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

劉正權(quán)

德順趕集回來時,天色還早。他一爬上寨門就拐彎去了村主任家,村主任家開了個小雜貨鋪,地里缺什么他賣什么,德順是看見田里的雜草從秧苗間冒出頭來才想起忘了捎幾袋野老的。

電視廣告上說了的,稻田要除草,還是用野老!德順都用了三年了,這藥不賴,在黑王寨贏了個好名聲,黑王寨的人買別的東西可能不認(rèn)牌子,但對種子農(nóng)藥化肥卻是非用名牌不可的。

主任婆娘是個破竹竿子嘴,老遠(yuǎn)就能聽見她的嘴噼里啪啦響著,倒也給店子聚了不少人氣?？匆姷马樖掷锪嗟奶岷t沉沉的,主任婆娘眉眼陰了下來,喲,德順,趕集啊!

嗯,趕集!德順揚了揚手里的提簍。

咋,嫌我這東西貴,黑了你的錢?大老遠(yuǎn)跑集上買啊!主任婆娘吐出一粒瓜子殼。

哪里,我這是順帶,拿山貨換的!德順急忙申明,得罪村主任可以,得罪主任婆娘不可以,這婆娘,記仇,芝麻大的事可以記你一輩子。你看,我要嫌貴,還巴巴地趕了集再上你這買東西?

一聽德順說買東西,主任婆娘臉色緩過來,這還差不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不幫襯誰幫襯啊,要點啥呢?

野老,給我拿四袋!德順摸出五元錢來,一袋野老一元二角五分,主任婆娘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五元錢,多大點利潤啊!白沖你使一回表情了。藥價都是定了的,她沒多大的利潤可撈。收了錢,主任婆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要我說啊,德順兄弟你買這是花冤枉錢呢!

冤枉錢,什么意思?德順覺得主任婆娘話里有話。

你家有現(xiàn)成的野老,不是花冤枉錢是啥?主任婆娘沖旁邊幾個閑人一擠眼睛,立馬有人捂了嘴吃吃笑出聲來。

德順心說有病啊,這娘們,誰個家里備有現(xiàn)成的野老!懶得搭話,拎了提簍往家里走。

離家還有一根煙的路程時,德順一轉(zhuǎn)身去了北坡崖,北坡崖那有他兩塊秧田,沒準(zhǔn)娘這會還在秧田里整草呢!跟娘說一千遍了,打上藥,什么草也沒了,可她非得下秧田里用手扯,吃的哪門子苦喲。

到了北坡崖,果然娘還在田里,不過身邊多了一個人,看那身影,像是二大叔。二大嬸過世有三年了,幾個孩子都打工去了外地,娘一人守這么多年寡,兩個老輩人在一起倒能說上幾句寬心的話。

一個家門的叔嫂,聊個天,咋就被人說成野老了呢?德順心里不是個味,縮了頭心事重重往回走。屋里炊煙將熄未熄的,媳婦正在門口等他呢,德順看桌上已擺好了碗筷,就悶頭悶?zāi)X地吭了一句,加一副杯筷吧!

媳婦一怔,咋,有客來?

德順說,二大叔在幫咱扯秧草,你不知道?

知道,他每天都來呢,媳婦說。

我可不想讓人說咱家用現(xiàn)成的野老,德順說,請二大叔過來吧!

媳婦是個老實女人,對德順向來言聽計從,就去路上攔二大叔。一般情況下,二大叔跟娘在屋前岔口就分開走,黑王寨不大,但閑言碎語不少。

二大叔來了,很拘謹(jǐn),望了望德順。德順沖媳婦說,你去炒個鱔魚片吧,我在集上買回來的,記住,莧菜爛如泥,鱔魚炒脫皮!完了沖二大叔笑笑斟上一杯酒,叔你說對嗎?對!炒脫皮的鱔魚才出味,爛如泥的莧菜才可口!二大叔抿了一口酒,你這娃還記得我的話呢,二十年了!德順十二歲時嚷著要吃鱔魚,寡娘在屋里抹眼淚,被二大叔看見了,二大叔啥話沒說跑到寨下河溝里,半天工夫才逮了幾條,為此在一個鱔魚洞里還被蛇咬了。

德順說,跟叔說個事!

二大叔一停杯,你說吧,我聽著!

我今兒個去買野老,主任婆娘說我家里有現(xiàn)成的野老,我一尋思,敢情是說您和我娘!

二大叔杯子就停在那僵住了,是叔給你添亂了,我回頭就走!

德順手一伸,啥啊,叔您別說添亂不添亂的,我就問叔一句話,你是真心愿意跟娘過嗎?

二大叔嘴嚅了一下,這得你娘說了算!

德順沖廚房喊,娘您出來一下!

娘出來了,身上圍裙還沒取下,她正在廚房打下手呢。德順說娘您不希望人家說我家里有現(xiàn)成的野老吧!

娘看了看二大叔,不說話。德順說娘我就問您一句,您怕不怕人家說你們是嫂子小叔稀里糊涂?要怕,你和二大叔從此絕了來往,要不怕,明天我請客安排您二老合家!

二大叔和娘慌慌張張站了起來,娃,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德順喝了一杯酒沖端了鱔魚上桌的媳婦說,人活一張皮,這話不錯!可這皮要把人憋屈著還不如跟這鱔魚一樣炒脫了它,把日子過出個滋味來,讓那些長舌婦的舌頭像莧菜一樣爛成泥巴。

完了,德順沖媳婦一招手,走,拿上那四袋野老,跟我去主任婆娘的店,咱退了它,換喜糖!要酥心的那種,甜透心,氣死他們!

德順和媳婦前腳出門,后腳就聽見二大叔和娘壓抑了半天的哭泣聲,那哭泣聲像五月的蛙鳴透著盛夏的歡勢和蔥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