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六題

李昌鵬

剁豬菜、放牛

我的左手食指留有縱橫的傷疤,那是剁豬菜留下的?，F(xiàn)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種那種名字叫千斤菜的豬菜,想想大約是豬不再喜歡吃千斤菜,或者吃千斤菜的豬長得也太慢。千斤菜的樣子可愛,近似萵苣的葉子,碧綠修長。之所以叫千斤菜是因為此菜像韭菜一樣,割后可以再長出來,而且很快長出來,只需一兩個夜晚便完全長大。千斤菜有乳白色的黏稠漿汁,染在衣服上很難洗掉。在被鐮刀割著時,千斤菜發(fā)出噗噗的水的聲音,兩個切面的梗子,像沁出的精液一樣,但只有小小一滴,這是千斤菜的營養(yǎng)。豬的價錢,我似乎還略有記得,一塊八一斤。要讓一頭豬長到兩百斤,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起碼要喂給它一千斤這種千斤菜。小孩有模仿村里老人卷煙葉的,將千斤菜的枯葉卷緊,如同雪茄,味道也頗為類似吧,總有調皮的孩子當煙來抽。剁豬菜,如果初學,只能慢慢切,要剁必須熟練后方可,否則極易剁到手指。左手緊緊握住豬菜,切上一刀,將兩個切面并為一個,這樣開始的地方就齊整了,為什么要先切一下把兩個切面并為一個呢?因為要把豬菜剁得細勻,如果不細勻,豬會吃掉細的,留下粗的。

放牛是件枯燥的事情。我放牛的時間大約從七八歲便開始,直到離開周磯農(nóng)場到城里求學。什么時候可以斷定牛吃飽了呢?要看牛的肚子吃圓沒有。牛肚子挨著屁股的上方有一塊高凸的骨頭時,說明牛餓了,當吃到肚子圓,撐起來的肚子和這塊骨頭渾然一體,就是吃飽了。牛餓著和飽著時吃草不一樣,餓的時候吃起來走得很慢,一口接一口地挨著啃路旁的草;吃得差不多飽了時邊吃邊快快地走,只挑嫩草尖。通常放牛要放兩三個小時,如果牽著牛的繩子走,我腳上的鞋子會弄得很臟,褲腳也會沾上草漿和泥巴,今后難以洗干凈。有時丟掉牛的繩子,和別的放牛娃一起去玩,牛就會偷偷吃田邊的莊稼,比如豌豆苗、水稻、玉米、千斤菜都是牛最愛偷吃的。牛偷吃的時候,表情狡黠,有時在偷吃前會看看我是否在注意它,有時悶聲不響,偷吃前看不出征兆,歪著腦袋橫咬一口,將作物連根拔起,然后抬著頭幸福得站著不動,像個不要臉的無賴面帶笑容,慢慢享受。由于水稻被人們看得很重,不少人家會在稻田周圍噴灑農(nóng)藥,所以盡量不要在水稻田邊邊上放牛,以免不測。放牛時能夠遇見小伙伴的時候很少,因為我一般不會和別人一起去放牛。牛的食量很大,如果和別的伙伴在一起放牛,怕牛吃不飽或者吃不到新鮮的草尖,所以,放牛對我來說比較枯燥。牛放得好,會得到老人們的贊揚,“你看昌鵬放的牛,屁股圓圓的!”這就是贊揚。牛喂得好不好,看看牛屁股就知道了,喂得好的屁股圓,喂得不好的屁股是尖的。要把牛喂得屁股長圓,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的。

我的童年是和豬、牛這兩種家畜緊密聯(lián)系的。我曾想喂狗,但得不到父母的同意,喂狗要貼上許多糧食。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家里開始養(yǎng)貓,之前常常借鄰居家的貓來家里過夜,那時貓也是用繩子系著喂的,只有晚上關閉家里所有的門窗方解開貓的繩索。

豆腐房、西瓜地、黃麻地、麻將桌

每天大大的鍋內(nèi)都有冒白氣的豆?jié){,把豆?jié){舀進吊著的、用紗布做底端的過濾器,然后用手輕快地搖動過濾器,豆?jié){流進過濾器下面的大木盆內(nèi),木盆被熱氣裝滿。我抬頭看著過濾器底端,看不見紗布,只看得見透過紗布的豆?jié){恣意流淌,過濾器搖動的過程中,豆?jié){在過濾器內(nèi)里蕩來蕩去,如一只碩大無朋的乳房輕輕晃動。這時,整個豆腐房熱氣騰騰,水蒸氣使得屋子顯得蒙眬,豆制品的熱乎乎的氣味令人心旌搖擺。我抬著頭仰望,最終以覺得豆腐房在搖晃而結束。

豆腐房的西邊是一大塊西瓜地。此時我因為膀胱憋著緩緩下墜的一泡尿,不得不往瓜地跑。我站在瓜地邊上,對著幼小的一只西瓜,把下雨時濺在它上面的泥點子洗掉,往往在愉快地尿完后,沒有完全將一只幼小的西瓜洗凈。那年我六歲,個頭不高,尿是少的。看瓜的人坐在高腳的瓜棚上,兩腿晃動,還搖著蒲扇。他對我的行為毫不干涉,遠遠聽見傳來他“嘿嘿嘿”的笑聲。在他的笑聲中,我趕緊把自己的褲子扯上來(小時候穿的褲子沒有“門”),有時也因為他笑得太早,余尿弄濕了褲子。把褲子扯上來后我會往豆腐房正北邊的黃麻地跑,邊跑邊大聲喊“守瓜老頭,想媳婦”作為對他“嘿嘿嘿”笑的回敬。守瓜的人,沒有媳婦,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因為他可以白天黑夜留守瓜棚,才被委以此重任。

黃麻地是個童話的所在,里面有細細的小徑,我沿著小徑往里走,會看見我們的“家”。家是自己建設的,通往家的小徑特別細,幾近于無,這是因為我們不想讓其他伙伴發(fā)現(xiàn)這里。我小心地撥開密集的黃麻桿,躲閃著頭頂下垂著的黃麻葉子的鋸齒,防止被它鋸傷額頭,不一會便來到一個開闊的地方——這塊地方的黃麻被我們拔掉了。拔掉的黃麻,我們拿它們做屋頂?shù)摹胺苛骸?在它們上面厚厚地蓋上荷葉?！澳慊貋砝?”這是她或她在和我打招呼。她或她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她或她,是不同的兩個女孩,和我年歲相仿。她們喜歡輪流扮演我的妻子和女兒,有時也要我扮演她們的兒子。在這片黃麻地里,我們的組合模擬了真正的家庭。身份是協(xié)商決定的,一旦達成,馬上付諸實踐。結婚,然后生小孩,這是游戲的經(jīng)常內(nèi)容,首先模擬兩個人相愛,真的就感覺兩個人相愛了,然后要結婚,跪在黃麻地里拜天地,之后小男孩和小女孩各自擼下褲子,讓對方審視自己,然后即可宣布懷孕了,緊接著就是躺在那里生孩子,協(xié)議中的孩子要開始叫爸爸和媽媽。當然我們并不知道這是在做什么,當身份在協(xié)商中被答允,這些步驟似乎是協(xié)議的一個個隱在條款,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我們先后上小學以后她們再也不和我湊在一起,甚至都不再和我講話。這兩個女孩都沒有讀高中。她們早早下學,務農(nóng)的務農(nóng),學手藝的學手藝,在我離開周磯農(nóng)場到城里上學的時候,回家聽說她們都出嫁到了外地,后來聽說她們生了孩子,聽說她們過得很富裕。此時,我聽見的消息仿佛是陌生人的消息?！胺路鹗悄吧说南ⅰ泵?其實就是陌生人的消息。有一次暑假我去買煙,遇見她們中的一個省親回娘家,在村里的小賣部打麻將,雙方?jīng)]有講話,她正和了一牌,用眼睛輪了四周一圈,顯然她沒有看見我,或者看見了我,然后是她的大聲叫囂,用右手抓著牌在桌子上拍了幾下,笑著收錢。

七十年代的獻血事件

早年我爸爸生過一場大病,發(fā)病是在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初愈時我已經(jīng)兩歲有余。對于當時的家庭來說,這是很要命的,家里少了一個頂事的壯勞力不說,還要花上一筆成百上千元的醫(yī)藥費。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幾百元是什么概念呢,當時他這個公辦老師的工資一個月23元,我同宗的教書的叔叔說。那么農(nóng)民一年可以賺多少錢呢?小時候記得每年年底,人們會圍在隊里的辦公室的窗口,等待出納結賬,一家結賬有兩百塊錢會很高興,也有干了一年還超支的。有人就問村干部:“我干了一年活,怎么還倒欠公家的呢?”我知道,我爸爸生病就是在那樣的年頭。我的小阿姨那時在讀書,小阿姨一直讀到我上小學一年級才讀完高中,很遺憾的是,成績很好的阿姨以8分之差沒有考上大學。我用“堅強”來形容我的媽媽。是她支撐著我童年的家,讓我得到了完整的家庭的溫暖。

爸爸大病初愈后依然是不能干體力活,在隊里當出納和赤腳獸醫(yī)。當時三爹(爹在我家鄉(xiāng)是爺爺)是共產(chǎn)黨員,照顧到我爸爸的身體,給他安排了這么個位置,現(xiàn)在想想那叫天無絕人之路,也是體現(xiàn)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要是放在今天,我家可能就完了。后來隊里的辦公室、倉庫、養(yǎng)雞的雞舍、豬舍、牛舍、豆腐房、拖拉機房都沒有了,拆成磚分掉了;村里的香杉林、刺杉林、竹林也伐掉或分給大家;甚至連藕塘也分給大家。這是承包到戶。

很長時間我都只知道爸爸得過一場大病,起因是那年表姐出生,姑媽大出血。姑父是鐵匠鋪的學徒,沒有錢買血輸給姑媽,姑媽的親人中沒有人愿意去給姑媽輸血。血,在當時人們對它的認識不足,親人們認定輸血后會“虧血”。生活條件差的年代,拿什么來補血呢?確實難以輕易給誰輸血。爸爸有六姊妹,兩個姐姐嫁了,一個哥哥成家了,兩個妹妹一個待嫁一個在讀書。現(xiàn)在是大姑媽要輸血;二姑媽嫁在“河那邊”(當時交通不發(fā)達,二姑媽嫁在東荊河以東,每次到她那去還要等渡坐木船);大伯結婚了,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顧,添了一對雙胞胎的女兒。我當時還沒有出生,爸爸負擔最輕。醫(yī)務室的年輕醫(yī)生說:“想清楚了,要輸就要很多的。輸血后救的可能也不大?！碑敃r爸爸是怎么想的?這很好講,我了解我的爸爸,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去死的。

媽媽說,當時爸爸輸了一葡萄糖瓶子的血。媽媽說,那血倒進臉盆,也有小半盆。爸爸后來當赤腳獸醫(yī),媽媽見過不少醫(yī)療器械,沒有讀過書的媽媽,以為那樣的瓶子都是裝葡萄糖的?，F(xiàn)在我知道,這是500毫升,水是一斤,血就是一斤多,俗話說“血濃于水”。

果然,姑媽沒有被救活,而給姑媽輸血的爸爸落下了病根。小時候我時常問起爸爸,姑媽長得是什么樣子,爸爸沒有說出個所以來。媽媽告訴我,表姐和我姑媽長得很像。這里說的表姐,就是姑媽難產(chǎn)生下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每年表姐回家,都要去看看我爸爸——她的“幺叔”,盡管她沒有得到過一天母愛,小時候很苦,沒有從我爸爸那里得到多大恩惠。

我覺得表姐和我媽媽都是姑媽難產(chǎn)后的受害者。表姐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媽媽默認了可能的災難。我媽媽為什么當時沒有阻止父親輸血呢?我了解媽媽,她不會這樣做。如果當時我已經(jīng)出生,或許媽媽會阻止爸爸。媽媽為了我,會作出這樣的選擇,我知道這一點,我不想回避,我覺得一定要寫下來。

我今天想寫下這些給我的媽媽,是因為收到了妻子的短信。妻子懷孕在家,和我媽媽在一起。我和妻子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在一起了。我想我的妻子和孩子,想我的媽媽,想我的爸爸。我突然想到爸爸當年的大病。他得的是腎病。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媽媽在她年輕的歲月,曾經(jīng)遭遇過多么難言的痛苦,那么些年頭。

八十年代初的酒席和坊間流傳

坊間流傳的中止有一類是因了時過境遷而被人遺忘。和我同宗的叔叔中有一個名叫國務的“爺”(家鄉(xiāng)管叔叔叫“爺爺”)現(xiàn)在四十出頭,他當年就制造過一個“著名”的坊間流傳,這個詞語叫“唆丟”。我年幼時家鄉(xiāng)的擺酒席請客受物質局限,沒有特別像樣的菜,八十年代中期好像是分水嶺,前面的記憶是逢酒席吃的都是“十碗”(一方桌十碗菜,坐八個人),后面的記憶是酒席上的“碗”變多為十二碗或十六碗?！八魜G”這個詞在家鄉(xiāng)流傳時是在八十年代初。當時,鄉(xiāng)村酒席物資貧乏,但人們好客,酒席多是擺兩天,接客時還熱情地叫客人一家人都要去“喝酒”,菜呢可想辦得差,諸如“排骨扣碗”和“雞子扣碗”都是些骨頭,沒什么內(nèi)容,非但如此很多菜還不能下筷子,特別是煎魚,要給擺酒宴的主家留著,次日方可吃,說是“有余”。當時的酒席中魚一般有三個菜,一個是炸魚塊,一個是溜魚塊,一個是煎魚。煎魚頭一天不能下筷子,頭日的酒席魚就只有兩個菜。炸魚塊呢其實全是些骨頭,廚師在做這兩個菜式時把魚肉和魚骨頭分開了,魚肉做溜魚塊(也有剁了做魚丸、魚糕的),骨頭裹上面醬炸成金黃的炸魚塊。鄉(xiāng)村里吃酒席,還有個規(guī)矩,一般一個菜只能夾兩次,因為廚師在每碗里面只給八個份子的菜,比如肉丸就是十六顆。國務爺當時十幾歲,正長身體,總是不顧“潛規(guī)則”,菜是夾了又夾。吃得要快,下筷子也要快,否則就吃不到菜,當時孩子可真多說是一桌八個人,可是一桌大人都可能帶著孩子來,一碗菜剛上桌是一次性可以夾完的。國務爺把菜夾到口里,唆一口就吃下去了。這個,我年齡大些后吃酒席也有經(jīng)驗,比如排骨,本來就沒有什么肉,放在嘴里唆一下就可以丟掉骨頭。有個長輩打趣著問國務爺:“你怎么吃得這么快?”“都是些骨頭,唆丟!”國務爺眼睛看著排骨邊下筷子邊回答。

家鄉(xiāng)過去的一些坊間流傳的詞語是很有意思的,要是那些當事人生活在當前語境,可比網(wǎng)絡上諸如“范跑跑”、“周老虎”和“俯臥撐”的當事人。給人取外號,移借他人用語,藉以諧趣,無論古今都是有的,并且最是百姓坊間樂于傳言的?，F(xiàn)在世界因為網(wǎng)絡變小,百姓有了參與言說天下事的更大空間的自由和可能。現(xiàn)在所產(chǎn)生的幾個網(wǎng)際流行語較之一村一莊積淀的坊間流傳其實也是相當少的。在鄉(xiāng)村,現(xiàn)在沒有多少年輕人,鄉(xiāng)村失去了多年前的活力。無論城鄉(xiāng),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我的家鄉(xiāng)近些年沒有新出現(xiàn)坊間流傳的新詞,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誰發(fā)財了或者誰怎么發(fā)的財上面。過去的多少坊間流傳因為當事人的故去而失傳,人們不會拿一個死去的人來說事和玩笑。民間的道德是死去的人,萬事皆休,再拿“沒了的人”說事和編排,多有不敬?，F(xiàn)在看來,民間文化依然在被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只是換了一個陣地,改了名字曰“網(wǎng)絡文化”。

未來的生活應當是一個“香港”

在深圳,我時常去海里游泳,在金沙灣、大梅沙和小梅沙等等。大家知道,我現(xiàn)在北京生活,北京的氣候比較干燥,于是我時常懷念南方的濕潤,讀“潮濕的海風”這樣的句子覺得是切切的享受。深圳確實是潮濕的,尤其郁熱的夏天,這“潮濕”最初給我的感覺是曖昧的,猶如經(jīng)期的下體。在深圳教書時周末經(jīng)常無聊,傍晚上街壓馬路,不時遇見對我說“走、去玩”的陌生女孩,這種記憶,夏天居多。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總感到身上汗津津的,傍著路燈回到供職的學校,上床進入睡眠前要好好地“沖涼”?！皼_涼”這個詞,在深圳等南方的一些地方替代了“洗澡”這個詞語。洗澡似乎說人身上會有很多腌臜的東西要洗,沖涼呢是為了涼快,“沖”這個詞語顯得比較潦草,也說明身上沒有什么可洗的。

小時候偶爾聽到比較年輕些的村人將頭湊在一起說話。誰誰誰(那時南下的人很少,我們整個農(nóng)場沒幾個)到廣州、深圳去……說到這時,聲音小到聊勝于無。說“聊勝于無”是因為我會心癢,接下來我把頭耳朵會伸過去。再就是看“單本劇”,單本劇是我生活中剛剛有的一個新東西,每天中午吃過午飯后都可以通過鶯歌牌黑白電視機看一個警匪槍戰(zhàn)片,不容忽略的是其中的擁抱和接吻的鏡頭——黑白電視、單本劇以及里面的擁吻,這都是以前我所沒有見過的。我知道單本劇一般是香港拍的,香港——那時還沒有回歸,多么讓人充滿幻想的詞語啊,以我當時狹窄的認知能力,看見這個詞語我什么都無法幻想出來,但似乎又什么都可以通過這個詞語來幻想,未來的生活應當是一個“香港”。廣東呢,廣東與香港聯(lián)系密切,幾乎我喜歡的片子都是經(jīng)過“廣東音像出版社”之后才被我看到的。

若干年后,我到達深圳火車站,站在火車站的樓上,可以看見羅湖山山脈起伏。在我到達深圳之前,我們那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在深圳了。深圳已經(jīng)不是特別神秘,現(xiàn)在我知道,香港也離我很近了,它就在羅湖山的那一邊。在深圳教書時,有一回在《晶報》上看見廣告說“98元香港一日游”,很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毫不動心。再后來天天看見辦公室訂的《晶報》上“游香港”的廣告,竟然一概跳過去,不再去看了。

海生以及玉華、小軍、虎子、紅衛(wèi)、昌鵬

我夢見了童年的鄉(xiāng)村,盛夏的竹林和杉樹林,抬頭看見風中搖擺的枝條上架著雀窩。海生以及玉華、小軍、虎子、紅衛(wèi)和昌鵬,在地上深深的鳳尾蕨中間。蛇是不受我們歡迎的冷血動物,時常會讓草叢搖擺。刺激的林中探險,發(fā)生在人們上工之后。把自己假設成解放軍,抓想象的特務和敵人,我們帶著木制的手槍和馬刀,威風凜凜,同時膽戰(zhàn)心驚。

海生流著鼻涕,但擅于快拳、連環(huán)腿,會潛泳,我們都干不贏他。他總是像個高傲的領導,有時不屑于和我們一起去玩。有時他會突然出現(xiàn),把我們之中的某個人從集體中開除,那個人會哇哇哭著走開。我家的甘蔗,皮上像涂著黑漆,海生高興的時候命令我去撇一根兩根,甘蔗葉掛住臉火辣辣地疼,我愉快地接受任務,心里比自己吃了甘蔗還甜。小學畢業(yè)后,海生退學回家。幾年前我從深圳回去,海生已經(jīng)成家生子,他開辦飼料加工廠,在機聲轟鳴、塵屑飛舞的廠房外,請客吃飯。

看見東風雪鐵龍想到玉華,在武漢的汽車廠做工程師;聽見誰家發(fā)出電鉆的尖叫想到小軍,在城里做裝潢;虎子在家鄉(xiāng)放蜜蜂,想到他,春天甜美的香味飄進了我鼻孔;紅衛(wèi)小學沒畢業(yè)就不幸失去了父親,他去幫廚,調和五味,天天燴熟雞鴨魚肉。口腹之虞,構成家鄉(xiāng)老人的談資:紅衛(wèi)現(xiàn)在是大廚了,娶了城里婆。我呢,一個記夢之人。在一個每寸土地都發(fā)生過大事、留下偉人歷史的地方寫小說。十幾二十年了,我們各自忙碌,混跡于自己新的圈子,交流早已中止。少年已然過河的卒子,別于故園與夢境。

責任編輯潘煥梅