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　細碎的

多么可疑的季節(jié),多么可疑的細碎,一晃就不見了。凱姆,我要你停一會兒。凱姆。但這不能使她停留。有一樣東西在驅(qū)使,有一樣東西在推動,有一樣東西在吸引。凱姆。小鳥,彈丸,飛箭。我希望它是小鳥。比如海鷗。

對,海鷗。以前這里是海鷗相館。里面是是姐妹倆。一寸的?一寸的。然后就聞到一種濃烈的蒜味。好像是來自姐姐,也許是妹妹,也許是膠片。反正不是來自海鷗。我喜歡海鷗。找海鷗相館?

找海鷗相館。牌子上不是寫著嗎。東歐洗腳房。以前是海鷗相館吧。以前?誰能說得清以前?也許是公廁呢。哈哈,公廁?你是說現(xiàn)在?我們只能說清現(xiàn)在。我們能說清現(xiàn)在嗎?好吧大哥,我們既說不清過去,也說不清現(xiàn)在,還是洗洗腳吧?跪跪背也行。東歐小姐。到處都是小姐,到處都是腳。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有一只就高懸這個城市的上空,陽光下熠熠生輝。剛好與一枚徽章彼此相挨,和金色相挨。就如同布盧姆看到的那樣。

金色。噗嚕嚕、嚕嚕嚕。碎屑,從堅硬的大拇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討厭鬼!金色越發(fā)漲紅了臉。橫笛吹奏出的沙啞音調(diào)。吹奏?；▋?。挽成高髻的金發(fā)上。裹在緞衫里的酥胸上,一朵起伏著的玫瑰,卡斯蒂利亞的玫瑰。顫悠悠,顫悠悠:艾多洛勒斯。悶兒!誰在那個角落——瞥見了一抹金色?與懷著憐憫的褐色相配合,叮鈴一聲響了。清純、悠長的顫音。好久才息的呼聲。誘惑。溫柔的話語?？墒?看啊!燦爛的星辰褪了色。啊,玫瑰!婉轉(zhuǎn)奏出酬答的旋律。卡斯蒂利亞。即將破曉。轔轔,輕快三輪馬車轔轔。硬幣哐啷啷。時鐘嗒嗒嗒。表明心跡。敲響。我舍不得……襪帶彈回來的響聲……離開你。啪!那口鐘!在大腿上啪的一下。表明心跡。溫存的。心上人,再見!嘰嘰喳喳,嘰嘰咕咕,呋!噢。嚕嚕。噗嚕嚕嚕嚕呋。

“啪”的一聲完了,呋噢嚕嚕噗嚕嚕嚕嚕呋。多么可疑的季節(jié)。一下子就完了。有一次在朗木寺的山坡,我看到一頭肥胖的母豬就這樣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地往山坡上爬。一個男子在山坡上安靜地寫生。母豬望了那男人和他的畫一眼。畫面有些單調(diào),比整座山坡還單調(diào),里面有一塊紅色的石頭。母豬有點失望地哼哼了兩聲就轉(zhuǎn)身下山了。轉(zhuǎn)身就可看見小溪,山下的小溪。一個穿紅袍子的女人正在溪邊浣衣。彎著腰。腥紅的袍子罩住了她的屁股。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飛來一只蚊子。那蚊子先叮了一口山坡上的母豬,又飛過來叮了一口坐在山坡上的老比,老比便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打了一個晚上的呼嚕。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一路那家伙都在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打呼嚕,有時候也例外。比如咳嗽,比如放屁。反正一路都在打呼嚕、咳嗽、放屁。我見過老比的老婆。極像長期浸泡在雨水里的木桶,沉默而有耐心。胖子也見過老比的老婆。有一次他拉著我去看老比,帶了好多葡萄。一見老比的老婆與老比老婆的屁股,就一顆一顆地往老比嘴里塞葡萄。塞著塞著老比就開始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打呼嚕了。偶爾咳嗽一聲,或者放一兩個略顯沉悶的屁。胖子贊美完了呼嚕,贊美咳嗽,贊美完了咳嗽贊美響屁。最后是老比的老婆的與她的屁股。一邊贊美一邊往老比老婆的嘴里一顆一顆地塞葡萄。老比的老婆就開始笑啊笑。有一顆滾到了地上,老比的老婆翹著屁股在前面追,胖子翹著屁股在后面追。追了好長時間都沒有追到那顆在地上滾動的葡萄。老比的老婆與胖子紛紛直起了身子。直起身子的胖子問老比直起身子的老婆:你說它會不會這樣滾動下去?老比的老婆說:也許會,也許不會,誰知道呢!胖子打了個哈哈說:是啊是啊。那么我們繼續(xù)吃吧!老比的老婆說:還吃啊?胖子說:那么,我們繼續(xù)笑吧。老比的老婆說:怎么會永遠這樣笑啊笑的?胖子說:是啊是啊。

老比的老婆說得好。我們不可能永遠笑啊笑。這個夏天我曾告訴杰,童年的時候我一直喜歡彎著腰跑。我害羞,我無恥,我一直彎著腰跑。杰便笑啊笑。邊吃玉米邊笑?！疤烨缌死^續(xù)朝前走,進了皇家花園,我們喝咖啡,聊了一小時,我不是俄國女人,我生在立陶宛,真正的德國人,我們小時候,在表哥大公爵家里小住,他帶我坐雪橇,我膽戰(zhàn)心驚。他說瑪麗,瑪麗,抓緊,于是我們往下滑。感到自由?！睂?我們聊了一小時,我們膽戰(zhàn)心驚了一小時,我們往下滑了一小時,我們感到自由一小時。實際上我們笑啊笑也不過是一小時。誰也沒法比一小時更多,誰也沒法比一小時更多更久。對,誰也沒法比一小時更多,誰也沒法比一小時更多更久。聊,膽戰(zhàn)心驚,往下滑,感到自由,笑,滾動的葡萄,緊挨的金色,海鷗相館,老比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的呼嚕、咳嗽、放屁都沒法比一小時更多更久。

我們只能比一小時更少更短。比如懷念。這個夏天我最想懷念的是父親。每次都始于一個夜晚。一個溫馨安謐的夜晚,我七八歲,父親從黑夜里回來,在我們身邊放下幾個饅頭,看看夢中的我們,悄悄地與母親說幾句話,就悄然消失在黑夜里。那時我唯一的愿望是父親能在我們的夢中抱抱我,抱抱姐姐,抱抱妹妹,抱抱母親。每次都在這里開始都在這里結(jié)束,我多么希望我對父親的懷念能涵蓋父親的一生。能涵蓋整個夏天。甚至比一生更多比整個夏天更久?？偸嵌嘧霾坏?。在黑夜里做不到。在雨里也做不到。有一次在雨水里我摸遍了父親親手種的那些玉米。我有幸找到了一頂草帽。我想這應該是父親戴過的。我揩掉了上面的泥土,立刻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汗味。我想沿著汗味可以走的更遠。每次都沒法走得更遠。另一回,我在老家的院子發(fā)現(xiàn)了一顆銹跡斑斑的釘子。窗臺上堆了好多這樣的釘子,是父親一生在村子里撿的。我想沿這顆釘子,可以走的更深。我在墻壁上釘呀釘。釘?shù)揭话胩炀秃诹?。一個溫馨安謐的夜晚,我七八歲,父親從黑夜里回來,在我們身邊放下幾個饅頭,看看夢中的我們,悄悄地與母親說幾句話,就悄然消失在黑夜里。

也許真實的懷念都是這樣子的。夏天的時候我幸運地翻出一大堆照片來。我看到了帕米拉還有她的家。整個夏天我們都在一個悶熱的房間里。有一次例外,我們?nèi)ベI剃刀,跑了好幾條街。然后回家,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刮胡子的方法,還有鏡子。你刮得很好,我喜歡你刮。我現(xiàn)在仍喜歡你刮。既細膩又大膽,既生疏又親切。我喜歡生疏又親切。小布丹喜歡細膩又大膽。明天早上她就要離開巴黎了。最后一夜他愿隨她一起傷感。子夜,她突然變得非常煩躁,推開他又重新抱住了他。最后對他說:不屬于你叫我心煩。我要你進入我的身體。你要我試試?別弄疼我。疼疼疼。這個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她跳上了火車,喘著粗氣揮了揮手說:即使咱們的事兒此刻結(jié)束,我依然深感幸福。我依然會像康克夫人一樣豁出命去愛你。每次都從這里開始,都從這里結(jié)束。這是最讓我歉疚的地方。實際上我們還同樣激情地吵過架。對,吵過架。離窗戶很近地吵過架,離夏天很近地吵過架,離愛很近地吵過架?？墒俏覀儧]有辦法吵得更久。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吵得更久。比夏天更久。

我們確實無法吵的更久。雖然這個夏天我們像查拉圖斯特拉與他的影子一樣孤獨著,像海鷗相館一樣消失著,像母豬一樣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地往山坡上爬著,像葡萄一樣在地上滾動著。我們還是無法堅持得更久。因為我們無法讓他們“站住”。

“站住!查拉圖斯斯特拉,等一會!那是我,真的,哦,查拉圖斯特拉喲,那是我,你的影子。我的影子叫我么?我的影子算什么呢!讓它追趕我!我愿意——逃離了它!查拉圖斯特拉心里如是說,且向前奔跑。但影子緊追著他。查拉圖斯特拉恐懼于他的影子么?我想,它究竟比我有著更長的腿。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心與眼充滿了歡喜,靜靜地站著,并急遽地轉(zhuǎn)身——看哪,以此他差不多將他的影子摔倒在地上,他的影子如此緊隨著他的腳踵,他是如此的軟弱啊。查拉圖斯特拉嚴肅地觀察了這影子,他好像被一種突然出現(xiàn)的,這么細瘦,黧黑,空廓,凋敝的這追隨者的樣子所震驚了,你是誰呢?查拉斯圖拉熱烈地問,你在這里做什么?為什么你自稱為我的影子?你并不使我喜歡。原諒罷,影子回答,那正是我。

實際上查拉圖斯特拉與我們碰到的是同一個影子,同一個恐懼。查拉圖斯特拉與“高人們”、“兩個王”、“神父”、“惡的藝術家”、“自愿的乞丐”、“漫游者和影子”、“老預言家”、“明智者”、“最丑陋的人”碰到的也是同一個影子,同一個恐懼。他們并不比我們更幸運。而我們并不比一頭驢子更幸運。當“高人們”、“兩個王”、“神父”、“惡的藝術家”、“自愿的乞丐”、“漫游者和影子”、“老預言家”、“明智者”、“最丑陋的人”如同孩子和最迷信的婦人一樣跪下,向著驢子膜拜:一切榮耀、尊嚴、智慧、感謝、贊美和力量歸于我們的上帝,永遠永遠!驢子只能希哈而已。

即便是聰明的驢子,也無法讓這個可疑的季節(jié)、細碎的季節(jié)“站住”。即便比我們從容的母豬與葡萄,也無法讓這個可疑的季節(jié)、細碎的季節(jié)“站住”。但我們可以短暫地回到海鷗照相館和童年。我坐在樹影里,孩子們在下午的陽光下嬉戲。對面是海鷗相機還有布幔。再遠一些是黃昏,是田野里奔跑的孩子與海鷗。再遠一些是布里斯庫、畫布?！八孟裢蝗幌肫鹆四沁叺氖裁礀|西,敏捷地轉(zhuǎn)向她的畫布。它就在眼前——她的一幅畫。是的,包括所有那些碧綠湛藍的色彩,縱橫交錯的線條,以及其圖表現(xiàn)某種意念的內(nèi)涵,她想:她會掛在閣樓上;它會毀壞堙滅。然而她捫心自問:這有什么關系?她重新提起了畫筆。她望望窗前的石階,空無人影;她看看眼前的畫布,一片模糊。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沖動,好像在一剎那間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在畫布的中央添上了一筆。畫好啦,大功告成啦。她極度疲勞地放下畫筆想道:我終于畫出了我在心頭縈回了多年的幻景.”對,幻景。還有海鷗與海鷗相館。還有呋噢嚕嚕噗嚕嚕嚕嚕呋與夏天。還有毀壞與堙滅。還有“站住“。唯有那頭呋嚕嚕噗嚕嚕嚕嚕呋往山坡上爬的母豬,叮了母豬一口的蚊子,地上滾動的葡萄,查拉圖斯特拉眼中的驢子例外。

“站住”,凱姆。

作者簡介:

楊永康,男。1963年生。甘肅文學院榮譽作家。曾獲2006年度新散文獎,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四屆敦煌文藝獎,第五屆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首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黃河文學獎,第三屆西柏坡散文獎。散文進入2002、2003、2004、2005、2006、2007、2008人民文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多家年度散文選。著有散文集《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