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史與事

陽　飏

五十年代的記憶

站在我家對面高高的鐵道路基上

可以看見臭水坑勞改隊的犯人

全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

一年四季,除了打土坯還是打土坯

一摞摞整整齊齊的土坯

年老的年少的戴眼鏡的犯人

全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

瞭望亭上的軍人正敬禮換崗

陽光下刺刀一閃一閃

一列火車呼嘯著開過去了

又一列火車呼嘯著開過來了

有天早晨醒來

聽大人悄悄說昨天夜里開槍了

臭水坑勞改隊逃跑的兩個犯人

一個被打死,一個扒火車被壓死

臭水坑勞改隊靜靜的不見人影

瞭望亭上的軍人正敬禮換崗

陽光下刺刀一閃一閃

一個星期過去了

那天下午,我看見

年老的年少的戴眼鏡的犯人

又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了

六十年代的記憶

1967年,蘭州鐵一中校長熊梅英吊死在三樓廁所

紅衛(wèi)兵提著油漆桶在她名字上打著紅叉

熊校長的女兒是鐵一中學(xué)生

她的座位一直空著

那天,樓院里圍了許多陌生人

不一會兒工夫

大標(biāo)語從樓上懸掛下來——

劉繼平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樓下水泥地上還有一些沒擦干凈的血跡

第二天,一群孩子玩紙三角

為了輸贏

我和劉繼平的兒子差點打起來

這也是1967年的事情吧

1968年,父親去五七干校勞動改造

家里一下子空蕩蕩的

母親讓我每星期給父親寫一封信

后來父親說,看信比吃肉還高興

七單元的小菊死了

她和三單元的小兵談戀愛父母不同意

那也不能吃一百粒安眠藥啊

十九歲的小菊死了

1968年的新年剛剛過去沒有幾天

大哥在外地上大學(xué)回蘭州

一進(jìn)門就從包里掏出一把刺刀

全家人嚇了一大跳

大哥說學(xué)校武斗得厲害,自衛(wèi)用的

那一年春節(jié)干校放假三天

父親帶著全家說去黃河邊轉(zhuǎn)轉(zhuǎn)

站在鐵橋上,父親把刺刀扔進(jìn)了黃河

1969年的大年初一,一把刺刀

成為我記憶中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件兇器

就當(dāng)上了蔬菜公司系統(tǒng)的造反派司令

五泉山動物園

老虎、獅子、狗熊、狼……

孔雀開屏是因為看見了小美同學(xué)

騷烘烘的狐貍上竄下跳的猴

禿鷲睜一雙何老師的眼

灰鶴、丹頂鶴、花鴛鴦

如果白天鵝的脖子上系條紅領(lǐng)巾

就是我們大隊輔導(dǎo)員白老師了

岳峙、宋大力、姚繼修……

個頭大的是駱駝膽子小的是梅花鹿

一只非洲火烈鳥

頭頂?shù)墓谧酉袷且淮髩K古巴糖

穿一身花衣服的王艾英

別長大

別學(xué)那只鸚鵡說——

再見

蘭州白云觀

白云觀隔條馬路就是黃河

白馬浪渡口羊皮筏子繁忙

百步之遙

宣統(tǒng)元年建成的黃河鐵橋

耗大清國白銀36.6萬余兩

最后一個皇帝兩年后下臺

二十五艘船相接冬撤春設(shè)之浮橋

遂成記憶

白云觀有松已逾百年

馬步芳軍隊曾駐扎于此

黃河渾濁,士兵尿頻

早幾年,有人曾于后墻摳出鉛彈數(shù)顆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

白云觀石鐫匾額下有牌:蘭州市文化館

滿院子練功的清嗓子的

朋友杜建民美術(shù)系畢業(yè)分配在此

他作有大幅黃河水車的油畫

想把隔街黃河水提灌進(jìn)白云觀嗎

澆一院牡丹

焚香誦經(jīng)

云云往事

白云觀適宜獨坐、聽風(fēng)

蘭州五泉山

五泉山有寺、有殿、有閣

明正統(tǒng)年蘭州探花黃諫有詩——

水澆禪林左右近,蕭蕭古木帶寒煙

清末蘭州翰林劉爾炘有聯(lián)——

高處何如低處好;下來還比上來難

不管皇帝換了又換天下歸誰

東龍口西龍口飛瀑依然

一山黃葉

該落則落

四月八浴佛節(jié),燒香拜佛

六月六泉水洗頭,治頭疼

九月初九飲菊花酒,登山

食俸祿的,上五泉山青云梯一鼓作氣

輟耕的,隱于后五泉謂“水石人心”

五泉山前山后

中間自是白云

那時節(jié)云還蒼白

十六國蒼白,五涼蒼白

清朝末年皇帝詔書草紙一張

漢柳郁郁唐槐蒼蒼

五泉水臘月初八熬豆粥

殘粥涂門來年豐收

五泉山門一關(guān)

臥佛兀自打鼾

萬斤泰和鐵鐘加上八百年的時間

不堪鳥鳴

書 院

財主夢見銀圓

一缸銀圓紅蠟封口埋在自家院子樹下

書生讀書

上午四書五經(jīng),下午八股文,晚上挑燈作試帖詩

一書生夢見鯉魚躍出冰凍的黃河

當(dāng)年中榜進(jìn)士

新科進(jìn)士此后年年買魚放生

他讀書的蘭山書院曾是明肅王私家花園

光緒二十一年,?？婆e廢書院

書生多有抱憾

棄書讀山河者有之

轉(zhuǎn)而研究中國妾制度及女人小腳者有之

民國五年,蘭山書院改為女子師范學(xué)校

女生喜歡一院子芍藥、牡丹、菊花

喜歡沒有皇帝的天下

蘭州軼史一則

永樂十八年

撒馬爾汗國沙哈魯王遣使朝覲永樂皇帝

沿絲綢之路東行

途經(jīng)蘭州過黃河鎮(zhèn)遠(yuǎn)浮橋

使團所攜貢禮無非奇珍異寶

惟雄獅一頭尤是令人驚詫

《沙哈魯遣使中國記》稱——

河之對岸,有大城,城中大廟一所,婦女之美,馳名

四方

故城名胡思納拔德,猶云美城也。

沿河高髻美女聽見獅子吼

不止八九人,不止數(shù)十人

大城蘭州獅子吼

此食肉動物飽啖羊羔肉

薩拉烏丁力士及使團諸人飽啖羊羔肉

繼續(xù)東去

城隍大廟有人燒香有人磕頭

亦有人抄寫《楞嚴(yán)經(jīng)》——

我于佛前,助佛轉(zhuǎn)輪,因獅子吼,成阿羅漢

永樂十九年

撒馬爾汗國使團返經(jīng)蘭州

隨鄉(xiāng)俗,拜城隍大廟

過黃河鎮(zhèn)遠(yuǎn)浮橋

一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