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勝
作為中國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鄭振鐸(1898~1958)無論在創(chuàng)作抑或在研究上都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堪稱現(xiàn)代文壇的一座豐碑。著名經(jīng)學家周予同在為作者的古史研究著作《湯禱篇》作序時,高度評價他的文化建樹說:“振鐸兄治學的范圍是遼廣的,也是多變的。他從五四運動前后起,由接受社會主義思想而翻譯東歐文學,而創(chuàng)作小說、抒寫雜文,而整理中國古典文學,而探究中國古代文物。概括地說,他的學術(shù)范圍包括著文學、史學和考古學,而以中國文學史的研究為他畢生精力所在。”誠然,鄭振鐸最突出的學術(shù)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研究上,他于1924年出版了《文學史略》,1927年出版了具有中外比較文學性質(zhì)的《文學大綱》,1932年出版了影響深遠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1938年出版了《中國俗文學史》,他還出版了具有小說史性質(zhì)的《小說八講》,及未完成的《中國文學史》(中世卷第三篇上)。關(guān)于文學史研究的學術(shù)論文則有《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歌傳統(tǒng)》、《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小說傳統(tǒng)》、《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戲曲傳統(tǒng)》、《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問題》、《中國小說的分類及其演化的趨勢》等。此外,他曾有撰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打算,后因“九一八”事件而中輟。這其中學術(shù)質(zhì)量較高、影響極其廣大,并給鄭振鐸帶來巨大學術(shù)聲譽的著作當為《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與《中國俗文學史》。
《中國俗文學史》于1938年8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但因當時正處抗戰(zhàn)期間,出版地不在商務(wù)印書館所在的上海,而在內(nèi)地長沙。全書既無前言,又無后跋,更沒有作者其他著作慣用的插圖。該書問世后也沒有像其他學術(shù)名著一樣,一版再版,流播甚廣,而遲至1954年才由作家出版社根據(jù)原紙型再版。但此舉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學術(shù)反響,反而在1958年的“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拔白旗”運動中遭到激烈的批判。此后該書又在中國大陸沉默了二十余年,倒是港臺各地,如臺灣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古文書店不斷有翻印本。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學術(shù)上撥亂反正,該書也迎來了自己明媚的春天。如東方出版社1996年將其收入《民國經(jīng)典文庫?文學史類叢》,接著商務(wù)印書館、上海人民出版社也相繼出版該書,尤其是后者還補配了由金良年搜集的插圖238幅,從而與作者其他學術(shù)著作風格一致。
綜觀全書,《中國俗文學史》的主要學術(shù)成就約有以下數(shù)端:
第一,該書是中國較早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俗文學,具有開創(chuàng)性與奠基性的一部專題文學史,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就是“填補了許多中國文學史的所欠缺的篇頁”。該書問世前后,類似的著作有洪亮于1934年出版的《中國民俗文學史略》及楊蔭深于1946年出版的《中國俗文學概論》等。洪著雖然早于鄭著4年出版,但它在約七八萬字的篇幅內(nèi)論述了從先秦至民國間的俗文學,且取材上以人們較熟悉的小說、戲曲為主,兼及宋代語錄,清末昆腔、徽調(diào)、彈詞、寶卷、民國的歌謠、故事、謎語等,遠沒有鄭著涉及的民俗文學文體之多,而且還著重參考過鄭振鐸此前已出版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及在刊物上發(fā)表過的相關(guān)論文。其實,鄭振鐸早在撰寫《中國俗文學史》之前,就已關(guān)注并開始研究俗文學史。他在《評H?A?Giles的〈中國文學史〉》時就充分肯定該書“能第一次把中國文人向來輕視的小說與戲劇之類列入文學史”;1923年為顧頡剛整理、馮夢龍所編的《山歌》寫跋時,亦稱揚“山歌實在是博大精深,無施不宜的一種詩體”;早于《中國俗文學史》出版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也以三分之一的篇幅闡述小說、戲劇等歷來為封建文人所不屑一顧的俗文學。關(guān)于俗文學的文學史地位,鄭振鐸在該書中理直氣壯地說:“‘俗文學不僅成了中國文學史主要的成分,且也成了中國文學史的中心?!?《中國俗文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引文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本書)作者這一石破天驚的學術(shù)判斷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扎扎實實地研究與論證之上的。其一,他認為中國“俗文學”范圍遠比正統(tǒng)文學為廣,“正統(tǒng)的文學范圍很狹小——只限于詩和散文”,“差不多除詩與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體,像小說、戲曲、變文、彈詞之類,都要歸到‘俗文學的范圍里去”。其二,正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與“俗文學”密不可分,因為“許多正統(tǒng)文學的文體原都是由‘俗文學升格而來的”。
基于這一積極、進步的文學史觀,作者對中國俗文學史的建構(gòu)便順理成章。全書凡十四章,約三十七萬字,論述除小說、戲曲外的其他各體通俗文學。其中第一章《何謂“俗文學”》側(cè)重探討“俗文學”的概念、特質(zhì)、內(nèi)容、演變規(guī)律及編寫此書面臨的多重困難,為橫向論述。以下各章則按時間順序研究歷代出現(xiàn)的俗文學,其章節(jié)依次是《古代的歌謠》、《漢代的俗文學》、《六朝的民歌》、《唐代的民間歌賦》、《變文》、《宋金的“雜劇”詞》、《鼓子詞與諸宮調(diào)》、《元代的散曲》、《明代的民歌》、《寶卷》、《彈詞》、《鼓詞與子弟書》及《清代的民歌》,可謂縱向論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只寫到明代,而未完成的部分包括十分重要的寶卷、彈詞、鼓詞、明清民歌及其搜集與擬作,這些內(nèi)容在《中國俗文學史》第十至十四章則得到了很好的彌補,從這層意義上說,《中國俗文學史》較之前者似應(yīng)更系統(tǒng)而完整。全書重點論述的都是正統(tǒng)文人所鄙視的一些俗文學文體,如民歌、變文、宋金雜劇詞、鼓子詞、諸宮調(diào)、散曲、寶卷、彈詞及子弟書等。這些文體不僅不為過去的文學史研究者所重視,沒有將其納入到自己的文學史體系中去,而且一般讀者也很陌生,對相關(guān)作品很少留意甚至聞所未聞。相反,作者則要花大量時間去搜集它,花大量精力去研究它。他自我總結(jié)該書的材料來源是,“以著者自藏的為主,而間及其他各公私所藏的重要者”,“許多的記述,往往都為第一次所觸手的,可依據(jù)的資料太少;特別關(guān)于作家的,幾乎非件件要自己去掘發(fā),去發(fā)現(xiàn)不可”。作者敢為人先,親自長期搜集大量俗文學史料,又以極簡潔通俗,極親切可讀的文字表述,將古代俗文學的發(fā)展史,將其間各俗文學文體的來龍去脈、基本特征及相關(guān)作家作品講析得清晰明了。如讀者只需看書中《何謂“俗文學”》第四部分,對古代俗文學的消長與演變情勢便會有大致的了解。因此,正如鄭振鐸自己所說,書中“評斷和講述多半是第一次的”。僅此一點,《中國俗文學史》就完全有理由躋身民國間學術(shù)名著之列了。
第二,作為一部篳路藍縷、開啟山林的學術(shù)著作,《中國俗文學史》為學術(shù)界提出并解決了圍繞“俗文學”研究中的一些重要理論問題。譬如什么是“俗文學”,它應(yīng)包含哪些內(nèi)容,這是理應(yīng)首先回答的。全書第一章《何謂“俗文學”》開宗明義:“‘俗文學就是通俗的文學,就是民間的文學,也就是大眾的文學。換一句話,所謂俗文學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而流行于民間,成為大眾所嗜好,所喜悅的東西?!边@里,作者并沒有就俗文學的具體內(nèi)涵來為其下定義,而是側(cè)重就它的外延即它的范圍、地位與流播來立論,其中所云俗文學即“民間文學”、“大眾文學”的說法雖然還可進一步討論,但他率先旗幟鮮明地打出“俗文學”的旗號,為“俗文學”正名,對提高“俗文學”的文學地位,擴大“俗文學”的影響,在當時的學術(shù)界具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關(guān)于俗文學的特質(zhì),作者也有很好的歸納與分析:一是“大眾的”,產(chǎn)生于民間,為大眾所傳播、喜愛,寫大眾生活,可謂之平民文學;二是“無名的集體的創(chuàng)作”,不知其作者與寫作時間,容易被修改、潤飾,不斷傳播;三是“口傳的”,早先以口頭方式流傳,容易改動,當被用文字記錄下來時便有了定型;四是“新鮮的,但是粗鄙的”,尚未經(jīng)文人雕琢;五是“想象力往往是很奔放的”,“作者的氣魄往往是很偉大的”,這些遠非一般所謂正統(tǒng)文學所可比;六是“勇于引進新的東西”,包括引進外來的歌調(diào)、事物與文體。我們認為,作者的分析比較全面準確,恰到好處地指出了俗文學的集體性、傳承性、口頭性、流變性及開放性等特點。關(guān)于俗文學的分類,作者結(jié)合大量俗文學作品,將其劃分為詩歌、小說、戲曲、講唱文學及游戲文章五大類。除“游戲文章”一類外,每一大類中又再細分為若干小類,如“詩歌”包括民歌、民謠、初期詞曲等,從《詩經(jīng)》里的民歌到清代的《白雪遺音》等都是?!靶≌f”則專指“話本”,包括短篇、中篇的“說話”與長篇的“講史”,但不包括“傳奇”、“筆記小說”等文言小說?!皯蚯卑☉蛭?、雜劇及地方戲等?!爸v唱文學”包括變文、諸宮調(diào)、寶卷、彈詞、鼓詞等。作者雖對俗文學文體分類作出了很有建樹的貢獻,但仍然遺漏了諸如神話、故事、笑話、諺語、寓言、謎語等文體,此外既未給它們歸類,全書更沒有論及,這也不能不說是該書存在的一個明顯失誤。關(guān)于對俗文學的總體評價,作者的看法是:“‘俗文學有她的許多好處,也有許多缺點,更不是像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學是至高無上的東西,無一而非杰作,也不是像另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學是要不得的東西,是一無可取的?!弊髡叩恼J識是辯證的,既沒有像封建文人那樣將其貶得一無是處,也沒有把它無限拔高,體現(xiàn)出了實事求是的學術(shù)態(tài)度。這一認識也被很好地貫穿于全書的寫作中,如作者分析清代《時尚南北雅調(diào)萬花小曲》時,即特別強調(diào)其中“有很粗野的東西,但也有極真誠的作品;有極無聊的辭語,也有極雋永的篇章”。評價“寶卷”時亦說:“固然非盡為上乘的文學名著,而其中也不無好的作品在著。”
第三,《中國俗文學史》對俗文學各文體的基本特征,彼此的承繼關(guān)系及相關(guān)代表作品有著頗富創(chuàng)見的探析。如作者論述“變文”的重要性及其對后世俗文學各文體的影響時說,“在敦煌所發(fā)現(xiàn)的許多重要的中國文書里,最重要的要算是‘變文了。在‘變文沒有發(fā)現(xiàn)以前,我們簡直不知道‘平話怎么會突然在宋代產(chǎn)生出來?‘諸宮調(diào)的來歷是怎樣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寶卷、彈詞及鼓詞,到底是近代的產(chǎn)物呢,還是‘古已有之的?許多文學史上的重要問題,都成為疑案而難于有確定的回答”,自從敦煌寶庫打開后,“我們才在古代文學與近代文學之間得到了一個連鎖。我們才知道宋、元話本和六朝小說及唐代傳奇之間并沒有什么因果關(guān)系。我們才明白許多千余年來支配著民間思想的寶卷、鼓詞、彈詞一類的讀物,其來歷原來是這樣的”。作者關(guān)于“變文”與后世俗文學文體關(guān)系的論述,在以后各章中又多次出現(xiàn)過,如“我們今日所知的最早受到‘變文的影響的,除說話人的講史、小說以外,要算是流行于宋、金、元三代的鼓子詞與諸宮調(diào)了。鼓子詞僅見于宋,是小型的‘變文”,“‘變文在民間卻更流行而成為重要的一種新文體,即所謂‘諸宮調(diào)者是”;“后來的‘寶卷,實即‘變文的嫡派子孫,也當即‘談經(jīng)等的別名?!畬毦淼慕Y(jié)構(gòu),和‘變文無殊;且所講唱的,也以因果報應(yīng)及佛道的故事為主”;“彈詞的開始,也和鼓詞一般,是從‘變文蛻化而出的。其句法的組織,到今日還和‘變文相差不遠”;“鼓詞的來源,亦始于變文”。以上論述或追溯源流,或探究體制與結(jié)構(gòu),內(nèi)容極其豐富,可與作者的《從變文到彈詞》、《什么叫“變文”?和后來的“寶卷”、“諸宮調(diào)”、“彈詞”、“鼓詞”等文體有怎樣的關(guān)系?》(見《鄭振鐸說俗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等論文互參。
該書在寫作上明顯的特征是所征引的相關(guān)文獻史料極其豐富。鄭振鐸既是作家、學者,又是藏書家,他曾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搜集古代俗文學尤其是戲曲史料,嘗編輯有《清人雜劇初集》、《清人雜劇二集》及《古本戲曲叢刊》一至四集。此書的寫作時間只有兩年,但為此所作的資料準備工作卻花了十多年。他曾說,“著者在十五六年來,最注意于關(guān)于俗文學的資料的收集。在作品一方面,于戲曲、小說之外,復(fù)努力于收羅寶卷、彈詞、鼓詞以及元、明、清的散曲集;對于流行于今日的單刊小冊的小唱本、小劇本等等,也曾費了很多的力量去訪集”,“壯年精力,半殫于此”。作者對明代時曲、俗曲的搜集就非常用功,并對其充滿喜好之情,如謂“在萬歷本的《詞林一枝》里,可喜愛的時曲尤多,有《羅江怨》的,幾乎沒有一首不好”,“又有《時尚急催玉》的,也都是首首珠玉,篇篇可愛,有若荷葉上的露水,滴滴滾圓”,又評馮夢龍編輯的《山歌》、《掛枝兒》為“絕妙好辭,幾俯拾皆是”。作者個人論述的部分不到全文的十分之一,絕大部分的篇幅都讓位給了具體作品的征引。這樣做,不僅讓我們覺得作者言必有據(jù),更主要的是,它無異于一部明代優(yōu)秀民歌的選編本。讀者閱讀時不僅不會感到枯燥,反而覺得生動活潑,有一種濃厚的閱讀興趣。因此,曾迭評價該書“確是關(guān)于中國俗文學的非常完善的本子,尤其是許多參考書,為平常所不易搜求的,所以,材料豐富,引證廣博”(《關(guān)于〈中國俗文學史〉之“彈詞”部分的討論》)。
《中國俗文學史》還有一個寫作特點,即在研究內(nèi)容與范圍上擅長取舍,詳人所略,略人所詳,“對于許多易得的材料都講述得較少,而對于比較難得的東西,則引例獨多”。首先,全書不涉及一般文學史著作中皆有的小說、戲曲部分,便是一個聰明的舉措。其次,作者對俗文學作家的論述也體現(xiàn)了人詳我略的原則。如介紹明代的民歌,也會有很多的內(nèi)容,而作者的做法是,只述及“流行于民間的時曲或俗曲,以及若干擬仿俗曲的作家的東西。對于康、王、楊、陳、馮、常諸人,一概不復(fù)論到。他們自會有一般的中國文學史來論敘之的”。再次,論述俗文學各體的演變時,一般只側(cè)重談該文體初期的發(fā)展,當其經(jīng)文人學士的參與而成為一種正式的文學樣式時,便不復(fù)論。例如講詞時,“只提到敦煌發(fā)現(xiàn)的一部分,而于溫庭筠以下的‘花間詞人和南唐二主,南北宋諸大家,均不說起”。
誠如一切學術(shù)名著一樣,《中國俗文學史》并不是沒有缺陷,作者自己也承認該書“還只是一個發(fā)端,且只是很簡略的講述。更有成效的收獲還有待于將來的續(xù)作和有同心者的接著努力下去”。但我們還是要說,《中國俗文學史》仍是迄今為止,讀者學習和了解中國古代俗文學的最系統(tǒng)、最全面、最可信的學術(shù)著作。如果說王國維是最早研究中國俗文學的本土學者的話,那么鄭振鐸則是民國時期這一學科研究的集大成者。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