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的棉花被

純凈水

她發(fā)給我的第一篇文章，有短短附言我在深圳，而你在我的家鄉(xiāng)。

這句話，帶給我異樣心緒。一點(diǎn)感動，一點(diǎn)酸澀。

電子信箱里收到的多是自由來稿，來自陌生的作者。熟悉的，大多會自QQ或MSN傳來。很多時(shí)候信箱里的郵件沒時(shí)間認(rèn)真閱讀，積得久了，一并刪除。

那天，是無趣吧，打開了所有郵件，看到了她的。

竟是很精致的文字，寫愛情，只是過于冷冽，字句間有一種獨(dú)特的斷裂感。并不適合我們雜志，包括故事風(fēng)格?？墒沁@樣的文字，我卻異常喜歡，還有她那兩句短短附言——彼時(shí)，是我到西安的第三個月。為了一份工作投奔過來，歷史悠久的偌大城市里，沒有熟悉的人，只有認(rèn)識不久的同事。我本就內(nèi)向，大家白天一起工作，下班各成陌路。漂在異鄉(xiāng)的孤獨(dú)感正濃，也許，她是有感而發(fā)地說了兩句話，卻正中我心底。

于是回了郵件。

幾天后，她有信件回過來，不是稿件，是信件。又似是自說自話，說天氣，說心情，說前一晚在街角邂逅的賣甘蔗的女孩，還有正在學(xué)習(xí)的十字繡，然后說，我記得書院門南門口有家鏡糕，味道很不錯的，可以去嘗嘗……隨意，卻是兩個陌生女子之間，最合適的說法方式，既不唐突，亦不刻意。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那天晚上，我獨(dú)自去書院門南門口，吃了她說的那家鏡糕，吃了兩個。嗯，果然可口。不知為什么，在吃到第二個的時(shí)候，我獨(dú)自笑了起來。站在10月的西安街頭，心里有點(diǎn)點(diǎn)溫暖。

開始用她也是我喜歡的方式回信給她，說了鏡糕，說了一家店里繡花的兜肚，說了公交車上眼神酷似梁朝偉的男子……依然是在租來的因?yàn)椴怀柭燥@清冷的小屋，和她說話，孤單不再顯得那樣突兀。

就這樣開始了和她的交往，沒有電話，沒有QQ，只有信件。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這亦是我喜歡的方式，只是這么多年，那些曾在年少時(shí)和我信件交往的好友，都被時(shí)光慢慢淘走。生活節(jié)奏那么快，早已沒有人再繼續(xù)用這樣的方式陪我。

沒想到，她來了。

她叫周可，小名兜兜。家在潼關(guān)，離西安不遠(yuǎn)。

我喜歡叫她兜兜，想象中，該是個和我樣個頭不太高，圓臉，有依賴感，怕孤單，但又不肯輕易對人傾訴的小女子。

認(rèn)定的她，讓我覺得熟悉。

信開始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長。這樣的傾訴對我，又是如此安全，那個秋天，除了孤單，我還在暗戀一個年長我十歲許的同事，不敢表白，不能表白，卻又不想放棄

兜兜不勸我，只是聽，后來說，喜歡就喜歡了，又不是錯。不說也好，說了，不見得好。

話有點(diǎn)拗口，我卻聽明白了。不知怎么，心里那個小小的扣被解開了，一直以為是死扣，原來是我自己沒找到解開的方式。

后來再見到那男子，依然是覺得喜歡，卻不再因?yàn)槟窍矚g而慌張，在他面前，也落落大方起來，反倒讓他對我比過去好了許多，親近許多。很安全的距離，我開始學(xué)會享受在那個距離之外被他寵愛。

是兜兜教我的，顯然，她的心智比我成熟。說給她聽，她說，因?yàn)樵诩依?，我是姐姐，你是妹妹，姐姐總是成長得快。

沒錯，兜兜有個弟弟，而我有個哥哥，她說得有道理。

然后西安的冬天就來了，沒想到被夏天那樣炎熱的圍墻包裹起來的城市，冬天也是那樣的寒冷，小屋里從早到晚越發(fā)看不見陽光。沒有暖氣，一只陳年的電暖器暖不熱漫長的寒冷夜晚。

去超市買了新的被子，又壓上一層，卻還是冷。那些各種棉質(zhì)的被子，看起來厚厚的，卻是輕輕的不抵嚴(yán)寒。

西安好冷。我對兜兜說。

她說，不怕不怕。

我笑了，想起首歌，不怕不怕啦

卻沒想到幾天后，收到一個大大的包裹，寄自潼關(guān)，我從郵局將包裹扛出來的時(shí)候，忽然就明白了里面的內(nèi)容。分明地，我嗅到了新棉的味道。小的時(shí)候，跟著外婆在鄉(xiāng)下，她種植棉花，我跟在她后面采摘過新棉。我知道新棉的味道，那種淡淡的清香。

站在郵局門口，我在棉花的味道里很沒出息地哭了。鼻子一抽一抽，像受了很大委屈。沒有人知道，我是因?yàn)樾腋＃驗(yàn)闇嘏?/p>

晚上，看到兜兜的郵件：媽媽的被子套得還不錯，棉花被子是最暖的。

我知道，棉花被子是最暖的，尤其是新棉，蓬松，柔軟，卻又能積蓄滿滿的溫暖。

我換QO簽名：冬天再冷也不怕不怕了。

暗戀過的男子說，這段時(shí)間，你看起來快樂很多，戀愛了吧，天天勁勁兒的，走路都唱歌。

呵，戀愛了?戀愛哪有這么好呢?我又不是沒戀過。我翻白眼給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對我而言，已經(jīng)成為暗戀過。成了過去時(shí)。

我跑進(jìn)洗手間，趁四下無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西安的冬天，就這樣在棉花被子的溫暖里過去了，年也過去了。再回西安，坐在火車上，我開始變得充滿勇氣，充滿欣喜。

西安的春天很美，一些古老巷道，還有著生長多年的槐樹，開滿樹的花。我喜歡在很多巷子里走走停停，充滿歡喜。不像一個人在走，總覺得有影子在身邊跟著。讓我走很久也不覺得孤單。

我知道是兜兜。

季節(jié)輪回到夏天，兜兜寄了大包的決明子和質(zhì)地上好的白菊花給我。她說每天喝一些，對眼睛好。

已經(jīng)開始坦然享受她對我的好。從不說謝。無須說謝。

然后，又一個秋天開始的時(shí)候，是9月的黃昏，快下班時(shí)，傳達(dá)室打電話說，有人找我，說是我的弟弟。

哪里來的弟弟?我疑惑著下樓穿過小小的院子去門口，看到一個高高的男生正站在那里，一手插在牛仔褲兜里，一手拎著背包，很英俊，很帥氣。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來，指指他，指指自己，面帶疑問。

姐，我是周童，兜兜的弟弟，我考到西安交大了，上午剛報(bào)到。

我愣片刻，大叫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兜兜沒有告訴我，她什么都沒有說，我沒有想過她口中的弟弟，是個這樣英俊的帥小伙。

他嘿嘿地笑，兜兜說，來了先讓你請我吃飯。

請請，天天請!我看著他，怎么看怎么親，像我自己的弟弟一樣。

那天，我?guī)コ浴昂５讚啤保?9歲的男孩子飯量真大，又愛吃肉、吃海鮮，一直把我的錢包吃得空空的。我想起曾經(jīng)對兜兜說，我是個愛財(cái)?shù)男∨??？墒沁@一次，我一點(diǎn)都不覺得心疼，不停給周童夾菜，只怕他吃不好吃不飽，看著他在那里饕餮，也只覺得幸福。

很幸福。

從此日子里就多了一個親人。周童這小子，果然不省心，周末來蹭飯是一定的，自己來還不算，偶爾還帶同學(xué)，先是男生，后是女生，十八九歲的小女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柔情脈脈。男生會說，有個姐真好啊。女生卻是討巧的，生怕會在我這里遇到阻隔。

而我，一下子就學(xué)會了當(dāng)姐。衣服要給他洗，鞋子要給他刷，還要和他分析他身邊這些花紅柳綠的女孩子，卻往往意見不一致。說不到一處時(shí)，我會兜頭給他一巴掌，這事兒，姐說了算。

他雖然翻著白眼，但是下次，我看著不順眼的女孩子，他就不再帶。

閑了，周童也會被我拉著去逛街，陪我買衣服，很有耐心，且眼光固執(zhí)，他若不喜歡的，我別想帶走。不過，他選中的，也往往會被同事稱贊。走在街上，那么高大帥氣的弟弟跟在后面，我底氣十足。

那半年，我分錢沒有積攢，都請周童吃肉了。我對兜兜說，心疼死我了。兜兜說，幸福死你了怎么不說?

她當(dāng)然知道我幸福，她把弟弟送給我，就是要讓我享受這種幸福。我不過是得了便宜且賣乖。

有時(shí)周童會在周末回家，我會買些東西讓他帶回去。先是一些特產(chǎn)，然后，會給家里老人買件衣服，買雙鞋子。買什么周童都不客氣地帶走。而他回來，自然也會帶一些母親做的小吃回來。我已經(jīng)擁有了厚厚薄薄四床棉花被子，富得像個地主。周童說，媽說了，等你嫁人時(shí)，一定給你套十二床被子

沒錯，在離家遙遠(yuǎn)的西安，兜兜用這樣的方式給了我一個家。她沒有告訴我她想這樣做，她只是這樣做了。我沒有告訴她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了在家的感覺，但是我知道，她知道。

好多話，我們說了，好多話，我們從來不說。

終于手在我們相識近兩年后，兜兜說，要回家看看了。

我說好啊，回來吧。而在我和她這樣的往來中，我們竟然從來沒有說過要見面，好像并不需要，好像每天都見。

她說，是，我們一起回家看媽媽。

然后在我們說過不久，西安最好的季節(jié)到來了。4月底的西安，我喜歡的槐樹掛滿了小小花苞。住處門前的那棵槐樹底下，兜兜站在那里。站在讓我無限歡喜的春天，我們的春天。

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高，有點(diǎn)瘦，時(shí)尚，漂亮，神情中充滿一個女商人的干練。沒錯，兜兜不是個寫字的女子，只是喜歡偶爾寫一寫。她是一個年輕的成功女商人，且已有了婚姻和一對龍鳳胎的兒女。她不是我這樣的小女子，從來都不是。

她先開口，是否我和你想的不一樣?

我不說話，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說，走，我們回家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