹的迷人,遠(yuǎn)近漁火的悅目,景象迭出,妙趣橫生,其運筆所及,簡直寫盡水鄉(xiāng)夜色,曲盡人情之極致,這正是:水鄉(xiāng)夜色涼如水,坐看燈火歌迷離。

一、譴詞凝練平凡中見奇崛

《社戲》中語言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譴詞凝練,于平凡中見奇崛。我們知道,語言是文本的媒介,文本歸根結(jié)底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對文本具有最本質(zhì)的意義,它規(guī)定文本的性質(zhì),限制著文本的自由。

《社戲》雖是小說,卻有詩一般的語言,它不像一般小說那樣靠故事的曲折離奇來彌補語言的不足,而是在語言上捕捉稍縱即逝的感覺,靠語言去穿透,去滋潤。例如:文中因為早上叫不到船,“我”不能去看向往的社戲,這一天“我急得要哭”,不釣蝦,東西也少吃,然而,晚上,“吃過飯之后,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只有我不開口;他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少年們興致勃勃,來給迅哥兒講戲,“聚攏”一詞,體現(xiàn)了孩子們與小客人“迅哥兒”的親密無間,“嘆息”、“同情”細(xì)微地表現(xiàn)出小主人們對“迅哥兒”不能看戲的惋惜,及對“迅哥兒”不開口講話失望情緒的理解。且看下面的敘述:

忽然間,一個最聰明的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他說“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興了?！谶@遲疑中,雙喜又看出底細(xì)來了,便又大聲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雙喜的“大悟”引起了眾少年的“大悟”,并立刻“攛掇”,讓“我”實現(xiàn)心愿,然而,母親、祖母又顧慮重重,雙喜又忙打包票,給“迅哥兒”母親、外祖母吃定心丸,讓“迅哥兒”終于如愿以償。平常的語匯,發(fā)生了奇崛的效果,把一群少年嘆息、頓悟、化解疑慮刻畫得真實、自然,景情相生,形神畢肖,使人感到每一句話都是從生活深處走來的,都帶著生活的清新氣息。

何謂佳句,用謝榛的話說,就是“頌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四溟詩話》),佳句應(yīng)是:清爽流暢,抑揚動聽,色彩明麗,含蓄雋永。要求文佳,必先求句佳,要求句佳,必先求字佳。魯迅的《社戲》便是如此講究煉字,即著一字而境界全出。他善于從豐富的詞匯中選取最準(zhǔn)確、明朗和生動有力的語匯,把事物描寫和表達得恰到好處。

二、珠圓玉潤浮雕感兼?zhèn)魃裥?/p>

《社戲》語言中一個顯著特色,是它的浮雕感和傳神性,生活本來是有立體感的,是有生命的。惟有浮雕感和傳神性的語言,才能寫出它的真實面目來。而這,也正是魯迅小說的文體特色。

別林斯基認(rèn)為:“可以算作語言優(yōu)點的,只有正確、簡練、流暢,這是縱然一個最庸碌的庸才,也可以按部就班地從艱苦的錘煉中取得的。可是文體——這才是才能本身,思想本身。文體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體里表現(xiàn)著整個的人;文體和個性、性格一樣,永遠(yuǎn)是獨創(chuàng)的?！?/p>

而魯迅正是這樣一個有個性的天才作家,他的《社戲》中每一個詞語都珠圓玉潤,具有一種誘人的力量?！渡鐟颉分小鞍l(fā)”、“雙喜”兩個人物只著上簡單的幾筆,就聲情并茂,惟妙惟肖。

你看,這群水鄉(xiāng)少年美妙的心境描寫:

他們搖船搖得餓了,要上岸偷羅漢豆吃,偷誰家的呢?

阿發(fā)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币宦暣饝?yīng),大家便散開在阿發(fā)家的豆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fā)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各偷了一大捧。

阿發(fā)的純真、率直、毫不摻假,一塵不染的心靈隨著魯迅的幾筆勾勒、便定格在作品的人物畫廊中。偷盜本是不足為訓(xùn)的行為,在這里卻是多么神圣的事情,阿發(fā)因自家的豆大得多,主張偷自家的,表現(xiàn)出胸?zé)o芥蒂的無私;雙喜卻擔(dān)心再多偷,阿發(fā)娘知道了要哭罵的,流露出顧全大局的友愛。在這種無私和友愛的“偷盜”中,體現(xiàn)了作者對他們心胸純潔、重情重義的熱情贊揚。

魯迅對水鄉(xiāng)少年的心境描寫,主要運用率真的對話使文章趣味橫生,抓住“偷羅漢豆”這件事的一個瞬間,將對話藝術(shù)化,在活脫跳達中發(fā)散出深深的意蘊。語言是小說的魔術(shù)棍,能幻生種種奇觀,語言在濃與淡、拙與巧、奇與正,典雅與樸實、肅穆與活潑、沉滯與輕盈、華麗與清新等等之間,既存在對立沖突,又隱含著某種契合,魯迅《社戲》中的可貴之處就是能夠打通語言兩極的氣脈,融會貫通,達到淡妝濃抹總相宜之化境,體現(xiàn)了他獨有的語言魅力——浮雕感和傳神性。

三、辭精氣爽骨體中具風(fēng)力

《社戲》語言特點之三是辭精氣爽,有風(fēng)骨。風(fēng)骨是藝術(shù)語言的內(nèi)在功力。南朝人劉彥和說:“辭之待骨,如林之樹骸;情之含風(fēng),猶形之包氣?！庇终f“奇正反,心兼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币虼?“風(fēng)骨”作為一個文體范疇,是指發(fā)揮語言藝術(shù)內(nèi)部的義與辭、剛與柔、奇與正的相互輔翼,相互制約的作用,使作品寫得辭精氣爽,深刻動人,既有骨體,又具風(fēng)力。

在《社戲》中,船向趙莊飛進時,作者描寫的景色是: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散發(fā)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

文筆清新流動,景色清新秀麗,草香、月色、水氣,寫得那樣明秀,那樣迷蒙,又那么輕盈飄逸。只有作者對雙喜、阿發(fā)們的純樸友愛感到無比親切,而現(xiàn)在又坐在他們的船上去看自己喜愛的社戲時,才可能有對自然景物的這種親昵感受。因此,這段文字在我們眼里,簡直分不清作者是在寫景,還是在抒情,因為情景已交融為一了。

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yuǎn)遠(yuǎn)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連山像踴躍的獸脊向船尾跑去,說明船行飛快,以此襯托出我焦灼的心情。迷離的燈火歌吹,并非是從真的戲臺傳來的,但是他們心中已經(jīng)有了社戲的戲臺,所以把風(fēng)聲當(dāng)歌吹,以漁火為燈火。處處寫的是誘人的景物,而又處處寫的是歡樂而焦急的心情。作者把秀麗的文字和獨特的美學(xué)感受寫進自然景物中,使“秀語”有了骨,把景物寫得非常有個性。人因景而美,景因人而活,這種美麗而富有生機的景物描寫具有使人移情蕩志的藝術(shù)魅力。

總之,思想是語言的靈魂,風(fēng)骨是語言的筋脈,富有風(fēng)骨的語言不是“躺”在紙上的,而是“立”在紙上的。能夠邁開自己的腳步,走進讀者的心靈。

《社戲》之所以能勾起讀者的深思遐想,讓讀者受到作品中童年美好往事的強烈感染,是因為作者的素材本身就來自中華民族最深層的記憶和幻想,其創(chuàng)作過程也就是將集體無意識的東西轉(zhuǎn)化為詩一般的語言以重新顯現(xiàn)。它那未被認(rèn)識的邊界可以伸展到無限遠(yuǎn)的地方。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房縣門古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