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夢窗詞 吳文英 寒窗 夢
摘 要:夢窗詞意象密匝,通過對其“窗”意象所包含的“夢窗”與“寒窗”兩種不同意蘊的揭示,發(fā)現(xiàn)其詞心寒涼,夢境凄艷,“窗”意象是深入夢窗詞心的一個窗口。
夢窗詞自宋末迄今,毀譽參半,造成此爭議的原因之一在于夢窗詞字面晦澀,導(dǎo)致后世讀者歧解叢生。誠如夏承燾先生所云“宋詞以夢窗最難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隱辭幽思,陳喻多歧,二也”(楊鐵夫箋釋,陳邦炎、張奇慧校點《吳夢窗詞箋釋·序》)。夏翁此論可謂切中肯綮?!半[辭幽思,陳喻多歧”,即是指夢窗詞字面意象的難以捉摸,容易誤讀。本文從夢窗詞的“窗”意象入手,通過與之緊密相關(guān)的“夢”、“寒”兩個意象的外延考察,試揭開夢窗詞的神秘面紗。
夢窗
青年時代的吳文英曾經(jīng)滿懷抱負(fù)地奔走于吳越大地,可是日漸潦倒的境遇慢慢讓他厭倦了現(xiàn)實生活,夢境中點點溫暖的殘片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依托,他由最初的逃避現(xiàn)實轉(zhuǎn)而開始迷戀并刻意經(jīng)營其夢的家園。為了不讓外人輕易看穿其心思,詞人還故意讓夢境披著層“七寶樓臺”樣的炫目外衣,可他不曾料到,那破敗的寒窗不經(jīng)意間將其設(shè)防的心曲泄露。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夢窗詞集中共有“夢”字176個、“窗”字66個,二者同時出現(xiàn)在一首詞中共有37次。在詞人的精心驅(qū)逐之下,它們有時候出現(xiàn)在同一個句子中,或是出現(xiàn)在距離臨近的位置上,如:“為語夢窗憔悴”(《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已是紅窗人倦繡、醉魂和夢,化作梅邊瘦”(《青玉案》)、“映夢窗,零亂碧”(《秋思·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斜捎窗隙、念寒蛩殘夢”(《瑞鶴仙》)、“斜照西窗白暖,一沈午酲幽夢”(《謁金門·和勿齋韻》)、“半窗燈暈,幾葉芭蕉,客夢床頭”(《訴衷情》)、“鄉(xiāng)夢窄,水天寬,小窗愁黛澹秋山”(《鷓鴣天·化度寺作》)、“西窗夜深翦燭,夢頻生、不放云收”(《聲聲慢·餞魏繡使泊吳江,為友人賦》)、“午夢千山,窗陰一箭”(《蹋莎行》)、“孤夢到,海上璣宮,玉冷深窗戶”(《喜遷鶯·吳江與閑堂王臞庵家》)、“憶西湖、臨水開窗,和醉重尋幽夢”(《風(fēng)入松·桂》)、“燕子重來,明朝傳夢西窗”(《高陽臺·壽毛荷塘》)、“屏閑冷夢,燈飐唇似語,堪憐窗景”(《永遇樂·探梅次時齋韻》)、“燭痕猶刻西窗約,歌斷梨云,留夢繞羅幕”(《醉落魄·院姬囗主出為戍婦》)、“湘佩寒、幽夢小窗春足”(《蕙蘭芳引》)。上舉諸例句,“夢”與“窗”短兵相接,意象密匝,夢借窗而生成,窗因夢而綺麗,夢與窗相互依存,形成了中國詞史中特有的“夢”“窗”品牌。
夢窗詞集中更多的“夢”“窗”二字在同一首詞里遙遙相隔,其間的空白處,溫暖的無奈的凄涼的意緒碎片頻頻閃現(xiàn):“碧窗宿霧濛濛”,“鳳池上,又相思、春夜夢中”(《聲聲慢·畿漕廨建新樓》)、“綠窗細(xì)剝檀皺”,“夢阿嬌、金屋沈沈”(《聲聲慢·宏庵宴席》)、“向夢里銷春”,“移燈夜語西窗”(《玉燭新》)、“彩箑云窗”,“黍夢光陰漸老”(《澡蘭香·淮安重午》)、“小窗陰、天氣似昏”,“夢不到、梨花路”(《戀繡衾》)、“窈窕文窗”,“共華朝、夢蘭分秀”(《天香·壽筠塘內(nèi)子》)、“楚夢秦樓相遇”,“窗下翦殘紅燭”(《晝錦堂》)、“秋星入夢隔明朝”,“正西窗、燈花報喜”(《燭影搖紅·餞馮深居》)、“窗隙流光”,“嘆幾縈夢寐”(《鶯啼序·荷和趙修全韻》)、“夢銷香斷”,“寄相思,寒雨燈窗”(《宴清都》)、“黃簾綠幕蕭蕭夢”,“窈窕紋窗”(《塞翁吟·贈宏庵》)、“殢綠窗、細(xì)咒浮梅盞”,“夢驚回”(《塞垣春·丙午歲旦》)、“夢長難曉”,“窗黏了”(《點絳唇·和吳見山韻》)、“揚州路、夢繞翠盤龍”,“料繡窗曲理”(《風(fēng)流子·芍藥》)、“歡事小蠻窗”,“梅花正結(jié)雙頭夢”(《風(fēng)入松·為友人放琴客賦》)、“鎖煙窗云幄”,“夢依約”(《金盞子·吳城連日賞桂》)、“小窗翦燭”,“夢翠翹”(《惜黃花慢·次吳江小泊》)。也有一首詞中出現(xiàn)兩組“夢”與“窗”的意象,這將詞人的夢幻苦寒體驗帶入了一個高峰,如:“窗外捎溪雨響,映窗里、嚼花燈冷”,“牽夢繞、滄濤千頃,夢覺新愁舊風(fēng)景”(《夜游宮·竹窗聽雨》)。這些紛至沓來的“夢”“窗”意象具有強大的視覺沖擊力,讓人艱于呼吸視聽,應(yīng)接不暇。詞人有意將這兩個意象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窗”來展現(xiàn)“夢”,又賦予“窗”以夢幻的特征。夢與窗交相閃現(xiàn),并且與冷暖幽香等多重感覺聚焦,綺麗附著寒涼,寓和諧情境于不和諧詞句中。詞人的感受細(xì)膩而豐富,擁有與丟失、追尋與失落等復(fù)雜的情懷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凄艷心靈場。況周頤謂“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蕙風(fēng)詞話》),縱觀吳文英一生,其坎坷遭際下的種種無奈實屬“萬不得已”,于是他把希望寄托于夢中,渴求能于一窗綺夢中得到一點點補償。透過寒窗我們隱約可見其詞心,他那“隱辭幽思”的瑰麗詞篇實為詞人“萬不得已”人生的真切注解。
寒窗
吳文英寒苦終身,衰颯的末世沒能給他溫暖的安身之所,詞人便悄悄藏在自我編織的美麗夢幻家園中,緊掩窗戶,點燃燭光,不能自拔??墒沁@種虛設(shè)的精神盛宴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每當(dāng)他推開那扇飄搖的窗戶,觸目皆是寒涼的景致。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詞集中共有“寒”字135個、“冷”字87個、“雪”字59個、“霜”字56個、“涼”字50個,這些冷色調(diào)的身影于“窗”里“窗”外觸目可見,讓人頓覺寒氣撲面,共同合成了“紅樓隔雨望相冷”(李商隱《春雨》)般的凄清氛圍。為了溫暖他的冰涼如鐵的小屋,詞人點亮了紅燭,然而搖曳的燈光并沒有給他帶來想要的溫暖:“寄相思,寒雨燈窗,芙蓉舊院”(《宴清都》)、“映窗里、嚼花燈冷”(《夜游宮·竹窗聽雨》)、“燈窗雪戶,光映夜寒東壁”(《丹鳳吟·賦陳宗之蕓居樓》)、“瘦倚溪橋梅夜寒”,“春在西窗,燈火更闌”(《一剪梅·贈友人》)、“有人添燭西窗”,“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祝英臺近·除夜立春》)。由上面幾條摘句可見,不唯雨天、雪天,甚至春天,其窗內(nèi)的燈光總是那么清冷,折射出詞人心態(tài)的寒涼。“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同樣是寂寥苦寒的雨夜,只因義山心里有遙遙的溫情在,那晚的秋池盛滿了綿綿相思,秋雨窗前的搖曳燭光溫暖了多少離人盼歸的眼眸?!鞍笥谛乃馈?夢窗因為愛情別離、理想破滅而如心如止水,“寂寥西窗久坐”(《齊天樂》),看著“嚼花燈冷”,那個時代里,與他一般處境的文人何其多也。詞人史達(dá)祖感嘆“一錢不值貧相逼”(《滿江紅·書懷》),蔣捷不堪“明日枯荷包冷飯”(《前調(diào)·兵后寓吳》)的潦倒光景,徒發(fā)“流光容易把人拋”(《一剪梅·舟過吳江》)的悲吟。夢窗詞中的“寒”“冷”意象,不僅是自然界觸目驚心之景致,更是整個時代文化人普遍的心靈折光。
既然燈光是冷的,詞人的心境也是冷的,那么他從窗口所窺見的室外景觀也莫不著上其枯寒心靈之光澤:“落葉霞翻,敗窗風(fēng)咽,暮色凄涼深院”(《法曲獻(xiàn)仙音·放琴客和宏庵韻》)、“推枕南窗,楝花寒入單紗淺”(《點絳唇》)、“小窗春到,憐夜冷孀娥,相伴孤照”(《花犯·謝黃復(fù)庵除夜寄古梅枝》)、“春在綠窗楊柳,人與流鶯俱瘦,眉底暮寒生”(《如夢令》)、“寒蝶尋香到,窗黏了”(《點絳唇·和吳見山韻》)、“書檠細(xì)雨,吟窗亂雪,井寒筆凍”(《宴清都·送馬林屋赴南宮分韻得動字》)、“彈作一檐風(fēng)雨,碎芭蕉寒綠。早是一分秋意,到臨窗修竹?!?《好事近·僧房聽琴》)窗外但凡落葉霞翻、清風(fēng)哽咽、流鶯戲舞、蜂蝶尋香、雪亂老井、芭蕉不語諸風(fēng)物,在傷心人看來,無不寒冷至極,幾至于令人窒息。
夢窗偶爾也有心事舒暢的時候,此刻其窗口就映照上了一點“心事稱、吳妝暈紅”樣的暖色:“歸來共酒,窈窕紋窗,蓮卸新蓬?!?《塞翁吟·贈宏庵》)他在窗前偶然也能覓到一點溫暖和香氣,但那短暫的歡樂只是暫時打發(fā)了憂愁:“斗窗香暖慳留客,街鼓還催暝。調(diào)雛鶯、試遣深杯,喚將愁醒?!?《探芳信·丙申歲吳燈市盛常年》)春天來了,暖風(fēng)溜達(dá)到窗前,給困苦的詞人揉出了一絲笑容:“昵昵西窗語笑”、“顧春如舊,柳帶同心,花枝壓帽?!?《燭影搖紅·毛荷塘生日》)可是更多的春天只能裊娜在他的心里,綠映窗紗的時辰,往往能喚回一縷遺失的美好時光:“西園已負(fù),林亭移酒,松泉薦茗。攜手同歸處,玉奴喚、綠窗春近?!?《水龍吟·用見山韻餞別》)詞人也曾嘗試使自己快樂起來,然而他最終還是心如止水,怕承受不起溫暖消散后無盡的寒涼,他甚至不愿讓些許的溫存在心里久駐,也不敢將對溫情的追索系于窗前綠苔,而只能置于斑斕的夢境中。他給自己敞開了一扇通往記憶深處的窗,這扇窗將他的心靈與外界相隔,在這個綺麗的夢幻世界里,詞人于簌簌落花中自慰療傷。
夢窗詞特有的“窗”意象,是由詞人的布衣身份所決定的,也與那個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密不可分。感傷懷舊情結(jié)是中國文學(xué)長河里的一條潛流,在南宋末季風(fēng)雨飄搖的時局下,漸漸演變成為一種民族性格,那一代文人從心態(tài)到文風(fēng)亦多寒意,但是他們又不甘淪落,耿耿懷抱只能凋謝為夢里的片片飛紅。吳文英的夢境是綺麗生動的,然而展示其夢境的窗口卻是破落寒冷的,讓他無處遮蔽自己的寒磣,但是潦倒的生活并沒有磨滅他對美的渴念與追求。詞人躲進(jìn)自己營構(gòu)的“七寶樓臺”里,獨倚寒窗,眼前的燈光是寒冷的,窗外的世界也是寒冷的,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善感心靈,于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祈求夢回昔日“片繡點重茵”(《渡江云·西湖清明》)般的爛漫世界里,或許,他的意中人正“檀櫻倚扇”(《蹋莎行》)等著他呢。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夏明宇,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8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上海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處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