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早期小說主體意識透視

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葉兆言幾乎沒有理想精神的營造,他很少虛構(gòu)富有崇高追求的人物,而是著重于作品形式的救贖,用寓言取代傳統(tǒng)的崇高悲劇,幽默反諷性地以離奇怪誕的故事消解作品應有的思想意義。此外,他還把本來只圍繞生存本相的文本,拓向當今現(xiàn)實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guān)系、互相利用、爾虞我詐、不重情感友誼等復雜而傷感的社會心態(tài)。

“死亡意識的滲透”是葉兆言早期小說透視世界的一個關(guān)注點。《死水》中的女病人葉夢卓對于死的理解與體驗、《五月的黃昏》中的叔叔跳樓自殺、《綠色咖啡館》中小納媽媽的幽靈……葉兆言毫無顧忌地走向死亡地帶,通過各色人等的命運對之反復推敲。

總之,理想精神的消解、死亡意識的滲透影響了葉兆言的敘述視野和審美風格,葉兆言以自己平靜如水的目光默默地對世事人生的尷尬和人的生死之謎進行著冷靜客觀地審視。

一.理想精神的消解

讀葉兆言的小說,幾乎很難找到“理想”的人物形象,不管是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司徒漢新(《死水》)、還是中篇小說中的線性人物賈書記(《五月的黃昏》)等,他們的身上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都是現(xiàn)實中原生態(tài)的人物形象,而不是什么經(jīng)過加工的理想人物,這說明葉兆言在寫作過程中逐漸有意識的對理想精神進行消解。

葉兆言在現(xiàn)實生活的描繪中,注重于物質(zhì)環(huán)境對人的困擾、死亡危機給人的恐懼。在他的作品中,人之承受之重在于物質(zhì)環(huán)境的壓力和打攪,人之承受之輕卻轉(zhuǎn)變成主體能動的改造精神和對價值的認同與追附。人成了應當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自身生存狀況的存在物。《死水》中人死時的哭聲、腳步雜沓聲、陰森冷冰的氛圍似乎將人窒息,唯一對生活有著理想追求的人物葉夢卓死了,帶著對生命的眷戀和遺憾,暗示著理想像肥皂泡一樣容易破碎和飄逝?！段逶碌狞S昏》中“我”的叔叔死了,而這只是他生活作風的不檢點和官場爭斗失意的必然結(jié)局,他的自殺沒有絲毫的理想價值。

“不寫悲劇,只寫生活”,這是葉兆言小說敘事的一大特點。從他的作品中,我們無法讀到大喜大悲的故事情節(jié),也無法見到完美高大的理想形象,他表現(xiàn)的只是一種生活本真。因此,他總是故意撕毀人物虛偽的假面,還原其真實的社會存在,如《戰(zhàn)火浮生》中的江庚和江南牧人、《殤逝的英雄》中投降的特派員、《殉情》中的李欣等。人物的生活中即使有悲劇,也大多是生活悲劇、自然悲劇,與時代、政治也許有關(guān),但關(guān)系不大,至于人生的艱難困苦、理想愿望,則全是空白,都留給讀者自己去填充?？傊?不再虛構(gòu)固有的英雄,而只是建構(gòu)生活中人的本真形象,有意識的遠離崇高、躲避理想,使其作品充滿了對理想的解構(gòu),呈現(xiàn)給讀者的只是生活中普通人的形象。

此外,葉兆言總是近乎荒誕性地冷處理一些情節(jié)或片斷,卻又熱處理敘述者的情緒、感覺,使其在冷中染上熱。這就使得在別人眼里只須死亡場面敘述的片斷,同時又交叉上了敘述者此時此地的自我感覺。葉兆言對社會現(xiàn)實的重新觀照,建構(gòu)了專屬于自己風格的敘述方式和話語方式。但由于外來影響過重,致使它在與常規(guī)意識形態(tài)做出正常對話時,無力找到相對穩(wěn)定的理想精神信念。因此,在由現(xiàn)實積淀而成的歷史文化象征秩序中,難以找到適當位置的常態(tài)表述語或表述形式,這使葉兆言在選擇小說寫作視點時,常常陷人尷尬。鑒于此,葉兆言只有毀棄舊有象征秩序,在回憶的歷史性敘述中消解文本的理想意義。與此同時,葉兆言又過分追求新的敘事結(jié)構(gòu)、敘述方式、敘述語調(diào)和敘述話語,從而疏淡了人類生存意義的挖掘和人生社會價值的縱深勘探。

人之所以為人,一方面是因為他對自身的關(guān)切和物質(zhì)世界所給予的沉重壓力,另一方面是因為人永遠不被關(guān)切和沉重所淹沒,常常在借假言幻想和寓言故事,強化自身改造和社會改革。在這方面,葉兆言的小說,由于缺乏一種對人生社會理想目標應有的審視和必要的追求,而消解了人生價值及社會生存狀態(tài)理應具有的寬泛視野與審美意義。

二.死亡意識的滲透

葉兆言是一個經(jīng)常表現(xiàn)“死亡”主題的作家,然而他雖然迷戀死亡,卻不企圖通過死者來達到歌頌或批判的目的,他只是用一種日常生活的描寫來表達他對生活現(xiàn)狀和生命意義的思考。如同愛情是永恒的文學主題一樣,生與死也同樣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之一。古往今來,曾有無數(shù)的作家以死亡為題材,唱出了一曲曲激動人心的哀歌,像《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臺》、《竇娥冤》以及《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尼娜》等,這些作品之所以光照千古,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因為成功地表現(xiàn)了人類的死亡情結(jié)。英國哲學家、作家培根說“仇恨壓倒死亡,愛情蔑視死亡,榮譽感使人獻身,巨大的哀痛使人撲向死亡?！雹倏梢?通過死亡情結(jié)的描繪,正可映照出人類生活的復雜與生動。

許多作家對死亡題材的書寫,往往著重于由死亡追溯其深刻的內(nèi)在意蘊,而葉兆言寫死亡卻反其道而行之。臨死前的場面敘述,死時、死后以及傳統(tǒng)的埋葬或現(xiàn)代的火化儀程,都寫得細膩逼真,然而葉兆言卻總以局外人自居,采用白描手法平淡甚至冷漠地寫著每個人的不幸,由小說告知人生的沒有意義,只有狀態(tài)。生之偶然,死亦必然。無論夭逝、暴亡、慘死,還是自殺、殉情、遇害、正寢,都在一種不同的偶然性中發(fā)生,這都是人生難免的遭遇,也就不必大驚小怪。葉兆言之所以如此熱衷于敘述死亡,著意用力在反觀生,人生艱難,但死很容易。生死背后的極大反差,映照出了人類生存的孤獨、可憐、無助與無奈。

長篇小說《死水》以眼科醫(yī)院為軸心,平靜地敘述了死亡的本真狀態(tài)。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老、病、死絲毫引不起生活的漣漪,因為人只要活著,就難免生病,病重也就難免死亡。一直富有理想追求的葉夢卓,由于患上了血癌,也只有死去,怨不得任何人?！段逶碌狞S昏》中叔叔突然自殺也并不是什么嚴重的事,人們很驚奇但也很平靜,慢慢地風波自然平息。這種喜怒不形于色、激情不顯于筆端的敘述態(tài)度,隱去了背景,只留下片斷,排除了死亡意義上的假想涵蓋力,②在對人生意義的追問中透視了生命的無奈。

在葉兆言的作品中,死亡人數(shù)之多令人感慨,然而好像卻都死有其理,也死得其所。賈書記自殺,看似偶然,卻也出于無奈;葉夢卓凄慘死去,原因只在病魔……他們都死了,卻都不是英勇犧牲,也不是悲壯獻身,而只是無奈地走向人生盡頭。葉兆言把作品的主題從對社會人與人之間冷漠而復雜的心態(tài)描寫,拓向了生存狀態(tài)無奈和最終的解脫途徑——死亡,這種意識滲透于葉兆言的許多作品之中。

《兒歌》通篇籠罩著小納媽媽死亡的陰影,在對死者的追尋中展示了小納對已經(jīng)亡故的媽媽的無限思念與眷戀?！靶〖{想象中,媽媽永遠穿著黑衣服。永遠的黑衣服,黑大衣,黑棉襖和襯衫,還有黑的裙?！薄啊畫寢屢呀?jīng)死了,人不會認識死人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小納再也不曾夢見媽媽。有時,他忍不住了,便打開抽屜,偷偷地看上幾眼藏在畫報里的媽媽。黑顏色的死亡攪得他驚魂失魄。媽媽和死亡連在一起,和死亡連在一起的偏偏是媽媽。”整個小說以死亡的象征——黑色,在意識的彌漫中展示了作者對生命的追問與理解?！栋烁J柴花》采用時空交錯的敘述手法,展示了媽媽跳河溺水身亡后,對“我”及整個家庭的影響?！笆沁@樣,媽媽死,對我刺激太大。我愛媽媽。都一年了,我做夢老夢著她,她穿著過去的衣服,有時在家里,有時在一個不知什么的地方,和我說話。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你不知道,媽媽的死,對我影響多大。我覺得我也死了一半。我敢說我都嘗到了死的味道?！蓖瑯?在死亡意識的滲透中展示了兒子對媽媽的無限懷戀。

同樣,中短篇小說集《殤逝的英雄》在對往事深邃的思考和廣闊的想象中潛藏著其深層心理母題——死亡意識?！斑@本小說談到的一個共同的話題就是死亡。”“死亡的旋律在我的小說中回蕩,變化重復而且不斷發(fā)展。死亡有時候太強大了,然而正是這種強大,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生命的力量。這本書將是人活著有意義的一個有理旁證?！雹廴~兆言在無奈與絕望的死亡意識的反觀中展示著自己對生命的禮贊。

死亡的陰影猶如抹不去的陰霾,像“一面掛在天空上的黑旗幟”浸潤于葉兆言小說的字里行間?！耙晃簧钚哦夷壳罢嗑氈鴼夤Φ拇髮W教師,讀了這些小說以后,說我小說中晦氣太重,陰森森帶著些鬼氣?！雹茉谌~兆言滲透著死亡主題的故事中,生命的脆弱被集中、放大了,一個人的宿命就是其他人的命運象征。然而,死亡既是他對歷史的記憶所在,也是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思考。

參考文獻:

①(英)弗·培根:《人生論》,何新譯,華齡出版社1996年版,第88頁。

②王巧鳳:《揉碎彩虹后的漫溯——葉兆言小說論》,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1期。

③④葉兆言:《葉兆言文集·殤逝的英雄》,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45頁、第344頁。

徐春浩,男,河南理工大學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