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點無多淚點多(外一篇)

周 沖

我不是個歷史愛好者。在我看來，歷史典籍就是個吸濕器，各種故事過了它的手，統(tǒng)統(tǒng)被整成了木乃伊。水分與細(xì)節(jié)被抽干了，事件只余六要素，簡單而囫圇，讀來如同嚼腐木頭一般。還有什么看點呢?在人們口水中腌泡了千年的英雄美人的情事早已腐爛變味，糧食與工藝的記錄太學(xué)術(shù)，律令充滿血腥的壓迫感，朝代更迭與江山易主的情節(jié)同樣缺乏魅力——它所能寓示的意義，不過一些姓名、制度與數(shù)字的改變或遞增。所羅門說得好：普天之下并無新事。

然而，明清移祚的歷史卻讓我起了讀興。這并非我出爾反爾，而是這場亂世里，一名畫者浮出水面，他以他的筆墨與滄桑，繪下一幅幅簡略卻崢嶸的圖畫。他叫朱耷，號八大山人，又號雪個，明朝遺民，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quán)的后代。滿清入關(guān)之前，他是簪纓之子，習(xí)書畫，賞詩樂，鐘鳴鼎食，天潢貴胄。南昌城金粉洋洋的歲月纏繞著他，他周旋于各種儀式、祭典、上流社會的交際，以及芬芳的情欲。目光所及的，是被過濾了的精致生活。

然而，在他成年以后，大明朝開始動蕩不安。饑荒、天災(zāi)、重賦、軍亂，于是民變。農(nóng)民起義后，滿清的大旗又傾入中原，短槍長刀揮霍山河，頃刻之間國號更改。

《崇禎實錄》里有這樣的文字記載：

“帝英斷天挺，承熹廟之后，反前弊、斥邪黨，厲精謀治，勤勤然有中興之志；而疆事日警、中原內(nèi)虛，加以兇饑濤至，冠盜橫出：拮據(jù)天下十七年，神器遽覆，遂死社稷。御衣前書曰：‘朕自登極十七年，內(nèi)地三陷，逆賊直倡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故自去冠冕，以髪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p>

隨著崇禎在景山自盡，大明王朝垂下帷幕，李自成的大順、多爾袞的滿清取代了那段由朱姓者統(tǒng)領(lǐng)江山的光陰。

大時代的變化往往成就小人物的起落沉浮，有人投機獲利，更多人受盡苦楚。作為明朝遺少的朱耷毫無懸念地成為后者，他從巔峰落下，墜入深淵，生命的分水嶺就此出現(xiàn)——白日依“清”盡，殘酷現(xiàn)實如無垠的黑夜一般覆過來。

有一幅《椿鹿圖》：病變的古樹下，一只鹿獨立于懸石，頭向后深深地拗過去，細(xì)瘦的肢，窄尖的蹄，頸倔犟地向上引著，喉部全然袒露，正對觀者——那個哺乳動物最脆弱的部位，任何輕巧的一擊都足以致命。但在朱耷的筆下，它放大至極致，命在弦上的危機感劇烈地突出來，看得人心頭一緊，腦門有無形的雪澆下。想到橫刀待刎的雞鴨，馬蹄下的蟻，強權(quán)下的百姓，面對迎面的大難，他們彷徨無措，無法抗拒，無法掙扎，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這也該是此時節(jié)的朱耷境況的寫照。他顛沛流離，到處逃遁新政府的迫害擠壓，入寺入觀，卻一再被騷擾，生命與尊嚴(yán)岌岌可危。終有一日，他撕破僧衣，披發(fā)跣足，佯作癲狂，以此茍且保全性命。他帶著末世窮途的絕望徒步來到深郊的青云譜，隱于陋室，時書時畫，畫上題豎款：“八大山人”，形如“哭之”，“笑之”——對蠻行的胡虜和荒誕的世態(tài)，他或哭或笑，又哭笑不得。

清室的滅國滅門之仇如同強大的寄生蟲般日夜咬噬著他的肌骨，他懷著反清復(fù)明的隱秘愿望，在貧寡的遠(yuǎn)郊艱難度日，一日如三秋。然而，如今天下都是他人的，軍隊、銀兩、美好的處女，甚至是土地。朱耷揣著赫然的羞憤，擰著眉：“好，你的東西，我都不要。土，也不要。”

于是在《蓮花魚樂圖》里，他的荷花露根，不入土壤，他的氣節(jié)在此得以暗示。殷朝二遺老伯夷叔齊在國家滅亡之后，不肯臣服于新王朝，并發(fā)誓不食周朝土地上的糧粟，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直至餓死。元初遺民畫家鄭思肖，在南宋滅亡之后隱居吳下，畫蘭花露根不畫坡土，人問何故，他回答說：“土地都被人搶奪去了，你難道不知嗎?”八大此畫大概亦取義其事。

從紀(jì)念館回來后，我百度到幾幅他的肖像圖，也不知是什么人物所畫，畫像各有偏頗，但幾個版本仍有共通之處——身體瘦削，著靛藍(lán)道衣，發(fā)疏，容長，深眸大眼，顴骨微突，眼神堅忍，一如他畫中凌后的禽鳥植株。

比如《孤禽圖》。畫中一只怪鳥，側(cè)身、單腿立在浩大的紙頁上，似鴉非鴉，似雀非雀，仰目向天，眼睛白多黑少，譏諷地、鄙夷地橫對人世。蔑視是戰(zhàn)勝一切的力量。它把自己置入獨我境界，淡漠人世，屏蔽種種尖銳浮雜，向內(nèi)行走，以禪道為精神收容所，在毫無指望的空間與時間內(nèi)獲得短暫平靜。

他亦是逼仄人世里的一只冷硬孤禽啊!

無國無家，無妻無子。因為他的特殊身世，我一直不太相信他曾經(jīng)遭遇愛情。所以，當(dāng)導(dǎo)游小姐告知我們朱耷曾對一個青樓女子傾盡心意，兩人私下已訂終身，但女子卻在新婚前夕不明失蹤的艷事時，我半信半疑。不過，后來想著八大入寺為僧時已是23歲，在此之前，他亦有與異性相知相愛的資格與機會，那么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還是有幾分的。

然而，這又給了我一種分明的悲哀。這個人間對他何等苛刻，光明的美好的純真善良的都如逝水，流啊流，流啊流，他最終剩下的，只有他自己。

又看到一幅畫，畫著一只黑色水鳥蹲在枯枝上，薄翅短羽，形似一點墨色淚暈，單薄的命運浮出水面。它閉著眼，聳著肩。怯冷似的，又或者是不屑。人世此時只有它的存在，悲劇感被一攤墨固定，具化在生宣紙上。它的喙突兀壯實，彎刃般，透著隱隱的威懾。畫者內(nèi)心的鋒芒在此現(xiàn)形，有節(jié)制地，意味深長地，毫不妥協(xié)地構(gòu)成反叛意識。

這只絕傲的鳥，排斥著世界，也被世界所排斥。枯索冷漠的現(xiàn)實在身后鋪開，浩蕩周密地包裹著這個孱弱的個體，風(fēng)景意興闌珊，豁口的殘荷，伶仃瘦細(xì)的枝，一片草葉被畫得近乎賭氣，重墨點下一筆，然又發(fā)現(xiàn)力量的無用，自暴自棄起來，毛糙糙地收了筆。人之初的意氣風(fēng)發(fā)，滿腹抱負(fù)，到底不敵世事變化。他的絕望隱約現(xiàn)出——向右潦草的一捺，正同無可奈何地嘆著的一聲。

這是八大山人紀(jì)念館第二殿廳右廊中的一幅畫，無題。然而怦然擊中我的要害。我站在那幅畫前久久無語。我不是專業(yè)畫者，無法從技法的角度去闡述這種藝術(shù)的精妙之處，但畫頁上凝著的一種孤傲堅韌的生命意識卻被清晰地彰顯、傳達(dá)，從眼睛進(jìn)入，在我的胸腔內(nèi)形成一片海。

我忽然泣泣然，某種隱忍的孤苦和相似的氣息令我失去抵御，如同燭遇到火。我不知道那幅畫的屬性是膠片，還是鏡子。一名朱姓男子的疼痛被記錄，百年后的人們也在那里照見自己的影子。他們遙相呼應(yīng)，成為一個圓。那一瞬間，我無法制止自己煽情的動作——伸出雙手，觸摸那團(tuán)墨跡相應(yīng)的攔護(hù)玻璃。

我看過富麗堂皇的牡丹花鳥圖，它們景象豐饒，明艷奪目；我看過妖嬌的工筆仕女圖，她們滿目春光，姿態(tài)蹁躚。但是它們無法獲得我長久的記憶。我的思念給予有骨骼的人。雖然朱耷不求章法，雖然他的畫面缺乏美感，潦草得幾近幼兒涂鴉，但他蒼勁恣意的畫筆卻令“八大山人”幾個字挺拔抖擻，他清晰地被復(fù)蘇，他的生命被一再潤色，在南昌遠(yuǎn)郊的古屋里與我們?nèi)缬半S行——那些墨色荷柏替他做了一次高明的媒人，輕而易舉地，將他的氣息嫁接在人們心臟之內(nèi)的洞房里。

余秋雨說：“人民和歷史最終接受的，是坦誠而透徹

的生命。”這話是為朱耷下的總結(jié)。這人間一地荊棘，而他光著足踝。他的傳說開始被江湖流傳。因為他的孤介，因為他的不落窠臼的畫筆，因為他命脈里的大悲痛、大智慧，最重要的，是他作品中毫不掩飾的愛恨和強烈的個人意識。明末清初的青云譜道觀與寤歌草堂成了浸潤在三原色中的朝圣者的天竺國，黑檐、黃石、煙柳、野水被附上豐盈的想象力，相應(yīng)故事滾滾而來，沖蕩每個來者的感知器官。

葉丹寫過《八大山人》一詩，相惜之意、景仰之情油然而現(xiàn)：

一室寤歌處，蕭蕭滿席塵。

蓬蒿藏戶暗，詩畫入禪真。

遺世逃名老，殘山剩水身。

青門舊業(yè)在，零落種瓜人。

一代畫匠齊白石亦為之傾倒，說恨不得再往前生三百年，他愿意俯身為仆，為朱耷鋪紙磨墨，如果不納，則匍匐于門前，任饑寒襲身而不去。這樣貼心貼肺的聲音，唯有真心實意的賞識者方能發(fā)出。清初鄭板橋，評點朱耷時用了十四個字：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這是對朱耷畫風(fēng)的理性概括，同時，感性的熱愛亦溢于紙箋。

我知道在這些大師屁股后發(fā)出相似聲音有被辱為跟屁蟲的嫌疑，但我還是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宣告我也是朱耷畫作之下的匍匐者。因為這個人，我不再汲汲于自身某種狀態(tài)的殘缺，他告訴我：有永恒為伴的人是不孤獨的。最重要的是，我所賴以維生的孟軻之言再度，被論證——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一條白裙子的前世今生

那年，我所在的小城舉行首屆形象大使比賽，我報了名，然后備賽，預(yù)賽，復(fù)賽，最終進(jìn)入決賽。這對于我是又高興又煩惱。高興的是能在百來個美女中脫穎而出；煩惱的是因我無法尋到一件應(yīng)景的禮服(前面的比賽只需穿正式些的衣物，決賽要轉(zhuǎn)播，所以選手們都需華麗登場)。

七月的陽光早已失去溫柔的耐心，毒辣辣的，放肆著自己的脾氣，讓人避之不及。我舉著傘在大街上遛了兩天，大汗涔涔，腿腳發(fā)軟，人整整曬黑了一圈，但仍然沒找到我想要的大方高雅、清新脫俗的那一件。

晚上狼狽地回到家，洗澡換衣服，忽然靈光一現(xiàn)，那件在箱底壓了十幾年的白裙子，不是可以派上用場嗎?趕緊翻箱倒篋，把它找了出來，經(jīng)過了時光漫長的煎熬，它居然仍神奇地散發(fā)著一種瑩瑩的光芒，絕代風(fēng)華，天成韻味。

我喜不自禁，然而又馬上悲涼起來，姑姑離鄉(xiāng)時隱忍的淚水和凄惻孤冷的背影一時間全涌入我的眼睫之內(nèi)。

姑姑曾是村子里的裁縫，念過書，人生得美，性子高傲，一直在青年們的目光里昂頭而行。但左挑右揀，時光蹉跎，她轉(zhuǎn)眼間到了二十四五歲。姑娘家到了這種年紀(jì)還待字閨中在村莊簡直算是怪事，人們善意或惡意的關(guān)注和奶奶的催促讓她焦慮不已，煩不勝煩，她終日待在她的裁縫鋪里，裁剪織縫，不理他事——世俗的落魄者大抵都不知覺間逃避喧囂，渴望獨處，以此保護(hù)那顆岌岌可危的、自尊自賤的心。

爺爺曾做過國民黨的小官，土改與“文化大革命”雙管齊下，把他弄得奄奄一息，家境每況愈下。因貧薄，姑姑自幼節(jié)儉，所穿的皆是姐姐們留下的舊衣裳，她做了裁縫后，掌握著美的主動權(quán)，還是不敢放肆，在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套舊衣服中安分守己。

然而有一年初夏，她忽然任了性，給自己做了一條白色長裙，旗袍領(lǐng)，及踝，無袖，束腰，美得不可方物。奶奶看到的時候，氣得要命，“飯都沒得吃，你還做這種洋里不雅的衣裳，還曉不曉得過日子?”

然而，當(dāng)姑姑沐浴后披下長發(fā)，穿起它的時候，我們簡直吃驚，奶奶不再抱怨，只嘟囔了聲：“唉，姑娘大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姑姑是這么美。她在如雪的白衣映襯下，如同一個失去羽衣而暫居人間的仙女，貞靜溫婉，顧盼生輝，周身飄蕩著一種宋詞般的清涼。和我們一起目瞪口呆的是李老師，他是姑姑的高中同學(xué)，常來鋪子里和姑姑聊天?！鞍?，你，真好看!”他結(jié)著舌，眼珠好像不會轉(zhuǎn)動。姑姑扭了扭身子，撩撩耳邊的發(fā)絲，羞羞地一笑。

姑姑的新衣服讓她出盡了風(fēng)頭，她走在村口，娉婷裊娜，柳擺清河、花顫高枝一般。男人們木了，停下農(nóng)活或閑談，直著眼睛看著姑姑走近，又走遠(yuǎn)。婆婆姨姨們交頭接耳，又羨又妒：“周家那姑娌，長得真正啊，跟畫的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秋天提早到來，木槿花已經(jīng)謝了，楊樹葉在裁縫鋪門口飄落，悄無聲息地，像進(jìn)行一個陰謀。

這天，黃阿婆又到奶奶家里，她是個專門幫人說親的人，已經(jīng)來過奶奶家不少次了。我到堂前去送茶的時候，依稀聽到她在幫村書記的兒子說好話，“娃兒聰明，家里有錢，阿嬡嫁過去就享福，多好的親事啊!”她說謊，人家都說支書兒子是個流氓，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我還時不時看到他闖到鋪子里來，聲音很大地說笑，追著姑姑親嘴兒。有一回姑姑用竹尺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竟然還不走，硬扯著姑姑的手，笑嘻嘻地說：“打是親罵是愛啊!”

晚上姑姑回家來，奶奶和她說起這事兒，姑姑不同意，跺著腳急得要哭。奶奶喋喋不休，說著他所能兌現(xiàn)的好處，和姑姑現(xiàn)在所處的尷尬境地。姑姑聽不下去，跑出了門，一連幾天沒回家。

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上學(xué)，正在李老師的班級。我很喜歡李老師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給我們念課文：“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

在他清爽的聲音里，我的眼前涌現(xiàn)一抹無垠的湛藍(lán)天宇。白色飛鳥成群結(jié)隊，掠過村頭白樺林的樹梢。由于他的“秋天大雁”、“春曉落花”，我對文字的熱愛悄悄萌芽。

然而這幾天李老師再不給我們念書了，他讓我們自習(xí)課文，自己站在窗口發(fā)怔。放學(xué)后，我和他一起去找姑姑，我在后，他在前，黃昏的光線透不過我們沉實的身體，投下一大一小兩團(tuán)黑色暗影，無聲地在土礫坎坷的地面上挪移。

“玲俐，書記的兒子這幾天有沒有去找你姑姑?”他回頭問我。我說不知道，這幾天我?guī)蛬寢屖盏咀樱瑳]有到那去。

我們怎么也沒想到姑姑會出事!

她的小木屋的門鈕掉在一旁，屋子里的布角，剪刀，畫粉，軟尺，鐵熨斗，剛裁好的衣料，成品衣，被弄得亂七八糟，裁縫鋪子成了一個華麗的垃圾場。我的美麗的姑姑頭發(fā)蓬亂，上身赤裸，坐在床頭無聲地淌淚。她的白色長裙掉在泥地上，裙幅上兩個黃泥大腳印赫赫分明。

那段時間，家里所有的人都騷動不安，然而，他們瞞著我，不讓我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姑姑在流光了一個禮拜的眼淚之后，離開村莊，只身去往遠(yuǎn)方。她走的時候是冬天，雪花欲降未降，風(fēng)很大很冷，把姑姑的風(fēng)衣和長發(fā)吹得呼啦呼啦亂飛。我那時心想：姑姑要走了，她再也不會教我唱歌，給我講故事了!想到這里，我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姑姑蹲下身子抱著我，眼淚又掉下來。

李老師在半年之后娶妻生子，過著他安穩(wěn)的俗世生活。那書記兒子則繼續(xù)在村莊里為非作歹，有人說他們家給了奶奶一筆錢，把事情私了，兩家都不再追究。

姑姑走之前，把那條裙子留給了我。她說：“玲俐，

我把這條裙子留給你，你長大以后就可以穿了?！彼终f了一句我半知半解的話，“但你也要把握好，稍不慎，美麗就會成為罪惡的葬品!”

比賽的前一天，我從裁縫那里拿回了稍稍改動的長裙，穿上的時候，旁人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種我熟悉的東西——當(dāng)年姑姑行走于村口的時候，纏繞于她的，正是這種目光。

然后準(zhǔn)備決賽，化妝，盤發(fā)，但遺憾得很，化妝師的技術(shù)糟糕透了。我討厭那粗糙的粉底，討厭厚眼影，討厭假睫毛，討厭那些浮在妝面上的胭脂顆粒，也討厭那個毛毛糙糙像個鳥巢似的發(fā)型。

不過還好，我身上的白裙讓我堅定與自信，它此時仿佛摯友，溫柔地?fù)崦业纳眢w，說：“別緊張，你一定行!”我放下心來，我在鏡子里看過自己的樣子，我容顏美好，氣質(zhì)超凡，我還有什么可怕的?

我吸口氣，挺起胸，款步上臺，流暢完成舞蹈，朗誦，問答，表演。謝禮時聽到雷鳴般的掌聲，我知道，我一定成績斐然。果然，我拿了冠軍。報出成績的那一刻，我在那襲柔軟之內(nèi)輕輕顫動。

因為那場比賽，我和他相識了。他說，他一直在臺下觀看，覺得滿目庸脂俗粉，唯獨自衣勝雪的我的出現(xiàn)讓他眼前一亮。我來不及辨別此話的真實度，就已經(jīng)沉入他的氣息，醺醺而醉。自那以后，他開始頻繁地來找我，借以各種名義。我那時太寂寞，又加上內(nèi)心脆弱，渴望被人寵溺、疼惜，竟迅速沉入一個黑暗甜膩的阱，無法自拔。

知道他喜歡那條白裙，于是改短，變得家常，經(jīng)年累月地穿著，從初夏直到晚秋，天氣冷了，在里面加一條厚絲襪，外面加個坎肩，繼續(xù)穿。他的目光在這襲潔白里變得溫柔，“你真美!”這種回應(yīng)，令我覺得一切都有了歸依，一切都有了價值。

然而，這是一場不宜聲張的戀情，我匍匐在陽光的背里，與他暗暗偷歡。寂寞，痛苦，鄙夷，刻骨的思念成了我那時生活的全部。有時在失望之后，我哭著對他說：“不要來找我了!”然后躲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但第二日，他一定尋來，苦著臉，道著歉，說著光明的承諾。我受不了他的傷悲，又一次輕而易舉地原諒。但不能兌現(xiàn)的諾言與謊言何異?隨著它的增多，我的絕望愈來愈甚。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去廣東看他，待了幾天后，又獨自回來。下車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又關(guān)了機，直到下午他才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讓我不要打擾。原來就在我離開的第二天，他的妻到了，他們在東莞相聚。得知消息后，我再也壓抑不住常年來的抑郁與痛苦，早上剛剛到達(dá)我的城市，傍晚又踏上了前往廣東的列車。我要去，要去聽他給我的三年時光一個明白的結(jié)局。

我穿上那條白裙，在自己的背包里放上了一把锃亮的水果刀，然后孤身前往一個險象環(huán)生的未知——我必須借助金屬給我力量，自衛(wèi)，或者，自盡。解決殘酷的方法只有更殘酷。

在列車上給一個廣東的文友發(fā)短信，她一直熟知我的情況，站在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心疼著我。接到短信后，她立即打來電話，再三勸我不要去，然而我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不能自己。

她沒了轍，說：“那好，我求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嗯?”

“你不要死在異鄉(xiāng)的街頭，你不要讓你年邁的父母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為你收尸……”我泣不成聲，答應(yīng)下來。因為這份囑托，我一直對她情緒特別，又感激又羞愧。那段黑色的年月里，我的可傾訴者少到可憐，唯有她一直在陪伴著我，這不能不讓我把它當(dāng)成可溫暖一生的記憶灰燼來保存?；鸩駷槭裁纯梢钥闯蓽嘏奶焯?，只因為有深冬的冷空氣的相襯。然而，痊愈者對于傷疤總是敏感的，一低頭，那些黯然舊事立即涌上來提醒，扼住感知光明與美好的觸覺——這不免讓人避之不及，因此，我與她如今竟疏于聯(lián)系。

南方的喬木伸展著厚顏無恥的葉子，在風(fēng)里扇來扇去，像在摑著一個人的耳光。踏上那塊土地的時候，我哭了整夜的眼睛紅腫如桃，不能見光，然而南方的陽光如此毒辣，街道上的一切都發(fā)出強烈的侵略感，令我?guī)缀跆撁摗?/p>

在一個小賓館住下，我給他打電話：“我來了，你們來見我!”然而他不愿意，說以后再給我一個解釋。一連幾天，他手機關(guān)機。第三天接到一個電話，是他的妻打來的，說著極盡污穢的語言，我說不必罵，你和他來，我就在這里。

傍晚的時候，他的電話打來，氣急敗壞地：“你發(fā)神經(jīng)是吧，跑來這里給我添亂，搞得我一團(tuán)糟很好玩是吧?……不可能的，你趕快回去，以后我會和你說的……好了，現(xiàn)在不方便，就這樣!”

當(dāng)那粗暴專制的嘟嘟聲傳來后，窗外已經(jīng)亮起大片霓虹，賓館窗口的木棉花被黃色的燈光一照，宛若一張張失血過多的蒼白的臉。我手腳冰冷，黑色的絕望彌漫我的眼眶，我從背包里拿起水果刀，在自己的腕上劃下深痕，刀刃過處，皮膚如絲帛裂開，紅色的血液汩汩滲出，染透了我身上穿的白色裙裳。

就在意識就要失去之前，我忽然想到我來時的承諾，不行，我答應(yīng)了她，我不能這樣死!于是，我撥通了床頭的電話。醫(yī)院的急診醫(yī)生是個老者，他嘆著氣，為我縫針，“這樣年輕，何苦?”我淚水橫流，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回到賓館后，脫下那件已經(jīng)紅花遍開的白裙，取出水果刀，我瘋狂刺向那些縱橫交織的絲紗，如同刺向某個人的肉體，積恨傾巢而出，淋漓發(fā)泄，嘶，嘶，嘶，裂帛聲凄厲決絕，入耳，已經(jīng)變成一種刺傷。

我戰(zhàn)栗著，豆大的淚水無聲掉落。待到停手的時候，裙子已經(jīng)支離破碎，滿地雜縷。我在那一地雜縷里坐著，想著姑姑曾經(jīng)的那句話：“稍不慎，美麗就會成為罪惡的葬品!”

這是逃不出的輪回，任何鮮妍的開始，最終總以殘敗而結(jié)束。

當(dāng)我包扎好手腕回到自己的生活時，開始俯下身來，遺棄過往，用漫長的日子來療傷。如今，我已經(jīng)淡忘那個人，淡忘那個傷口，淡忘那條已隨著往事而逝去的白色長裙。即使偶爾仍遇種種跌宕，我也不再擔(dān)心，只要自己立場堅貞?yīng)毩?，怎么會有缺口來放行罪惡，打擾自己本該云淡風(fēng)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